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病了,在一个深秋
深秋的落叶,一堆一堆的,被路边的清洁工扫进了垃圾车,还了街道一片干净,爹的一生,也在为我们兄弟两个清扫人生路上行走的道路
三叔看着那片街道,眼神惆怅而又凄凉
我当时在田间收麦子,抚摸着那一层层金黄色的麦浪,上面摇曳着庄稼人一年的辛苦,饱满而厚重
接到弟弟的电话,要我赶紧坐长途来城里
“咋回事儿啊老二,爹平时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
“你到了我再跟你说,我现在也在去医院的路上呢”
说着我心里也沉甸甸的,爹的身体平时大家都是看的见的,都七八十的人了还整天到外面去锻炼,打太极拳,偶尔还会出去跑跑步什么的,周围人都说爹要活到一百岁,每每爹听到这话都是笑嘻嘻的,这自然也是我们每个做子女的希望,然而疾病的来袭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快,爹平时有个头疼脑热的也都忍着不说,毕竟年纪也大了,平时怎么也得出点小毛病,不是腰酸就是腿疼的,贴膏药喝中药也不见得好,就算有时候实在受不了,也不会去上那些专业的医院去,都是自己找个小诊所开点药就过去了,总以为自己能忍着,可是结果不行
我弟是第一个赶到医院的,说是爹在路上晕倒了,被路人发现并送到了医院,我弟对那人千恩万谢,那人啥也没说,叹了口气,走了,留下我弟站在那儿,愣愣的
等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只看见我弟和弟媳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手中拿着诊断书,面如死灰
弟弟看见我来了,赶忙擦干脸上的眼泪,双手颤抖着把诊断书递给我
我赶忙接过诊断书一看,顿觉天旋地转
爹这是急性病,不赶紧进行治疗,很快就会危及生命,我的心不禁悬在了半空中
50万,当我看到医疗费用,一屁股呆坐在了地上
“什么都别说了,咱先进去看看爹怎么样了”,我赶忙把两人拉进病房去,每个人焦躁不安的脸上,都挂了一朵深沉的乌云
爹无力地躺在床上,有时候眼睛能睁开看着我们,但就是说不出话来,嘴巴像鱼嘴巴一样在动,咿咿呀呀地叫唤,看着心疼
弟媳今年也20多了,一脸不快的在一旁端水,病房外边有个病患专用的饮水机,在弟弟和我看着爹的时候,弟媳就在一旁装满一壶水,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弟弟是一个画家,自小就对画画充满兴趣,曾经跟着名师学过两招,过去靠卖画为生,收入还可以,但自从爹因为身体原因需要人照顾之后,他便选择回到老家,画的销路从此也一蹶不振,每天只能给人家发传单,或者去干些搬家具的杂活贴补家用,弟媳是中专毕业的,在城里边某一个技术学院,现在在城里边卖电动车,因为地址偏僻,再加上城里人现在都开始普遍使用共享单车的时代到来,销量也不好,经济状况也是一天不如一天,我在乡间教书,一年到头也挣不到啥钱,50万不仅仅远远超过我俩的积蓄总和,还可能是我俩奋斗一辈子,都拿不到的数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像是有上百只蚊子在我脑袋里面转来转去
“别担心,我去想想办法,你们先回去吧,我一个人看着就行”
“哥呀,咱都想好了,爹没医疗保险,这50万一分也不能少,这样吧,我经济状况好点儿,我先拿40万,剩下的咱再想想办法”弟弟说话的时候,喉结一上一下的,像一部出了故障的电梯
一谈到钱,每个人的语气都不一样了,哪个家庭里头都不富裕,弟弟最近在城里面新买了一套房,还有很长时间的房贷要还,我就是一个穷教书的,一辈子在乡下,根本就攒不下多少钱,我不知道弟弟平常节省成什么样了,胡子拉碴的,衣服三天两头的不洗,过年也不知道去买两件,整个人憔悴的,眼睛里边缠着一根又一根的血丝
“我说,你是不是疯了,咱家哪来那么多钱”弟媳指着我弟的弟的鼻子,歇斯底里的大叫,刚说完,就被我弟甩了一巴掌,“闭上你的臭嘴,要不是因为你,这些年来我都没怎么会去看过爹,他有今天这个样子,你也脱不了干系,你这个败家……”我赶忙拉住弟弟,可两人哪里听得进劝,弟媳嘶了一声,便和弟弟吵起来
我无法想象弟弟这些年过的是啥日子,我看到他那黝黑的脸上到处是弯弯曲曲的沟壑,胡子拉碴也不晓得买把剃须刀去刮刮,整个瞳孔都因为连夜的工作变得污浊不堪,像是灌满了下水道里浑浊的污水
说道这儿,躺在病床上的爹滚过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啪嗒滴在了病床上,替爹看着那对正争吵不休的孩子,我知道爹在听呢,我五官一扭曲,差点飙出泪来
我这哥哥没啥用,整一个废物
没学历,找不到工作,长年坐在家里边啃老,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亲戚们也不怎么待见我,
