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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

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当时赫德莱堡是周边地区最诚实最正直的一个市镇。它一直保持着那从未玷污过的声誉达三代之久,并对这种声誉感到极为自豪,胜过它所拥有的其他一切东西。对这种声誉,它是如此引以为荣,如此急着要保证它万世不朽,以至于它开始对摇篮里的孩子就教以诚实行为的原则,并把这一类的训诲当作他们往后教育中的主要内容。与此同时,在年轻人成长期间,叫他们完全远离各种诱惑,为的是让他们的诚实有各种机会变得更为坚定而牢固,成为他们深入骨髓的品质。邻近市镇都嫉妒这种崇高的权威,总爱嘲笑赫德莱堡人的那种自鸣得意,说那只是虚荣。但他们同样不得不承认赫德莱堡实在是一个不可败坏的市镇;如果有人追问,他们还得承认一个从赫德莱堡出去的年轻人若想找一个可靠的职业,他只需表明他的籍贯就可以了。

然而最终,随着岁月的流逝,赫德莱堡很不幸地冒犯了一位过路的陌生人——也许是无意的,当然也就不在意了,因为赫德莱堡是无求于人、自给自足的,自然也就不在意陌生人或他们的意见了。不过,要是他们当初把这个人另眼相看,那就要妥当一点,因为他是一个很不好惹的人,而且报复成性。在他漫游各地的整整一年中,他总是怀恨在心,把所有空闲时间都用在设想报复的办法上。他绞尽脑汁想了各种计划,虽说各种计划都很好,但是没有一个是十分彻底的,最不中用的都可以损害一批人,但他想要的却是足以能够损害整个市镇的办法,每一个都不能漏网。最后他终于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当这个念头出现在他脑海中时,他豁然开朗,感到一种恶毒的快意。他立即着手规划,还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正是我要干的事——我要败坏这个市镇!”

六个月之后,他去了赫德莱堡,乘了一辆小马车,大约于晚上10点,停在银行的老出纳员的家门口。他从车上取下一只口袋,扛在肩上,踉跄着穿过院落,敲响了门。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请进”,他就进去了,把那只口袋放在客厅壁炉的背后,客客气气地向那在灯下坐着读《福音导报》的老太太说:

“您请坐着,夫人,我不打扰您。好——现在把它藏得好好的,没人会知道它在哪儿了。我能见见您的先生吗,夫人?”

“不行,他去布里克斯顿了,在明天早上之前恐怕不会回来。”

“那好吧,夫人,没关系的。我只想把这个口袋交给他看管,等找到它的真正主人时,就把它交给主人。我只是个陌生人,他不认识我;我今晚只是路过这个镇子,来了却我心中的一个夙愿。我的事现在就办完了,我很高兴,还有点得意,您再也不会看到我了。口袋上附有一张字条,它会说明一切的。晚安,夫人。”

那个老太太看到这个神秘的大个子陌生人有点害怕,因此看到他走了很高兴。可她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她直奔那个口袋,拿起那张字条。上面写着的话是这样开始的:

登报或者通过私访找到口袋的真正主人——随便哪一种方法都可以。这个口袋里装的是金币,总重一百六十磅四盎司——

“仁慈的上帝,连门都没锁!”

理査兹太太浑身颤抖,飞跑过去,锁上门,然后又拉下窗帘,惊魂不定地站着,焦急万分,不知她还能干什么才能让她自己与那些钱更安全。她四处听了一会儿,看看有没有小偷,结果还是被好奇心战胜了,回到灯光下,看完了那张字条:

我是一个外国人,现在就要回到我自己的祖国去了,并将永远待在那儿。我在美国住了很久,多蒙贵国优待,心中非常感激;对她的一位公民——赫德莱堡的一位公民——他在一两年前曾给了我一个很大的恩惠,我尤其深表感激。说实话,那个恩惠实在太大了。我解释一下吧。我曾是一个赌棍。我是说我从前是一个赌棍。那时我是一个倾家荡产的赌棍。一天晚上,我到了赫德莱堡,饥肠辘辘,身无分文。我乞讨了——是在夜里,因为在白天我实在羞于乞讨。我找对了人。他给了我二十美元——那是说,照我当时的想法,那实在是救了我的命。他也给了我运气,我用那些钱在赌场里发了大财。他对我说的话我全铭记心间,直到今天,并最终征服了我,使我的道德心免于沦丧,放弃了赌博。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我希望他能被找到,我希望他能得到这笔钱,由他施舍出去,或扔掉,或保存,任其自便。这只是我表达对他感激之情的方式。如果我能待在这儿,我自己会找到他的。但是那没关系,他一定会被找到的。这是一个诚实的市镇,一个不可败坏的市镇,我知道我可以信任它,无须担心。这个人可以由他当初对我说的话来确证。我相信他一定还记得那句话的。

现在我的计划如下:如果你觉得私访更为妥当,那就私访。遇到有可能是那位先生的人,就把这件事告诉他。如果他回答说:“我就是那个人;我当初说的那句话是这样的。”就予以对证——那就是:打开口袋,里面有一个封好的信封,信封里就有那句话。如果那位先生说的话与信封里的话相符,就把钱给他,不用追问别的什么了,因为他肯定就是那位先生了。

