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陆军中向来迷信“白兵主义”,认为刺刀和武士道精神才是战斗中的制胜之本,坦克之类不过是点缀品。除此之外,作为骑兵联队长的东八百藏还认为,他的骑兵比坦克要优越得多。
在东八百藏看来,诺蒙坎沙丘纵横,偶尔冒出几辆笨头笨脑的坦克,又哪及得上骑兵的灵活机动,而且搜索支队还准备了许多反坦克手雷,这几辆不中用的“铁皮罐头”不出现便罢,一出现正好给手雷找到用武之地。
连侦察带作战,搜索支队前后已来过诺蒙坎多次,可谓轻车熟路。东八百藏甚至都不用派前哨,他认为只要一交火,外蒙军必然会像上次那样抱头鼠窜,说不定山县支队还没从正面推进,外蒙古人早已经一个不剩。
不派前哨,行军的速度更快,搜索支队在黑夜里横穿长达二十七公里的沙丘,沿途既没有迷路,也未遇到任何阻拦,几乎算得上是个奇迹。
事实上,根本就没人拦他们。经过疯狂的肃反,苏蒙军内指挥经验丰富的第一代将佐纷纷人头落地,前线军官均为缺乏实战经验的毛头小伙。他们只知道在战场正面排列防线,却不懂得两翼也得设置警戒阵地。
1939年5月28日凌晨两点半,搜索支队迂回至川叉,接着便一步步向东岸外蒙军阵地靠拢。
早上5点,搜索支队找到了外蒙古军骑兵第六师(骑六师)的指挥部。与正面布防一样,这里也是漏洞百出。在掩蔽部外,竖着长长的天线,似乎就怕别人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此外,指挥部附近竟然没有部署警戒部队,仅有几个零星的哨兵在站岗。
眼前的情景令东八百藏呼吸急促,心跳加快,恨不得即刻上去将外蒙军的指挥部予以摧毁,但当他手中的望远镜移向外蒙军主阵地时,顿时惊住了。
猪突冲锋
在沙丘尽处,可以看到整齐的坦克装甲车,不是几辆,是一排排!
不是说只有四百人,没有什么重武器吗?这么多坦克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白天侦察机飞来飞去,连关东军作战参谋都亲自参与侦察,为什么都没有发现?东八百藏纳闷极了。
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解谜,而是怎样把这个至为关键的情报通知山县,以便让山县调整部署。
不幸的是,从海拉尔出发时,东八百藏把无线电通信小队留在了营房里,原因很简单,当时谁都不觉得有进行无线联系的必要。与山县约定的合击时间即将到来,如果派骑兵回去通知,显然也来不及了。
东八百藏禁不住悔恨交加,而当他看到下一幅画面的时候,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在望远镜的镜头里,出现了河西岸的外蒙古高台。上面,影影绰绰布列着苏军的炮兵阵地,长长的炮管斜指向天空,赫然都是威力极大的野炮和重炮。
就是说,西岸也有苏军的野战部队,而且早就做好了准备!
按照与山县的约定,山县在正面一打响,东八百藏就必须从侧面同时启动。如此一来,搜索队必然腹背受敌,还是大敌。
搜索支队的骑兵中队加坦克中队,不超过两百人,东八百藏开始心虚了:真应该把搜索队全带来呀。
如今跺脚也晚了。早上5点半,即搜索支队找到外蒙军指挥所后半个小时,东方响起了枪声,山县支队按原计划开始进攻。
东八百藏就像一个脸上涂了粉,然后被推上台的演员,他能做的就是硬着头皮下令向指挥所出击。
就偷袭指挥所而言,日军的这次出击相当成功。在战斗打响后,苏蒙军指挥官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阵地前沿,完全想不到搜索队会摸到自己身后。
土豆坦克配有两挺轻机枪和一门机关炮,当它们冲上来时,把指挥所附近打得四处冒烟。外蒙军警卫排急忙趴在沙丘上进行还击,可是沙丘无遮无拦,根本挡不住子弹和炮火,没一会儿就全部被干掉了。
坦克一招得手,骑兵跟着挥刀杀了过来。西岸的苏军虽有炮兵阵地,但双方混战在一起,他们也不敢贸然开炮,唯有望河兴叹。
激战中,骑六师师长沙日布中弹身亡,日军一举占领外蒙军指挥所。
以为误入歧途,一不留神就走上了人生的正轨。突袭取胜,给了东八百藏一个满满当当的惊喜,他在指挥所里走来走去,猴子一样又蹦又跳,并马上派副官骑马去向山县报喜。
按照一般规律,一支军队只要指挥所被端掉,主将被杀,离全盘崩溃也就不远了。搜索支队稍加休整,即在东八百藏的指挥下,继续向苏军的主阵地扑去,以求从后方冲垮其防线。
但规律失效了,苏军并未崩溃。沙日布虽然身亡,但师政委和苏联顾问却得以带电台后撤。脱险后,他们立刻组成临时指挥所,使苏蒙军得以稳住阵脚。
事实上,在诺蒙坎前线共集结着苏蒙军一个骑兵师,外加一个装甲营、一个坦克连,人马和装备不少。日军的侦察情报之所以再次出现错误,是因为苏蒙军事先一直暗度陈仓。白天,他们以河西的炮兵阵地作为保障,到了晚上,便隐秘地将野战部队和坦克大批增派至东岸,拂晓时再撤回河西。
从诺蒙坎沙丘到哈拉哈河东岸,十五公里范围内,苏蒙军拥有骑兵和坦克装甲车组成的五道防线,足以应付日军的前后夹击。
1939年5月28日上午8点以后,河西的炮兵阵地得以发威。苏军所控制的火炮众多,光122毫米的大口径榴弹炮就有四门,而且在地理位置上,也占有完全优势。
哈拉哈河的西岸是一面陡峭的断崖,东岸为湿地和沙丘,西岸比东岸总体上要高出十米,被苏军作为炮兵主阵地的外蒙古高台,是西岸的制高点,更比整个诺蒙坎地区要高出一百米。
站在蒙古高台上俯视,诺蒙坎就像一个沙盘,平平整整地摆在苏军或者说是苏联大炮面前,基本可以做到指哪儿打哪儿。
当炮弹铺天盖地地打到东岸时,挨了揍的日军都不知道炮弹究竟是从哪里飞来的。苏军依靠西岸的大炮,不仅成功阻断了搜索支队的前进,使其陷入单兵作战的困境,而且也挡住了山县支队的正面冲击。
山县与东八百藏原先曾商定在川叉附近会合,但这个方向上火力过猛,一看就过不去,于是山县只好临时把进攻方向换到742高地。
742高地也不是那么好攻的,从河西的炮兵阵地开始,再到高地上的守军,一齐向山县支队发炮,无数炮弹被呼呼地甩到高地前沿,并且由远及近,形成了层次分明的三层弹雨:第一层是重炮,第二层是野炮,第三层是坦克炮。
山县支队为此寸步难进,在炮弹爆炸所引起的滚滚浓烟面前,士兵们的视野几乎已降为零。
山县红了眼,向部队下达命令:“抓住时机,突击前进!”
