地狱无天日。
拔舌地狱内,也不知过了多久,待到修为不浅的小鬼也颇有些疲倦的时候,姬夏已是身挂血袍。
他面无血色,可双眸似是两盏青灯,于昏暗牢狱中长明不熄。
拔舌之苦痛,他早已麻木,比起身上的苦楚,他更在意的是众生是否有所悔悟。
他微微抬头,向上看去,只见石壁上的万千铁牢中,探出一个个面容呆滞的脑袋。
他瞧见有亡人痴傻地笑出了声,可面上却是流下了两行清泪。
于是,他咧嘴一笑,嘴里无舌,面上有泪。
顿时,石壁上的诸多鬼怪尽皆咧嘴一笑,嘴里无舌,面上有泪。
幸甚,众生觉悟,可脱离苦海,也不枉他遭受万次拔舌苦痛。
小鬼似是有些恼怒,竟是抓住铁链抽打着姬夏的身子。
姬夏冲着他咧嘴,血衫褴褛,赤血近乎流尽。
而这一次,流出的血液隐隐带有金色。
小鬼举起火钳,恶狠狠地敲了一记少年的头颅,而后,姬夏在心底暗道了一声“痛”,便又昏厥过去。
……
待到姬夏再次醒来时,已是身在另一方地狱了。
身前,有一位老妪模样的鬼差拿着一把半人高的剪刀,指了指上方,又指了指姬夏的手掌。
姬夏也不抬头,淡然伸出双掌,浅笑言道:“教唆守寡妇再嫁,为之牵线搭桥,当入此狱,受断指之刑,吾说的可对?”
老妪微微颔首,又伸指比划了几个数,告知少年此地有四千六百三十一人。
“无碍,吾身入地狱,就是来替他们受刑的。”
姬夏闭上双眸,口诵经文。
大乘佛法华严经、楞严经,数十卷小乘佛法,他皆已记下,明悟良多。
何为佛?救苦救难大慈悲。
他算不上佛,可他有一颗向佛之心,欲度众生脱离苦海,登临彼岸。
“青王所愿,地狱空尽,所以他悟得长生术一念地狱空,欺人欺己。”
“吾之所愿,亦是地狱空尽,所以吾身入地狱,替众生受苦,偿还罪业。”
“啊,啊。”老妪张口却不能言语,她张开剪刀,将之放在姬夏双掌两侧,而后用力剪下。
顿时,十根手指掉落,些许赤血滴落下来,发出嘀嗒之音。
姬夏颤动了一下身子,终是没能撑过去,昏死倒下。
待到他醒转之时,身侧坐了一个老妪,捧着一碗血水,嘶哑言道:“十指连心,颇为苦痛吧?”
姬夏以掌撑着地面,勉强起身,或许是在他昏死之时老妪也给他喂了一碗汤汁,被砍下十指的手掌又长出了手指。
“此方地狱,究竟是真是假?”他呢喃自语道。
身上的苦楚颇为真切,可鬼差行刑灌药之事由太过荒唐。
“罢了。”他喟叹一声,“吾只需本心不移,何须去管他真假。”
他被送入地狱,定是青王术法所致,要让他承受十八苦难。
他有一种预感,若是他撑不住死在了此间地狱,怕是再也回不去东海青潮了。
“老婆子我本是拔舌地狱的犯人。”此时,身侧的老妪开口说道,“后来大人垂怜老身,怕我受不住刑罚,便遣我来剪刀地狱做一个狱卒,只需做满三万年,就能以之抵罪,再入轮回。”
姬夏微微蹙眉,静听老人的下文。
“不过,在数日之前,你就替老婆子受了刑罚,如今,老身再无罪业。”
“先前的一剪,是狱中的规矩,不过,为了报答恩情,老身可放任你归去阳间,此后一十六间地狱,你也不必去了。”
姬夏微微颔首,可嘴上却是说了不:“吾来此一遭,并非自愿,可既是来了,就该解脱众生,谁让我亏欠佛门,谁让我慧心悟禅?”
他叹息一声,言道:“吾若归去,对不住本心啊。”
老妪规劝道:“本心哪有命重要?”
姬夏浅笑一声,却是在心底暗自算计,此劫九死一生,若是他现在回头就能偷得生路,岂不是打了水府之主的脸?
身入地狱,多半是一条不得回头的生死路。
“阿婆,修禅人,皆是不要命的啊。”姬夏咧嘴一笑,“你若是有心,就多给几碗救命的汤汁,下手再麻利些,如何?”
老妪意味深长地瞧了少年一眼,见姬夏已是合上双眸,伸出双掌,口念南无。
于是她捡起剪刀,又一次剪下的姬夏的十指。
……
或许老妪所言半真半假,此后的数千次剪刀刑罚,她都会给姬夏多喂些血水汤汁。
自剪刀地狱走出之后,姬夏竟是觉着身子比之下地狱之前还要好上些许。
“离间骨肉,挑唆父子、兄弟、姐妹、夫妻者,入此狱中,当受铁树之刑。”
此乃铁树地狱。
所谓铁树之刑,树上皆是利刃,鬼卒将身负罪业者挂于树上,以利刃挑其皮骨。
……
“欺骗世人而躲避惩处者,入此狱中,当受孽镜之刑。”
此乃孽镜地狱。
所谓孽镜之刑,则是依照生前罪状,打入其他地狱遭受苦难。
……
“以讹传讹、诽谤害人者,入此狱中,当受蒸笼之刑。”
“纵火害命者,入此狱中,当受铜柱之刑。”
“亵渎神灵者,入此狱中,当受刀山之刑。”
“谋害亲夫,与人通奸者,入此狱中,当受冰山之刑。”
“欺善凌弱、诬告诽谤着,入此狱中,当受油锅之刑。”
“肆意屠杀牲畜者,入此狱中,当受牛坑之刑。”
……
姬夏恍若度过了千百载岁月,于十座地狱内替罪者受罚。
往后的狱中鬼卒,皆是被他承下了罪业,故而行刑之时,都留了后手。
每一次昏厥过去,鬼卒喂他的续命的汤汁血水,不是一碗,而是两碗。
所以他能活着。
姬夏面露慈悲,一路行来,得见众生因果。
世人在阳间犯下罪业,这是因。
死后在地狱遭受苦难,这是果。
他自拔舌地狱走来,为众生承受罪业,这是因。
地狱诸多鬼卒,皆助他不死,这是果。
“或许,青王无错,是我错了。”
姬夏合掌念诵着经文,十八般苦难,他已承下了十种。
若是如此前诸多地狱那般,狱卒皆是悔过之人,那是最好。
“只是,此劫九死一生,必定还有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