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两承水。
姬夏第一次听闻“承水”二字,还是两月之前,他与周家弟子比斗,砍了周童胞弟周宗的脑袋,师兄观其尸骨,觉察到了东海人族或有祸患。
后来,二人前去周家,周童以承水茶叶招待,说这茶叶乃是周家老祖与李家老祖赌斗赢来。
“周家,可有三两承水?”姬夏问道。
李家老祖机缘巧合之下也不过是得了半斤茶叶,后来输给了周家三两。
不过,周家以茶会客,多年之后,想来余下的承水也不多了才是。
修禅人神色漠然,言道:“吾等去走上一遭,便知分晓。”
然而,姬夏却是明白,师兄已然有了决断。
……
良久之后,天色渐白。
玄武苍木驮着二人来到了周家小岛。
李仲以佛门观气术望去,得见众生因果。
先前他来此,岛屿之上,鬼雾横行,怨念猖獗。
而今日,冤魂尽皆散去,天清日明。
不过,修禅人瞧见了这一幕,却是微微蹙眉,言道:“众生皆苦而吾不能渡,实乃吾之过错也。”
而后,他怅然叹了一口气,闭眸念诵起了往生咒。
姬夏肩上的木魁常度似是也有所察觉,轻哼一声,合掌诵经。
唯有姬夏,不明所以。
海上浮白,天上悬红。
彼时,云雾烟霞绘成一幅画卷,画中有一道黄泉,鬼差拖着锁链,立在纸船上。
锁链的另一头,是被捆缚了手脚的亡人魂魄,目光呆滞地列成一队。
姬夏以一双佛目瞧去,先是远远望见三五纸船,后又多了十余艘,待到佛目颇有些倦了,画中黄泉之上已是黄纸铺河,万鬼溺水。
“这……”
姬夏揉了揉苦痛的双目,在往身侧看去,只见修禅人周遭青潮升起十数丈,万千“卍”字符文亮起,落入潮浪之中。
而后,潮起百丈千丈,漫上黄泉。
“或许,这就是佛说的苦海吧。”姬夏喃喃自语道。
青潮裹挟着“卍”字符文涌入黄泉,却是化作云雨不得寸进,唯有那些“卍”字符文飞落黄泉,尽皆刻在了黄白纸钱上。
乍时,身着寿衣的鬼差面目狰狞,狠狠一拉锁链,那些匍匐在纸船上的亡人也被拽入了河中。
不过,绘有“卍”字符文的纸钱将之托起,似是一叶叶轻舟浮于水上。
一舟载一人,一舟渡一人。
“黄泉,亦是苦海。”修禅人轻叹了一句,言道,“周家屠戮无辜,你等化作鬼雾于此作恶,是一因果。你等作恶周家,死后亡魂溺海、不得超度,也是一因果。”
“可本座修的,便是因果。”
李仲双掌合十,一袭月白色衲衣宛若袈裟,面露慈悲,又似是一尊怒目金刚。
“本座要这因果不立,本座要这众生无罪,皆能乘舟渡海!”
黄泉之上,百千鬼差咧嘴而笑,笑僧人妄言。
此话,千年前,他们就听另一尊佛讲过。
然而,此路,何其难也。
姬夏望向高处,得见鬼差咿呀,竟皆是被人割了舌头。
而后,他们就这般放肆笑着远去,不管不顾身侧众生乘佛舟渡海。
“此情,常念记下了。”
修禅人一挥衣袖,烟霞散去,云雨渺渺,黄泉不复。
“你二人要记得,修禅之人,以渡众生为己任,纵是仙鬼,也不能阻。”
姬夏轻唔一声,瞧向肩上木魁,却见常度也是云里雾里。
方才所见,似虚非实,多半是师兄以大法力成全了他们二人,让他们得以一窥黄泉,参悟因果。
“周童,可还在岛上?”木魁忽而问了一句。
修禅人摸了摸姬夏的脑袋,淡然言道:“不在了。”
既是不在,那便是躲去了他处。
姬夏闻言,微微握拳,良久之后,背过身去,望着潮起潮落,喟叹道:“吾原以为,他有金刀在手,日后定是大有可为,或许能归去中州,替老祖平叛庸城之乱。”
他自怀中取出那一顶紫金庸王冠,将之放在双膝上。
“吾本是岐山人,老祖临终之际,将此冠托付于我。可姬夏终非大周子弟,策马入城无妨,平叛称王却是颇为僭越了。”
“庸城本是老祖治下的疆土,老祖故去,也该由他的后人称王。近些日子,吾思虑良久,却是颇有些不舍这一城之土,如今倒好,舍与不舍,不重要了,吾命数已定。”
言语间,有一人自周家岛上走出,一袖空荡,手提金刀。
“你的命数,该由吾来定。”
姬夏闻言,抬眼瞧去,而后恼怒地道了一声:“小和尚,你诓我!”
李仲轻抚衣袍,恍若无闻。
来者正是周童,刀似红鹊。
“姬夏,你何时前去中州?”
姬夏轻哼一声,言道:“吾何时动身尚未定下,不过,你手中金刀,甚是不错,不妨今日就给它换一个主子,作为吾平叛庸城的报酬。”
周童冷笑着将金刀丢给立身在玄武苍木背上的少年,言道:“你若有本事,大可拿去。”
然而,金刀还未近身,就自行化作云鹊,折身飞回了周童的手上。
周童面色轻挑,复又将之抛出,可金刀有灵,似是认定了这位断臂之人才是明主。
“昔日,人族存亡之际,尚不得见金刀下凡,师弟生有慧心,心存善念,修的是普度众生之法,注定与此刀无缘。”李仲缓缓开口,道出了缘由。
金刀所求之主,可心存善念,可慧心如佛,却不可妄想去做度化众生的痴人。
此一路上,步步生险,白骨堆山。
或有刀断之险。
“原是如此,金刀非贤,私心甚重。”
姬夏明悟过来,双眸黯淡,有些瞧不起这与一柄圣物轩辕同炉而生的刀具了。
“师兄,可有法子降伏此物?”姬夏微微仰首言道。
“无缘之物,强求不得。”李仲话中有深意。
他知少年家中将逢变故,故而即便是金刀不合心意,也想将之带上岐山。
毕竟,此刀与轩辕同炉。
只是,当初金刀化云鹊而去,人族诸多圣贤尚且不能将之留下,他不过是一位初入长生的佛徒,即便是有心,也无可奈何。
可是,姬夏却并不死心。
“若吾,偏要强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