往三层弹雨里硬闯,毫无疑问是冒死冲锋,不过日本陆军却有这个传统,他们称其为猪突冲锋,也就是像野猪一样不顾一切地低头猛冲。
卫生队刚刚才乘卡车到达战场,自然是野战部队到哪儿,他们就得跟到哪儿,哪怕是跟着一道送死。作为队长的松本无可奈何,拔出战刀大叫:“突击前进!”
卡车一冲进弹雨区,除了冲天烟雾,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松本和他的卫生兵们进入了一个极其奇怪的状态,他们不仅看不清周围的状况,就连炮弹的爆炸声都听不到,响彻在耳边的只有机械的四个字:突击前进。
扬长避短
当松本睁开眼时,卡车已冲过弹雨区,到了742高地跟前。摸摸身上,毫发无损,其他人伤亡也很轻微。
三层炮击,都没能打到卡车,松本对此大为惊讶,认为是得到了神仙的保佑。其实是苏军集中火力,瞄准了更为活跃的野猪群——山县部队的野战主力。
当松本和他的卫生队从地狱边走过时,不知多少步兵被苏军烤成了熟透的山猪肉。
松本尚在庆幸,苏军的炮弹已经接连飞来。这是坦克炮弹,只有啤酒瓶大小,其中的一颗炮弹击中了松本身后的卡车,车上死伤枕藉。松本呼叫担架兵前去抢救,话音未落,又一颗炮弹飞来,正好落在松本所在卡车的旁边!
完了,松本眼睛一闭,以为自己将被轰上天。过了一会儿,没动静,探头一看,原来炮弹落在地上没有爆炸。
躲过弹雨区,那不叫运气好,炮弹没炸,才真的是额头高。松本擦擦冷汗,感到卡车目标太大,容易被炮弹轰击,若是再来一颗,也许就没这么走运了。于是他下令全体下车,在地上处置伤员。
正忙乎着,忽然有人惊叫起来:“装甲车,装甲车冲过来啦!”
松本顾不得处置伤员,扔下手中的绷带,回头一看,一辆外蒙军装甲车正向他们驶来。
卫生队并无足够的野战能力,众人手忙脚乱。松本眼尖,发现这是轮式装甲车,忙喊:“卧倒,打轮胎。”
他一边喊,一边抓起一支步枪,以单腿跪地的姿势向轮胎射击。其他卫生兵、担架兵像领到法旨一样,也学着哗啦哗啦开起了枪。
装甲车的下盘虽然是车轮,但这种车轮是用硬质橡胶做成的,没有内胎,橡胶成分里含加强筋和内衬物,一般的轻武器,比如“三八大盖”,最多给它造成一些小破损,难以将其击穿。
不过一群人齐射的场面,还是让外蒙军士兵产生了一点小紧张。在距离卫生队十几米的地方,因为自身故障,装甲车突然中途熄火停了下来,松本再次从地狱门口脱逃。
此后,外蒙军开始退却。山县支队一鼓作气,攻下了742高地。当松本率卫生队登上高地时,上面已经看不到一个外蒙古兵,曾激烈厮杀过的阵地变得空空荡荡。
陆军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飞行员们也正在蓝天上展开殊死角斗。
第十一、二十四战队在从野战机场起飞前,就听到前线传来连续不断的炮击声,而且声音大大盖过枪弹。如此猛烈的炮火却并未由日军阵地一侧发出,直觉告诉航空兵们,准备发动奇袭的山县支队很被动。
航空队十分着急,赶紧飞往诺蒙坎上空布阵,并一分为二,第二十四战队掩护地面战场,第十一战队负责空战。
屡战屡败的苏联空军这次豁了出去,尽遣战机出迎。第十一战队的战斗机总量不及苏军,但航空兵通过战术调整,却得以在局部建立起了数量优势,结果三架伊-15被一群九七战包围,日机以多打少,几分钟内连中三元,上演了空中帽子戏法。
伊-15在近战格斗中机动不足的弱点至此暴露无遗,由于能达到的高度和速度相对不足,在遭到九七战的包围或偷袭时,立刻陷入前进不能、后退不得的绝境。
十八架九七战隐蔽在高空云层中,在看准十架伊-15进入视野后,忽然集体呼啸而下。“黄莺”措手不及,被当场击落六架,一架紧急迫降,但日机跟踪追击,连续俯冲,轮番扫射,将这架战斗机完全击毁。
剩余的三架伊-15中,两架严重受损,在前线机场迫降时已经残废了,最终只有一架侥幸生还。
给苏联人勉强挣了些脸面的是伊-16机群。该机群有一些老到的苏联飞行员,知道如何在空战中扬长避短,而日机在某些方面的设计缺陷也给他们创造了战机。
九七战仍然使用老式的固定起落架,在空中飞行时,起落架一直暴露在机身外。这样,当飞机加大油门后,因起落架受到空气阻力,使得速度提升较慢。
苏联飞行员们紧紧抓住对手的不足,首先把飞机拉到高空,看准日机位置,由上向下进行俯冲攻击,一击之后,马上又凭借相对更快的反应速度,迅速脱离战斗。如此保持循环往复,使得第十一战队也损失了多架战机。
尽管伊-16表现尚可,但伊-15输得实在太惨,加上前面几轮的连续败北,迫使在后方督战的伏罗希洛夫元帅不得不下令,暂停一切空中行动。
喷火坦克
不同于空战,除指挥所意外遭袭外,苏军始终牢牢地控制着地面战场的主动权。之所以退出742高地,并不是抵敌不住,而是山县支队与高地守军离得太近,西岸炮火有所顾忌,通过回撤,既避免了误伤自己,同时也可以将善于近战和白刃的日军进一步诱进炮火圈。
一天接触下来,苏军已完全掌握了日军在战场上的分布和动向。他们决定采取一守一攻策略,即对正面的山县支队取守势,对侧背的搜索支队取攻势。
1939年5月28日晚22时,苏军在河西使用三台大型探照灯,把河东的搜索支队阵地照得如同白昼一般。接着,外蒙古高台上百炮齐发,迫击炮、速射炮以及各种大口径的野炮竞相出马,炮弹如狂风暴雨一般倾泻在阵地内。
天亮之后,正面防线的苏蒙军主力奉命回身川叉,向搜索支队包抄过来。
处于外围的日军骑兵首先中招。在装甲车的掩护下,苏蒙军调集了一个机枪连,共达十六挺重机关枪向骑兵中队进行横扫。骑兵们被打得人仰马翻,溃不成军。有的骑兵仗着马快,冲过了火力网,可是到了面前,他们反而傻了眼——装甲车挡在机枪连前面,人马过不去。
