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丈金潮起落,两艘刻画着鬼怪纹理的楠木轻舟沉浮其上,随时都有颠覆之险。
不过,舟上的几人却是对轻舟的摇晃不管不顾。
此时,万千鬼怪披散着头发自金潮中爬出,吞咬诸佛,而后又攀上了青莲,攀上了大佛,以干枯的手爪撕去了捆缚佛身的“卍”字符文锁链。
姬夏面色淡然,并无惧色。他微微抬起头,直视青王,认真言道:“他日吾入天门,定要大商一十六城鸡犬不宁。”
李仲略一叹息,自怀中摸出香炉,取一捧炉灰撒下。
乍时,业火四起。
火烧青莲,将其上攀爬的鬼怪尽皆焚作灰烬。
百丈大佛浅笑着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于是身化炼狱,袈裟染火。
任你万千鬼佛,吾自岿然不动。
“可惜,你命中只有来生,没有来日。”少年僧人似是并不意外,若是佛祖弟子只有这么些能耐,那么皇朝百家也不会隔上数年就遣一批家中子弟前去求学了。
他微微抬掌,轻道了一声“起。”
潮水堆叠如山,山中有寺庙,山中有殿宇。
寺庙里有百余老僧,皆被锁链捆缚了身子,殿宇外,有文武百官跪伏在青石台阶上。
忽而,有一人身挂龙袍自殿宇内走出,腰悬三尺金色长剑。
“或许,论修禅本座不如你,可本座会的又何止区区佛法。”少年僧人手持禅杖,轻指金潮。
于是,殿宇之上,皇主拔剑斩下。
李仲不敢怠慢,左掌托香炉,口诵华严经,提足而上。
身下,青莲化剑。
他捏起青莲剑,横剑于胸,掐诀念咒,佛音似钟鼓。
身后,潮起数十丈,似甲士持长戈。
皇主一剑斩在金潮之上,顿时,长戈断、甲士亡。
然而剑气未歇,又临李仲身前,撞上了青莲剑。
似是有一座山岳撞上前来,李仲只觉周身法力一滞,就止不住咳血后退。
青莲剑断裂作两截,坠入浪潮。
“菩提本无树。”
李仲口吐经文,不肯避让,身后,大佛面露慈悲,闭眸合掌,口念南无。
他身入大佛,举掌落下,却被剑气断去了三根佛指。
“明镜亦非台。”
大佛面目庄严,竟是以身为盾,迎上了还未消散的剑气。
幸甚,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一式剑法终有穷尽,只堪堪划破了金身袈裟,就此止步。
“本来无一物。”
大佛合掌抵住了百丈剑气,而后竟是张口将之吞下。
乍时,佛身与剑气尽皆散去。
李仲踉跄着跌落到楠木轻舟上,衲衣染血,青丝散乱。
“师兄。”姬夏颇为担忧地道了一声。
肩上,木魁常度正在合掌诵经,施法不让轻舟被金潮淹没。
若非是他适才掐诀念咒,姬夏早就亡在剑气余波之下了。
“无碍。”李仲浅笑着盘膝坐下,又道了一句,“何处惹尘埃。”
姬夏神色一怔,四下瞧去,却是发觉千丈金潮之上燃起熊熊业火。
潮水堆叠如山,于是有火烧山野。
山中有寺庙,山中有殿宇,于是有火焚寺毁庙,漫上殿宇。
寺庙里有老僧,坦然赴死,身化枯骨。
殿宇外有将官,拔剑提笔,却无力回天。
“大商帝王术,盛名不虚。”李仲轻轻咳嗽了几声,淡然言道,“不过,师兄学的杂了些,未能参悟出帝王剑术的要领。否则,方才一剑过后,须弥山就要少上一尊长生佛了。”
少年僧人抬头瞧去,业火燃尽山岳,殿宇内,皇主惨然而笑,竟是拔剑自戗于火狱中。
良久之后,火势退去,千丈金潮尽皆成青潮。
“此地,终究是常念的东海,而不是师兄的苦海。”
“本座低估你了。”青王微微眯起眼,伸手取了一捧水,又将之丢下,“竟是,阿修罗之身。”
佛门阿修罗,乃是天龙八部众神之一,也是佛国六道众之一。
佛祖如来曾有“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之说。传言,佛祖身化三千,驮负三千佛国,一半行善,一半惩恶。
而他所度化的八部天龙,就藏身于佛国,日夜焚香诵经。
谁也不曾见过。
“莫非,你是天龙八部之一的阿修罗?”青王略一挑眉,又言道,“错了,错了,须弥山上的阿修罗皆与吾有因果,可吾参破六道,却从未见过你。”
以阿修罗之血,助长业火之势,破去了他的帝王术法。
看来,这一尊东海长生佛,比之须弥山的几位也只差了些修为罢了。
“有趣。”青王微微颔首,又问道,“你执意要阻吾?”
李仲自是不肯避让,只能规劝道:“姬夏已入空门,拜在师尊座下,也算是你我的师弟。”
“吾已非佛祖弟子,莫要拿他来压我。”少年僧人拂袖背过身,又告诫道,“你若不肯让,那便与他一同入黄泉吧,本座坐于苦海之上,会为你等多念上几遍往生咒的。”
李仲衲衣染血,可身上禅意不熄,他颤巍起身,挺直身子,言道:“吾知师兄,还藏有一门长生术,却是不知师兄入天门之日,凭的是佛法,还是帝王术?”
青王手指轻敲禅杖,并未答话。
他奉令而来,取人头颅,自是做好了被佛门子弟声讨的准备。
“既然你想一观,本座也不妨成全你。”
青潮之下,万千人头攒动,不过这一次,潮上却没了诸佛的身影。
“本座本是大商太子,于大商三公座下修习百载长生术,后又去了西漠,于如来座下修禅百载,参悟大乘佛法一卷。”
“八百年前,吾可承大商皇主之位,大商一十六城,尽奉吾为主。”
“九百年前,师尊称吾慧心善佛,可承如来之位,西漠万千寺庙香火,皆为吾享之。”
“可本座都拒绝了。”少年僧人转过身笑问道,“你可知为何?”
青潮倒映出木舟人影,水下万千鬼怪伸出干枯的手臂,哀声哭啼。
“为何?”李仲问道。
青王手持禅杖,微微抬头,认真言道:“地狱不空尽,吾不称皇,亦不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