此刻的我没有办法面对弟弟,数不清多少次在弟弟面前逞英雄,好博得爹的喜爱,但现在,我什么也做不了
还记得我俩读完高中那会儿,爹把我俩叫到老屋里,语重心长地说,“你俩都大了,按理来说应该出去见见世面,在大城市里打拼打拼,也不枉到这人世间走一遭,可是家里只能供一个人出去闯荡,你三叔在外面也有一份家业,若是愿意,可以去投奔他,见见大城市的样子,也坐上几回洋汽车,沾沾三叔的光”我贪图村里安逸的生活,“我是长子,理应让我留下来照顾您老人家,这个机会就留给咱弟吧”走的那天,我弟当时热泪盈眶,对着爹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又对着我鞠了一躬,便上路了,他远去的背影,逐渐淹没在了带血的夕阳中,随之一同淹没的,还有他十几年全无的音信
弟弟说不过弟媳那张能说会道的嘴,便不再说话,看着医院外的那颗大树,眉峰紧锁
“我觉着吧,咱这钱真不能这样出,会把人给拖垮的”我涨红了脸,憋出一句,“要不,咱找三叔帮帮忙去”我实在别无他法,咱家就剩下三叔这一个还能说得上话的亲戚,更何况弟弟当年去投奔过他,不敢说对三叔知根知底,至少应该有他的联系方式,“啥,咱去找他帮忙?”弟弟一听就叹了一口气,“哥,你先听我说……”
三叔当年与爹关系并不好,三叔当时是村里典型的地痞流氓,因为小时候没好好读书,长大了就一身的臭毛病,仗着祖父对他的宠爱,经常在祖父面前争风吃醋不说,还天天要在经济问题上与爹发生纠葛,碍于手足之情,爹是个文人,啥也不说,让他三分又何妨
祖父去世的那天,爹带着我们全家人去吊唁,站满了乡里乡亲的灵堂里,唯独不见三叔的身影,爹气得破口大骂,爹一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就这样在乡亲面前,对三叔骂了半个时辰
等到要交接祖父遗产的那天,听到消息的三叔却风尘仆仆的回来了,不仅一屁股坐在上位,还翘起个二郎腿,爹心生不悦,“人已死,无可复生,还请节哀顺变”在场的各位乡亲开始了仪式中的第一步,三叔假情假意地留下了两行清泪,爹冷笑一声,将脸背过去,看着牌位,“按照祖法,长子已有独立的能力,理应将资产全部转给年幼的次子,谨此以告”乡亲们纷纷在灵前跪下,把头埋了下去,我不知道后来爹和三叔说了啥,我只知道爹不屑于三叔争遗产,却因为三叔的一席话,一气之下拂袖而去,把房门摔得山响,三叔看着爹离去的背影,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
黑是夜的伪装,白是昼的心房
继承了所有的遗产之后,三叔一个人出外闯荡,挣下了一份厚实的家业,凭着祖父的钱,日子过得逍遥自在,而爹,选择了留在老家,替祖父打理着老屋前的那一亩三分地,十年如一日,在那个人人都背井离乡前往大城市的年代,我曾问过爹为什么不随大流,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说,“这老屋,会告诉你答案”爹就这样一直守着老屋,直到出事的那天,我弟当年找到三叔,只见三叔家的大门紧闭着,一听是我弟来了,立刻推脱说三叔不在,一连碰了几次钉子,弟弟再也没有去拜访三叔,三叔,也逐渐成为我们唾骂的对象
“哥,咱甭去求他,俺想好了,实在没钱就上银行贷款去,人不能在一个树上吊死”,“我还有一间房,这钱我可以给爹出,你还要教书,日子过得也挺紧巴的,我怎么好意思再让你出钱呢?”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情,钱没了可以再赚,人没了,上哪儿找去,我只知道我没有第二个爹了”
爹的眼角又滚过一颗泪珠,这一次是污浊褐黄的,我用右手颤颤巍巍地替他拂去,心里头暗暗地骂自己
要是你当初也出去闯,说不定现在就能给爹治病了
“你去银行贷了款,这些年来又没啥收入,等到了交款日,你拿什么给人家还上”,“对啊,可千万甭去贷款”弟媳哭哭啼啼的,拉着弟弟的衣角,我又想起了当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日子
我弟突然就冲上来把我抱住了,“哥呀,俺还有这双手,咱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给爹把这病给治喽,他一辈子没出过家门,一辈子没有过过啥好日子,现在咱光景好了,可爹还没见过大城市的样子,爹还没有坐过小洋车啊,哥呀……”我弟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带着令人心悸的哭腔,我突然想起当年咱哥俩哭着问爹要糖吃的那时候,爹脸上的那满带嗔怪的笑容,现在顶着两根呼吸管,把一生劳作的生命交到了医生手里,把是去是留的选择权,交到了两个不孝的孩子手里,我不禁与弟弟相拥失声痛哭