骑兵退无可退,只好一闭眼,挥着马刀朝装甲车乱砍,把装甲壳砍得叮当乱响。装甲车当然没事,而“日本堂吉诃德”们则相继中弹落马。
东八百藏见势头不对,慌忙下令骑兵向沙丘高地撤退。骑兵跑上了沙丘,居于沙丘背后的坦克中队却被苏军坦克连给包围了。
日军有坦克十二辆,苏军坦克连也是十二辆,看上去似乎势均力敌,然而坦克跟坦克不一样,苏军驾驶的是型号为T-130的特种坦克。
T-130坦克由T-26坦克改装而成,但与T-26坦克不同的是,它装的不是加农炮,而是喷火器,俗称喷火坦克。
日军坦克兵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跟对方打交道,他们能做的,就是拼着命发射炮弹,指望能将这些口中喷火的钢铁怪兽给打趴下。
T-26坦克系列属于轻战车,装甲厚度仅为15毫米,连苏军自己对其防护能力都不自信,作战时必须让步兵与其配合。可是94式坦克的小口径机关炮实在太弱,炮弹打到T-130身上,就跟骑兵马刀砍在装甲上的效果一样,至多留个痕迹,有时甚至连痕迹都留不下来。
在沙丘前面掩护机枪连的是一个外蒙军装甲营,这时也赶来助阵。外蒙军装甲营是一支由苏联军械武装出来的装甲部队,由36辆BA-6轮式装甲车组成。装甲车安装T-26坦克的炮塔,日军94式坦克的机关炮才13毫米口径,T-26加农炮的口径是45毫米,火力之猛,让土豆坦克的炮看上去就跟玩具似的。
说T-26系列薄,其实还得看跟谁比,跟“土豆”比,它算厚的,94式坦克的装甲厚度仅为6毫米,就是一层铁皮而已。
面对“铁皮”,装甲车用加农炮一打一个坑,没多长时间,八辆日军坦克就真的成了烂土豆。
还剩四辆。喷火坦克不慌不忙地开过来,而且“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反正你开枪也好,发弹也罢,都奈不得它们分毫。
在将四个倒霉的家伙团团围住后,喷火坦克这才忽地喷出火龙,随着灼热的火焰席卷车顶,日军坦克车体由绿色变成灰白色,可怜的坦克兵们瞬间化为乌有。
仅仅两个回合过去,搜索支队已是一败涂地。沙丘外围都是死人死马,以及被击毁的坦克,除此之外,便是伤员的呻吟声。东八百藏的两名最重要的部下,骑兵中队长和坦克中队长均已毙命。
苏蒙军将沙丘包围起来,外蒙军骑兵下马,从四面八方对日军进行徒步冲锋,日军防了这里防不了那里,又伤亡了几十人。东八百藏赶紧下令自己的骑兵们也弃马步战,在沙丘上就地掘壕抵抗。没有挖掘工具,士兵们就把钢盔摘下,在松软的沙地上挖出了一个环形掩体。
残余的日军骑兵多为士官和老兵,单兵作战能力很强,又有“武士道”撑着,外蒙军骑兵愣是无法冲进掩体。
超越外蒙军骑兵,随后冲上来的是装甲营。日本骑兵的三八式骑枪打人行,在装甲面前却耍不了流氓,而苏军钢铁怪兽之强悍,也差不多到了连自己都打不死自己的程度,日军对它们的阻击不过是隔靴搔痒,跟沙子吹上去差不多。
这个时候东八百藏终于想到了反坦克手雷。手雷不是炮弹,相距太远够不着,离近了又可能被坦克机枪击中或被履带碾死,东八百藏咬咬牙,开始组织敢死队,对苏军装甲部队实施“肉弹攻击”。
“肉弹攻击”和猪突冲锋同为日俄战争时代乃木希典的杰作,也是当时日军战胜俄军的必杀技,这种战法基本没有技术含量,都是拿士兵的肉体当武器,不计伤亡,不惜代价,直至把对手拱出阵地或吓退为止。
隔了这么多年,曾经制胜的法宝偶尔也可以拿来碰碰运气。被作为“肉弹”的敢死队员向阵地外扑去,他们利用装甲车的观察死角,把一捆捆集束手雷投向其油箱处。装甲车护甲相对薄弱的缺点由此暴露出来,多架轮式装甲车被炸起火,其余的急忙退了回去。
“肉弹攻击”虽然是扫地阿姨都能使出的烂招数,但开场时那种玩儿命的疯狂气势,还是把苏军给镇住了。在一时找不到有效解决办法的情况下,装甲营只好远远拉开距离,以机枪和火炮对日军阵地进行压制,免得僵尸一般的无脑“肉弹”们再跳出来害人。
好消息和坏消息
东八百藏所率孤军仍处于装甲部队的严密监视之中,既无法突围,又得不到援救——在苏军阵地前方,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隆隆炮声,显示山县支队也正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山县甫一占领742高地,就立即下令开挖战壕。沙丘上挖战壕与别处不同,不可能挖得很深,最后形成了口小肚大的“章鱼罐”战壕:口小,可以防止炮弹碎片飞入,肚大,才能让人伸腿坐下。
阵地还没完全建好,苏军就开始对742高地进行连续不停的炮击。所谓742高地,其实也就是一座高度四十二米的馒头状沙丘,怎么也不及河西蒙古高台的高度,在苏军的炮兵阵地的视野里,它不过就是一碟开胃的小菜罢了。
当炮弹如雨而下,日军士兵们纷纷像狐狸一样钻进战壕。这种章鱼罐战壕简易实用,却有一个致命缺点,那就是容易因炮弹震动而塌方,一塌方,人就会被活埋在里面。
卫生队像野战部队一样,在高地上忍受着熬煎。到这个时候,最初的那一点点激昂,早已离松本远去,他除了双手合十,祈求自己所在的战壕别塌外,再无其他办法和念头。
突然之间,外蒙古高台上的火炮全都停了下来。在卫生队前方五百米处,出现了六辆坦克,炮火暂停,是为了不误伤坦克。
卫兵看到坦克群冲上来后大声示警,声音有如鬼嚎一般,让松本魂飞魄散。他浑身颤抖,勉强挣扎着从战壕里站起身,向卫生队下令:“快,准备打坦克!”
卫生队哪有单挑坦克群的能力,所幸旁边的野战部队出击,用肉弹加手雷的方式,才使卫生队转危为安。
苏军见攻坚进入了僵持状态,便再次用炮火给742高地“洗刷刷”。
山县支队、搜索支队如今就像个跷跷板,山县支队苦不堪言,搜索支队就能稍微喘口气,但是好景不长,外蒙军骑兵团和装甲车又压了上来。
东八百藏准备继续采用“肉弹攻击”,但是这时苏军已找到了解决办法。苏军坦克连从上风头开来,一边前进,一边喷射火焰,“肉弹”们为火焰所阻,后面的机枪射来,可怜的“肉弹”全做了活靶子。
搜索支队熬到下午,连东八百藏在内,只剩几十个人。东八百藏有了将被全歼的预感,就在他心灰意懒之际,眼前突然一亮:浓烟中奇迹般地冒出了一支日军。
这支日军是山县支队的浅间小队。按照山县的作战计划,经过山县支队、搜索支队的前后夹击,苏蒙军必然会呈崩溃之状,然后关键就是要截断其退路,为此,山县分出多支部队执行该任务,浅间小队便是其中一支。
浅间小队原来分到的活,是负责把哈拉哈河上的浮桥炸掉。偏偏出发后迷失了方向,只好像土拨鼠似的乱跑乱窜。后来他们见川叉方向黑烟冲天,预料搜索支队正遭围困,小队长便自作主张,带着士兵们趁着浓烟冲进了沙丘。
浅间小队给东八百藏带来了一线希望和生机。尽管这个小队只有八十名步兵,而且缺乏反坦克武器,但对于兵员已屈指可数的搜索支队来说,还是有些雪中送炭的意思。
东八百藏喜出望外,急忙扩大掩体,让浅间小队进入防线一道死守。在死守的同时,他还不断派出联络兵潜出包围圈,向山县求援。
由于东八百藏未带通信设备,他不知道山县已经改换了会合地方,所以联络兵去的还是原先商定的老地方,结果就是没碰到日本兵,撞上的全是苏联兵。
东八百藏前后派出去七趟人,能乱摸一气摸到742高地的只是极少数。第一个找到的幸运儿给山县带来了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先听好消息?——浅间小队误打误撞,已与搜索支队会合。
坏消息是,浅间小队就要跟搜索支队一起完蛋了!
山县侧耳听去,在联络兵所述方向,枪声之激烈,如同炒爆豆一般,便知道对方没有说谎或夸大其词。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得赶快把陷入重围的两支部队给捞出来,可是在苏军炮火的重锤打击下,捞人谈何容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又有一个东八百藏派出的联络兵冲出包围圈,来到了742高地。这哥们儿比头一个可狼狈多了,他浑身是血,连走路也踉踉跄跄、东倒西歪。
联络兵嘴里不住声地喊着:“山县联队长,山县联队长!”他向山县报告,搜索支队伤亡惨重,死伤过半,面临着弹尽粮绝、全军覆灭的危险,必须予以紧急增援。
距离不是产生美,是产生可怕的伤亡。在742高地与川叉之间,炮火连天,看看那个联络兵的情形就知道,若是支队上去,肯定是有多少赔多少,这种情况下,还要奢谈什么“紧急增援”,几乎是在逆天行事。
但是山县又不能不表示一下。既然搜索支队缺子弹,那就送子弹过去吧,他派副官汤屋九八郎少尉组织一个小队,押着一卡车弹药向川叉出发。
汤屋小队出发没多久,就遭到外蒙军骑兵和装甲车的袭击,还没碰到包围圈,一个小队便嗷一家伙没了。
继汤屋小队被灭之后,山县再派一个步兵班,仍然是身负给搜索支队运送弹药的使命。这个班的运气比汤屋小队要强上一些,他们突击到了搜索支队身后七八百米的地方。
正是在那里,步兵班也遭到了包围。带队军官下令将弹药埋进土里,然后冲向苏军,结果当然只能是步汤屋小队的后尘——整班士兵一个不少,全部呜呼哀哉。
炮击靶场
随着噩耗接踵而至,山县像被人提着脚倒拎着浸到了冷水盆里,牙齿咯咯地打起了冷战,其他指挥官也个个面如土色,表情无比苦恼。
有人开始对山县的指挥提出异议,认为先派一个小队,再派一个步兵班,犹如在打发乞丐,是保全实力的自私表现——要派,你为什么不派一个中队去,那样小队和步兵班也不至于让苏蒙军轻而易举地给吃掉。
山县有苦难言。慷慨大方得有资本哪,仗打到这个份儿上,如果东八百藏是乞丐,他山县就是穷人,兜里哪儿还有什么大钱。
要说一点没有,那也是假的,在众人的议论之下,山县一跺脚,下决心遣出军旗中队。
日军联队的军旗名义上为天皇亲授,按照规定,军旗在则编制在,军旗丢则编制裁,因此各联队都把军旗看得如性命一般,通常情况下,都会由被认为最优秀的少尉军官担任旗手,并专设一个军旗中队来进行护卫,军旗中队在联队的地位可想而知。
军旗中队走到半途,中队长就感到气氛不对:苏蒙军早将搜索支队包得有如铁桶一般,纵使军旗中队能冲进包围圈,也无法扭转局势,其命运很可能就像汤屋小队、步兵班那样,落得个飞蛾扑火、白白送命的下场。
军旗中队迟迟不敢上前,这时山县也猛醒过来,认识到一旦军旗中队再有闪失,整个山县支队就会失去基本战斗力,他也可能会像东八百藏一样陷入绝境。
山县赶紧发出命令,急召军旗中队返回,军旗中队顺水推舟,忙不迭地撤回了742高地,拯救行动暂告中止。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苏军终于停止进攻,炮兵阵地似乎也进入了休息状态。紧张了一天的山县支队得以重整,重伤员运至后方,轻伤员得以裹伤止血,士兵们利用这一机会赶紧恢复和补充体力。
原先山县曾派第十一中队埋伏于苏蒙军主阵地之南,任务和浅间小队相似,为的是阻断苏蒙军向河西的退路,可是在主力进攻受挫后,这种策应实在已没什么必要,山县便又用无线电将第十一中队紧急召回。
半夜,第十一中队到达742高地,加入山县支队的作战行列,增加了防守力量,让山县难得地松了口气。
最痛苦的还是搜索支队,他们已经一天水米未进,士兵们刚想从战壕里探出身体透透气,突然之间,一场没有任何预告的大戏开了场——阵地被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东八百藏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炮弹便兜头砸了下来。
这是苏联人早就安排好的。外蒙古高台上的防空探照灯车,用强光将阵地牢牢罩住,然后展开狂轰滥炸。
火炮打了整整一夜,把东八百藏刚刚冒出的那点志气和希冀又给全部浇灭了。
1939年5月29日晨,苏军出动飞机进行空中侦察,以检查晚上“疲劳攻势”的成果。在发现搜索支队蔫掉大半后,苏军决定继续缩小包围圈,直至予以一举歼灭。
包围圈内枪炮声大作,苏蒙军“乌拉”“乌拉”的叫喊声如松涛卷起,连742高地这边也能隐约听到。
虽说山县昨天无力援救东八百藏,但唇不离腮,尤其作为前敌指挥,他不可能不担心搜索支队的安危,这些喊声把他弄得坐立不安。
生力军回归,又经过一晚上的休整,山县觉得无论如何要再尝试一次。他拔出战刀,指挥日军以猪突冲锋的方式,向苏军设在川叉的外层包围圈发起冲击。
扼守这一层的是蒙军骑兵十五团。面对日军一浪高过一浪的“人海战术”,蒙军眼看就要吃不消了,此时苏军指挥官传令:你且闪开,瞧我们的!