傍晚,散尽了光辉的夕阳还在缓缓地靠山,我和弟弟弟媳三人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把手机和身份证给我,我替你到省城去把贷款手续给办喽,要是爹有什么事儿,你可得赶紧用弟媳的手机打电话给我,听到了没?”弟弟摸了摸哭红的双眼,“那哪成啊,你还有工作要做,还是我去吧,我让她在这儿看着,你可别把工作给耽误喽”,“你省省吧,就你俩这办事效率,留你俩在这里,我还嫌人少了呢,听我的话,阿,哥明天就能回来,上省城办事,快得很”弟弟没有再推脱,把手机和身份证递给了我,眼神里满是期待,“哥,全靠你了”
弟弟随后进了病房,把房门轻轻地合上,我快步向医院外走去
弟媳看着我远去的身影,“哼,真是个没用的哥哥,以后要是爹出了啥事,咱可得多分点”
确认了弟弟没有再看着我之后,我拿出他的手机,找到了三叔的联系方式和地址,买好了次日的火车票,径直往三叔的方向离去,我想我弟会理解我的,毕竟我们是兄弟,是斩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
终于到了三叔家,不得不说,三叔家真是金碧辉煌,三层的小洋楼,正对着雕刻着塑像的前厅,背靠着怀抱喷泉的花园,看样子三叔这些年真赚了不少钱,爹有指望了
我大步走到三叔家门口,按响了门铃,是管家开的门,
对西装革履,一身派头的管家来说,我这个从乡间来的穷小子,真是个天外来客,穿着一身与时节毫不搭架的衣裳,油腻肮脏的背包现在还透着一股泥土味,没等我说话,管家便关上了门,很显然,我就是来和三叔借钱的
可是任凭我再怎么叫喊,都没有人开门,也没有人回答
“三叔,我是您的侄子,我看您来了,您开开门”屋内如同死寂一般安静,屋外只有两只乌鸦飞过时的叫声
“三叔,您给开开门,我就家乡给您带了最爱吃的毛豆,快来尝个鲜吧”还是没有任何回应,我的心逐渐沉了下来,三叔,请您开开门!
观察了很久,我知道三叔门前有个摄像头
“三叔,算我求您了,行行好,您给开开门,爹病了,我是来找您借钱的,今天要是回不去,明天就得看爹最后一眼了,三叔,家里实在是拿不出钱来了,三叔呀……”我扑通一声在门前跪下,二话不说就给那大门磕头
我没什么其他的指望,我就希望三叔能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救爹一命
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了三叔穿着睡衣睡裤,哈欠连天的身影,三叔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我哭红的双眼肿的像包子,三叔缄默了很久,末了,扔出一句,“快进屋来坐吧,别像家里死了人一样地站在外面大喊大叫,丢不丢人”我赶忙起身,谢过三叔,就踉踉跄跄的走进了里屋,门又吱呀一声关上了
三叔的家可真大呀,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房子,可我知道我没时间欣赏三叔家的气派,爹的病,让我一直直勾勾地盯着三叔看
“三叔,这钱,我得急用……”三叔没抬眼看我,一口唾沫星子吐到地板上,在地板上来来往往的机器人立刻将其清理干净
“三叔,我知道咱这些年来也没来看过您,可是念在手足之情,还请……”三叔不回话,只是默默地把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你看看这屋子,大不大”三叔如是问道,“大,当然大,三叔的房子,那没的说”我唯唯诺诺地点点头,“你看看这身,贵不贵”三叔指了指挂在衣橱上的那一身名牌,“贵,当然贵,谁叫我们三叔这么有钱呢”我恭恭敬敬地回答,“想当年三叔也是你这般光景,车里没油,手机没电,兜里没钱,日子过得比你还紧巴,可三叔凭着自己的努力一点一滴地把这些钱给挣回来了,当初看到要还多少债的那一刻,三叔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能有今天”三叔呡了一口茶,又把杯子放回原位,“借钱容易,还钱难啊,你今天借了,啥时候能还上?”
另一个时空,同一个问题,我实在拿不出令人信服的答案
“要不这样吧,你给老爷写个借条,许诺一定日期内还款,你看怎么样”没等三叔说话,管家抢先一步说道,三叔摆摆手,就这样办吧,我大喜过望,赶忙拿来纸和笔向三叔写下借条,三叔吩咐了管家几句,就上楼睡觉去了
我成功拿着这笔钱回到了医院,给爹治了病,弟弟看着我,不知道是哭是笑地就开始淌眼泪,“三叔呀,三叔……”
“把那借条烧了,听见没,咱不缺这两个钱”“什么,老爷,可是这”管家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睛看着三叔,三叔眼睛都没眨一下
“下次你再胡说八道,就给我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