苏军不靠步骑兵,靠的还是大炮。山县其实也带来了炮,不过他的炮全打了酱油。
作为步兵的直接支援火力,每个日军联队都配属一个山炮中队,拥有四门四一式山炮,但与苏联火炮相比,四一式山炮的射程实在太短,根本就够不着对方,为免在这种极不对称的炮战中归于灭亡,山县只好让山炮中队不声不响地躲到了沙丘背后。
窝囊的日军山炮缺席战场,诺蒙坎便成了苏军一边倒的“炮击靶场”,密集的炮火就像一把梳子,任冲锋的日本兵再怎么怒目圆睁、大吼大叫,它都不慌不忙地一道道梳过去,梳过之后,地上全是死人和鲜血,再不见一个能喘气呼吸的了。
到了中午,山县支队不得不收兵回营。这时的山县异常焦虑,不光为东八百藏,还为他自己。
从苏军的作战规律来看,炮击之后,必然会继之以坦克攻击,而以日军冲锋失败后的这种沮丧士气,还不一定能挡得住坦克。
山县从战壕里爬出来,在阵地上巡视了一圈,这种预感越来越强烈。他狠狠心,让人从高地后坡把一门速射炮给推了出来。
这种速射炮又叫37毫米步兵狙击炮,在配合步兵作战时,可用以破坏对方机枪阵地及掩体,必要时,还能以发射穿甲爆破弹的方式,击穿坦克,日军没有专门的反坦克炮,这种步兵速射炮也就被拿来充了数。
显然,山县需要速射炮发挥出的作用,是后面那一种。
下午苏军果然出动了坦克。速射炮手瞄准其中的一辆射击,三发三中,苏军坦克冒着白烟燃烧起来,坦克攻击随即戛然而止。
这是日军火炮第一次冒出来露脸,炮手的射击技术和炮弹的精准程度,总算给山县支队带来了一丝心理安慰。当时松本正好趴在速射炮身后,整个射击过程让他的心怦怦直跳,就怕速射炮打不中坦克,让坦克冲进阵地。
直到坦克被摧毁,他才如释重负。不过好心情一共维持了不到十分钟,十分钟过后,一架苏军飞机从低空飞来。
“不好,要投弹!”松本急忙跳进战壕隐蔽。
飞机并没有投弹,只是从上空一掠而过。看来不是轰炸机,是侦察机,当意识到这一点时,松本的脸突然变得惨白,他大叫道:“危险!”
话音未落,苏军的一阵弹雨已经落进速射炮阵地。速射炮当场被炸毁,五名炮手一个不少,全部阵亡。
松本目睹的,是苏军一次完美的地空协同配合,在侦察机的指示下,地面火炮像长了眼睛一样,对敌方目标的打击极其准确有效。至此,山县再也不敢把任何一门炮搬出来现眼了。
不过他倒也不用过分担心自身安危,因为苏军已经把攻击重点集中于川叉,准备在那里完成最后的围歼。
活鬼
1939年5月29日傍晚,天色渐暗。被折腾了一天的搜索支队精疲力竭,又累又饿又渴,他们人人大汗淋漓,血污满身,犹如从地狱爬出的活鬼一般。
在面临灭顶之灾的最后时刻,东八百藏仍没有完全放弃得救的希望,除让一个班乘隙突围外,他还向山县支队派出了一名联络兵。
这个联络兵足足花了两个小时,才找到742高地。向山县联队长报告完情况后,联络兵敬了个礼,就要转身离去。
山县突然问道:“你现在去哪儿?”
联络兵不假思索地回答:“回原阵地。”
山县说:“你不要回去了,现在他们正在做最后的冲锋。”
这时联络兵才注意到,山县的眼睛一直凑在炮兵瞄准镜上——他不光是听,而且能依稀看到搜索支队的惨状。
你都看到了,为什么始终见死不救?联络兵悲愤莫名,他后来在日记中写道:“不知道联队长说‘他们正在做最后的冲锋’这句话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山县的心情可以用两个字来概括,那就是恐惧。正因为看得到,所以他根本就不敢跑去送死。
晚上7点,与昨晚几乎一模一样的场面再次在川叉上演:外蒙古高台上的探照灯一齐打开,随后百炮齐轰,无数道黑色烟柱冲天而起,大地在剧烈的爆炸声中颤抖不已。
有所不同的是,前晚属于折腾死你,今晚却是要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大炮摧毁了搜索支队在外围仅有的一点抵抗力,大炮一停,外蒙军骑兵十七团就在坦克装甲车的掩护下,冲入了内层。
到处是灼烈的气浪和焦煳味,到处是喊杀声,苏蒙军方面是“乌拉”“乌拉”的呐喊,那是在进行势不可当的冲锋,日军方面则是“呀”“呀”的嘶叫,其中透露出的是无限绝望和悲惨的心境。
沙丘上负责阻击主力的是浅间小队,但他们所剩不多的子弹很快就打光了,蒙军骑兵不见日军射击,便放心大胆地驰马冲上沙丘。这种情形下的战争已经跟屠杀没有两样,骑兵挥舞马刀,将浅间小队砍杀罄尽。
东八百藏率领余下的十几名日军骑兵继续抵抗。躲在环形阵地里的这些人已状若疯狂,虽然他们的骑枪里早已空无一弹,但手上马刀的寒光和那种歇斯底里的状态,仍令外蒙军骑兵为之胆寒。
骑兵怕,T-130喷火坦克不怕。它们被调上来后,用烈火浓烟将环形阵地紧紧裹住。日军骑兵连呼吸都感到困难,终于被逼爬出阵地,向坦克发动自杀式冲锋,这就是山县透过瞄准镜所看到的“最后的冲锋”。
下面的情景,山县也看得到,但他不会告诉气得浑身发抖的联络兵:T-130正喷出一道道高温火焰,将垂死挣扎的东洋武士一焚了之。
对来自川叉方向的动静,742高地上的士兵们和他们的联队长一样,只能远远地望着听着,他们能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些,直到那里的炮声、枪声、喊杀声全部归于沉寂。
搜索支队覆灭也罢,存活也好,山县除了听之任之,别无他法。连着两天的苦战,山县支队的官兵也已疲劳至极,为了让战斗兵好好休息,以便应付第二天苏军可能发起的进攻,山县干脆让松本从卫生队组织人手进行夜间巡逻。
这趟差使对松本来说,可谓惊魂。先是在巡逻中碰上并赶走了外蒙军侦察兵,接着又在月光下撞到了一名搜索支队的“活鬼”。
“活鬼”是名军曹,就是他奉东八百藏之命,率一个班的士兵乘隙实行突围。突围途中,这个班遭到苏军坦克的袭击,除该军曹外,所有士兵都已战死。“活鬼”军曹浑身是伤,他连滚带爬,急着返回原阵地,结果阴差阳错地进入了742高地。
山县联队长闻讯赶来,军曹已经神志不清,还以为来者是东八百藏。他推开周围搀扶他的士兵,向山县立正敬礼,简单汇报后,高呼一声“天皇陛下万岁!”接着突然倒地气绝。
众人目瞪口呆。松本俯身检查,确实是死了,“活鬼”真的变成了死鬼。
1939年5月30日晨,苏军大炮对742高地进行新一轮齐射。
经过一连串的进攻和侦察,苏军对山县支队在高地的布防已经很清楚,知道高地东侧是主力部队,西侧是卫生队所在,一个为前坡,一个为后坡,后坡有山顶遮挡,不容易被炮弹打到。
这次再开炮,就分开来打。东侧前坡仍沿用杀伤力较大的榴弹,对日军主力进行覆盖式打击。在西侧后坡,代替榴弹的是霰弹。
霰弹也称子母弹,弹头装有定时引信,能在预定目标上空及附近爆炸,这样炮弹即便绕着弯也会给下面的卫生队造成威胁。
卫生兵们蹲在战壕里,就听到头顶的霰弹像雷击闪电一样啪啪作响,吓得他们一动不敢动,战地救护也无法进行。
一小时的炮击好不容易结束了。卫生队抓紧时间到前坡去给伤员清创换药,没受伤的战斗兵则抓紧时间打盹儿。
742高地的山县支队剩下不到三百人,搜索支队已基本可以判定为全军覆灭,第二十三师团和关东军总部无不为之震惊。
作为诺蒙坎战役实际上的总设计师,坐镇海拉尔的辻政信所受触动,并不在第二十三师团长小松原之下,他当即决定以视察为名去趟前线。
1939年5月30日下午2点,一架小型侦察机突然降临742高地。山县支队事前并没有接到通知,还以为是苏联飞机,阵地上顿时紧张起来,有的士兵甚至开始举枪瞄准,直到辻政信从机舱里走出。
此前的辻政信其实在关东军基层官兵中颇有声望,除了负责制定那份“要纲”外,还以朴素清廉著称。走下飞机的辻政信并无钦差大臣的架势和派头,他一身士兵打扮,脚上只穿了一双布鞋,且始终面带微笑。
众人对辻政信敢在这种时候亲临险地,且面无惧色,都惊到咋舌,很多人发出敬佩之声,一时大家全忘了给他敬礼。
辻政信对此毫不在乎,倒是士兵的惊惶情绪很快让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先前从川叉突围出来的几个士兵看到辻政信后,倒在地上痛哭起来:“东支队(即搜索支队)全灭了!”
辻政信强作镇定,喝止了士兵的哭泣:“住嘴,谁说东支队全灭了,你们几个人不是还活着吗?东支队还在,灭不了。”
虽然这样说,但是辻政信心里别提有多窝火了。他随后径直找到山县,当着士兵的面,就将其劈头盖脸痛骂了一通。
在辻政信看来,在诺蒙坎与苏军作战并没有错,错在山县用兵无方,如果山县支队倾全力以救,搜索支队决不至于落到全军覆没的地步。
山县与东八百藏是士官学校的同期生,辻政信因此借题发挥:“难道东八百藏不是你的同学吗?你的友情都到哪里去啦?”
山县是大佐,辻政信只是少佐,可辻政信是山县的上级,话再难听,山县也得忍着,哪怕是一泡眼泪含在肚子里。
辻政信制订了作战计划,山县执行了作战计划,要打板子,两人的屁股都得被打到跟猴子屁股一样红。辻政信想来想去,给山县,也给他自己支了一招:“这样下去不行,今天晚上你给我去收尸,说什么也要把尸首给抢回来。你要是不去,本官亲自去!”
山县哪敢说不去。辻政信松了口气,他把自己的活也给安排好了:“你在这里负责收尸,明天我就回关东军司令部发布消息,说我们通过发动夜袭,取得了赫赫战果,并把外蒙军赶回了西岸,你看怎么样?”
除了鸡啄米一样地点头,山县还能有什么其他表示?
交代完这些,辻政信便又重新坐着侦察机离开前线,而“收尸”难题则留给了山县。
鬼打墙
“收尸”里面的“尸”除搜索支队外,别无分店。尽管山县挨了辻政信一通臭骂,但不肯使大钱的脾性丝毫未改,他竟然把活摊派给了松本卫生队。
收尸本来确实是卫生队的分内活,可是得看这是什么时候,又是什么地方。先前被派去的作战单位,从浅间小队开始,到汤谷小队、步兵班,无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弄到军旗中队都裹足不前,战斗力近乎为零的卫生队不是去“收尸”,简直是去“送尸”呀。
松本怒火中烧,大骂“收尸”的倡议者辻政信是个无谋、胡谋、乱谋的“三谋参谋”,接着便是山县:军旗中队这样的王牌部队你舍不得派,却把我们这群后娘养的推出去当陪葬,不是我说你,你的心真够一个狠!
松本找来一个卫生兵,对他吼道:“你给我到联队部去说,没有步兵的联合行动,卫生队无法完成‘收尸’任务!要去的话,联队一定要派兵保护。”
山县也知道自己在强人所难,就给松本派来了一个步兵班。
假如遭到苏军攻击,这一个班连给人填牙缝都不够,可是按照山县那气量,绝不可能有更多想头,松本只好率步兵班和卫生队组成的“收尸队”出发了。
“收尸队”分乘三辆卡车,开了几公里,估计已经接近川叉,便集体下车,进行搜索前进。
当晚的夜色很给松本面子,到晚上10点多的时候,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米开外什么也看不到,让“收尸队”少掉许多被袭击的顾虑。可与此同时,也增加了搜索的难度,茫茫草原,没有任何地标,加上为了不让西岸的苏军发现,所有手电筒都用黑布包了起来,以致照明光线非常暗淡,根本不知道有没有到达搜索支队的阵地。
为加快速度,松本临时做出规定,每辆卡车为一个班,每个班派出一名侦察兵,先行五十步进行侦察,然后返回汇报,以确定各个不同方向和范围内的情况。
三名侦察兵离去后,其他人三步一间隔,一边匍匐向前,一边等待侦察兵返回。
三个侦察兵中的两个很快就回来了,只有一个迟迟不见。松本的心怦怦直跳:莫不是苏军还停留在周围?
就在众人都有些沉不住气的时候,那个侦察兵终于出现了,但他出现的位置令他本人都大吃一惊——竟然是在“收尸队”身后。
问侦察兵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说他一直在朝前走,可是走着走着就来到了现在这个位置。
这其实是草原荒漠以及深山老林里常见的现象,叫作鬼打墙。因为没有参照物,侦察兵走路时就好像被蒙着眼睛,每走一步都会出现偏差,而自己却发觉不了,最终直线行走变成了转圆圈。
松本身为医生,这点科学知识不会不明白,可是明白并不能完全代替恐惧。他倒不是被恐怖片给吓倒了,从战争开始,每时每刻都要与死亡和尸体打交道,原先敏感的神经几乎已经麻木,再诡异都无所谓了。
松本真正感到恐惧的,是“收尸队”本身的脆弱。试想一下,如果在身后出现的不是侦察兵,而是苏蒙军,将会有什么后果?
“收尸队”自此更加胆战心惊,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们汗毛倒竖,如临大敌。松本心急如焚,他从时间和距离上判断,“收尸队”应该就在川叉,可是不管怎样,都找不到搜索支队的阵地以及尸体。
诺蒙坎的拂晓来得非常早,才凌晨3点,东方天空已经发白,士兵们模模糊糊能看到彼此的脸。若是再拖下去,很可能被河西苏军发觉,到时就完了,松本下令撤退,就在这时,他的耳边响起了一阵熟悉的声音:“噗——噗——”……
熟悉,是因为一听就知道是战马发出的鼻音。顺着声音寻去,“收尸队”发现了一处被紫色雾气笼罩的地方,那里有一个被柳树枝覆盖的马壕,里面站着两匹骨瘦如柴的战马,“噗——噗——”的鼻音正是由它们发出。
通过这两匹瘦马的指引,“收尸队”终于奇迹般地找到了收尸之地。
松本推测,两匹马可能分别是东八百藏队长和副队长的坐骑,因得到额外的保护和照顾,马壕又侥幸未挨枪炮,才避免了与主人相同的命运。
马通人性,幸存下来的战马用自己独特的方式通知了“收尸队”,当松本高兴地上前抚摩其中一匹时,那匹马竟然还流下了眼泪。
接下来流泪的是松本自己。战场宛如搜索支队和浅间小队的坟墓,烧焦和碾碎的日军士兵俯拾皆是,或摞在一起,或倒在一处,或横卧,或竖躺,而且一半以上的尸体都被烧到漆黑,蜷成一团,凄惨之状让人有如置身地狱。
卫生兵们忙了一个小时,寻找到的尸体足足装满了三卡车。松本蓦然抬头,意识到雾气已经消散,天亮了!
赶快跑。来不及了,在卡车右前方三百米处,几十辆苏军坦克已经将黑洞洞的炮管对准了他们。
不是鬼,就是人
完了,这下完了。收尸的自己也将横尸当场。
极度惊恐当中,松本急中生智,他让卫生兵把急救包挂到卡车护栏上。急救包上印有红十字标志,苏军看到后,果然没有再发起攻击,对“收尸队”中的大部实施了放行。
说大部,是因为三辆卡车中的第三辆没能摆脱厄运。这辆卡车由步兵班押送,他们没有急救包,而因为急于逃命,松本又忘了送一个过去,结果喷火坦克和轮式装甲车一齐朝其发力,除一名军曹逃回外,其余人全部被打死。
三辆卡车变成了两辆,共带回四十多具尸体。很多尸体的手脚都被烧掉,但身上的衣服却没有被全部烧光,领章、肩牌都有,其中还找到了东八百藏的肩章。
听到带回了搜索支队的尸体,山县等联队高层满脸悲痛地跑了过来,准备向尸体进行哀悼,就在这时,让他们魂飞魄散的一幕出现了。
在尸体堆里,竟然有四五个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不仅站了起来,他们还向山县等人敬了礼。
纵然像山县这样杀人如麻的武夫,也被吓到够呛:你们究竟是人是鬼,难道说是东八百藏怪我没有全力营救,派尔等从地狱中跑来索命了?
仔细一看,不是鬼,就是人。他们是阵地上的幸存者,只是因为精神紧张和时间有限,“收尸队”当时没有逐个认真检查,都当成了尸体。
敬完礼,这几个人又扑通一声倒了下去。还以为是死了,随即就看到他们张大着嘴,闷雷一样地打起了鼾。
1939年5月31日上午,第二十三师团长小松原得知山县支队“收尸成功”,给山县发来电令,让他在天黑后撤离战场,返回海拉尔。
之所以趁天黑撤,当然是知道撤退不易。为了帮助山县支队撤退,日军轰炸机群在战斗机队的护航下,不顾地面高射炮的拦截,对哈拉哈河两岸的苏军阵地进行了轰炸。
此前小松原已派来五个中队对山县进行增援,其中有两个山炮中队,山县便指挥这两个山炮中队进行压制射击,并以军旗中队殿后,于当晚将部队依次撤出742高地。
卫生队率先撤退,当他们坐着卡车到达将军庙时,一下子呈现出疯狂状态,因为他们在这里看到了供水车。
山县支队占领742高地后,最让官兵们苦恼的就是没有水喝。人可以几天不吃饭,却不能一天不喝水。士兵们的嗓子干到冒烟,有人实在干渴难忍,情急之下,抓过汽油就往喉咙里灌,结果中毒而死。
卫生队曾利用晚间轮流挖井,可是沙丘高地之上,不管挖多深,掘出来的还是沙子,哪有水的影子。由于很长时间喝不到水,因此出现轻度昏迷的士兵不在少数。
再次看到水,卫生队犹如看到救星,排队喝水一下子变成了混乱的“抢水战”。
第一次诺蒙坎之战便在这种极其狼狈的气氛中结束了。除搜索支队基本全军覆灭外,山县支队的人员损失也接近百分之三十,如果不是山县老是藏着掖着,伤亡率当然还不止这个数字。
1939年6月2日,小松原飞抵甘珠尔庙,在东八百藏和其他战死者的牌位前进行了哀悼。当他看到伤员正源源不断地运往海拉尔时,不禁为自己的轻率出击感到一阵阵后怕。
后怕与后悔都是过去时,重要的是现在该如何收场。
丧事要当喜事办
诺蒙坎一交火,小松原第一时间就向参谋本部直接发送了捷报,那就是搜索支队摧毁蒙军指挥所,打死骑兵师长沙日布的“开门红”。此后战局急转直下,但令人惊异的是,参谋本部从第二十三师团收到的仍是一份又一份捷报。
小松原跟张鼓峰战役中的尾高不同,尾高属于明显抗命,小松原则出兵有据,没有关东军的“要纲”在先,他不会那么快就出兵,而且事后也经过了关东军司令部的批准确认,所谓“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行事堂堂正正、清清白白。
可是前面不是说了吗?按照日本陆军几乎约定俗成的“潜规则”,在这类事情的处理上,赢才是关键,清白或抗命与否,仅居其次。
小松原深谙这一学问,他对关东军司令部和参谋本部分别对待:再怎么瞒,瞒不过关东军的参谋们,而且这场战争本来就是关东军司令部所策动与支持的,因此可以基本如实汇报。参谋本部就不一样了,一来它对战争的态度不像关东军那么明朗,二来作为日本陆军最高军事机构,掌握着将佐们未来的升沉荣辱,对着此辈,你什么都能说,就是不能说真话。
小松原的办法是在给参谋本部的报告中大玩文字游戏。己方损失,他来个轻描淡写,一笔带过,苏蒙军的伤亡,则通过“合理想象”,极力进行扩大,比如山县支队为解救搜索支队,曾向包围圈外的蒙军骑兵十五团发动进攻,小松原就写成“全歼十五团”上报。
在关东军参谋中,辻政信是清楚前线状况的,要不然也不会气急败坏地空降742高地,督促山县“收尸”了。可是辻政信的所思所想,跟小松原并无二致,小松原以师团的名义打马虎眼,他就以关东军司令部的名义玩滑头。
从前线返回长春后,他都等不到第二天,当天晚上就给参谋本部发去了一份电报,以汇报“赫赫战果”。在辻政信绘声绘色的描述下,第一次诺蒙坎战役也因此有了堪称神奇的另类演绎。
“搜索支队有损失不假,在苏军对岸重炮的轰击下,死伤共超过两百,但他们在川叉坚持战斗,一直坚持到了主力赶到,最后包围敌人,全歼敌军七百余名。”
看完电报,你认为山县支队是打了胜仗,还是打了败仗?
新任参谋次长中岛铁藏中将经常能收到小松原的“捷报”,对前线“连战连捷”早已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辻政信的电报不过是加强这种印象而已。
包围加上全歼,就是说战役已经收官了,中岛随即向关东军司令部发去祝捷电报,好好夸赞了一番。
说一句谎话,通常就要编造十句谎话来弥补。辻政信接着又向日本国内的媒体发去通稿,第一则新闻标题是“残余蒙兵被完全驱逐出国境”,上面还信口吹嘘了“驱逐”乃至“重创”苏军的过程,说什么苏军“仅遗弃尸体就多达三百多具”,又推断苏军“死伤达七百人以上”。
第二则新闻总算提到了倒霉的搜索支队,不过全是煽情语言:“白刃突击战,壮哉,东队长(指东八百藏)之战死。”
读者看了这则新闻,脑子里只有搜索支队神一般英勇的形象,却不知道这支部队早就被对手给抹光了。
辻政信是不负责任,想到哪里吹到哪里,身为师团长的小松原却还面对着一个大难题,那就是如何交代搜索支队的下落,从“连战连捷”到全军覆灭,这个弯绕得太大也太突然了,很难交代呀。
如果实话实说,自己在军界的前程注定完蛋,已经是中将师团长,再往上跳一跳,不过一步之遥,小松原绝不甘心,而且就算他不顾及自己,总得照顾一下关东军的面子和利益吧,植田谦吉、辻政信这些人怎么办?
又想到了张鼓峰战役,那一战,第十九师团伤亡了一千四百余人,比这次要惨重得多,可是为什么师团长尾高反而能够逢凶化吉,晋升为军司令官呢?
说到底,还不是靠一张嘴,也就是对自己的损失避而不谈,极力渲染第十九师团的战绩而已。其实参谋本部同样需要这些“战绩”来支撑自己的虚荣心,比如参谋次长中岛新官上任,他喜欢你们老号丧?
这是一个厚脸指数足以爆棚的时代,小松原决定将无耻进行到底,继续丧事当喜事办。
搜索支队中相当一部分战死者的尸体都没能带回,小松原就将他们归类为“失踪”,这样一算,伤亡率就从百分之一百变成了百分之六十,对山县支队也如此统计,只要死不见尸的,都写成“生死不明”,从而“成功”地把山县支队伤亡率降为百分之二十。
搜索队还有一个骑兵中队留在海拉尔,小松原一边上报百分之六十的伤亡率,一边命人悄悄地对搜索队进行重组,以便证明搜索支队覆灭一事的子虚乌有。
小松原和辻政信等人是做贼心虚,关东军司令官植田却是真的把第一次诺蒙坎战役判定为“胜负各半”,双方打成了平局,其论据之一便是空战的胜利。他甚至认为,如果不是第二十三师团出动兵力过少,且缺乏重武器,地面战究竟鹿死谁手,还很难说。
见司令官如此,辻政信也来了精神,他马上说,诺蒙坎战役开始以来,日苏双方不过是一胜一败。上次搜索支队把外蒙军赶到哈拉哈河西岸,乃是一胜,这次搜索支队吃了败仗,两边正好抵消,所以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日方不服气,苏方不让步,山县支队从742高地撤走后,苏蒙军就占着高地没挪过窝,这说明暂时的分手,绝不等于翻篇儿。有这股气在,大家就还要继续较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