但如果你愿意公开寻访,那就把这张东西拿到本地报纸上去发表——另外附上几句说明的话,即:“自本日起三十天内,请申请人于星期五晚上8点驾临镇公所,写下他当初说的话,用信封封好后,交给柏杰斯牧师(如果他肯乐意帮忙处理的话)。”然后请柏杰斯牧师当场启封口袋,核对那句话是否相符;如果相符,就把这笔钱交给我这位业经证实的恩人,并请代致诚挚的谢意。

理查兹太太坐了下来,激动得微微发抖,不久就浮想联翩了——大致是这样的。“多么奇怪的一件事!……那位好心人随便给了点施舍,现在善有善报,发的财真不小呀!……如果是我丈夫做的,那该多好!我们实在是太穷了,又老又穷!……”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可是肯定不是我的爱德华。不,他不可能给一个陌生人二十美元。太可惜了,真的。现在我明白了……”然后她打了个冷战,“但是这是赌棍的钱!罪恶的钱!我们不能要它,我们不能碰它。我也不想靠近它,它看起来多肮脏。”她坐到远一点的椅子上,“我希望爱德华快点回来,把它送到银行去。小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一个人孤单单地守着它真是可怕。”

11点钟,理查兹先生回来了,他的妻子正在说:“你回来了我真高兴!”他却抱怨了:“我可真累坏了——简直累得要命。人就怕穷,像我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要干这种倒霉的跑腿差事。老是熬啊,熬啊,熬啊,只不过为了那点工资——当别人的奴隶,而他却在家里趿着拖鞋,又阔气,又舒服。”

“我很为你难受,爱德华,你知道的,但你得想开点:我们总算能维持生活,我们还有很好的名声——”

“是呀,玛丽,那比什么东西都强。别介意我刚才说的话——那只是一时牢骚,没别的意思。吻吻我——好啦,现在什么都忘掉了,我不再抱怨了。你弄了些什么东西来?口袋里是什么?”

于是他的妻子就告诉了他那个大秘密。这使他感到一阵心神恍惚,然后他说道:

“它有一百六十磅重?哈,玛丽,那是四万美元——想想吧——多大一笔钱!我们这镇上有那么多钱的人还不到十个人哩。把那字条给我看看。”

他粗粗地看了一遍,说道:

“这岂不是天方夜谭!嘿,这简直是传奇小说;这种事一个人只可能在书上读到,却从未在生活中看到。”他现在兴奋起来;他很愉快,甚至有点兴高采烈。他拍了拍妻子的脸蛋,开着玩笑说:“哈,我们发财了,玛丽,发财了。我只需把这笔钱埋起来把字条烧掉就行了。如果那个赌棍来调査这件事,我只需冷冷地盯着他说:‘你说的是什么昏话!我们从未听说过你和你那袋金币。然后他就只能哭笑不得,而……”

“现在,你还在开玩笑,钱就在这儿,很快就要到小偷活动的时候了。”

“真是。那么,我们该怎么办——私访吗?不行,不能那样;那样未免会使这件事索然寡味。还是公开寻访好。想想看,那肯定会闹得满城风雨!它还会使其他市镇忌妒哩。除了赫德莱堡,一个陌生人决不会把这样一桩事托付给任何其他市镇,这是他们知道的。这简直等于给我们作一次宣传。现在我就要赶到印刷所去,否则就太晚了。”

“别走——别走——别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爱德华!”

可他已经走了。只不过一会儿工夫。离他家不远,他就遇到了报纸的编辑兼东家,他把那个材料交给他说:“我这儿有条好新闻给你,柯克斯——拿去发表吧。”

“也许太晚了,理查兹先生,但让我看看。”

回到家里,他和他妻子又坐下来把这件诱人的怪事谈了一遍。他们毫无睡意。首先想到的问题是,那位给了陌生人二十美元的公民到底是谁。这问题似乎很简单,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说:

“巴克莱·古德生。”

“不错,”理査兹说,“很可能是他,这也正是他的作风,我们镇上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那么干的。”

“大家都会承认这一点的,爱德华——无论如何,私下里是会承认的。六个月以来我们这镇上又和从前一样了——诚实,狭隘,自以为是,一毛不拔。”

“他向来就是这么批评的,一直到他死的时候——而且还毫不客气地当众那么说的。”

“不错,可他就是为此遭人嫉恨。”

“是呀,是那么回事;但他倒不在乎。我看除了柏杰斯牧师外他就是我们当中最遭人嫉恨的人了。”

“嘿,柏杰斯是罪有应得——他在这儿再别想有人听他讲道了。这个市镇固然算不了什么,可对他是知道该怎么估量的。爱德华,难道这不有点怪吗,那个陌生人竟然指定柏杰斯来经手这笔钱?”

“呃,是呀——是有点怪。那是说……那是说……”

“哪来那么多‘那是说’?你会选他吗?”

“玛丽,也许那个陌生人比这个镇里人更了解他哩!”

“尽说这种话,难道就对柏杰斯有什么好处!”

丈夫似乎有点困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妻子凝神注视着他,等待答复。后来理查兹终于说话了,他那迟疑的神气好像是表示他预先知道他的话可能要遭到怀疑似的:

“玛丽,柏杰斯并不是个坏人。”

他的妻子当然有点吃惊。

“胡说!”她大声说道。

“他不是个坏人。我清楚。他之所以被大家看不起,整个根由就是那一桩事情——就是闹得满城风雨的那桩事情。”

“那一桩事情,真是!好像单只那一桩事情还不够似的!”

“够了。够了。那桩事情罪不在他。”

“你说的什么话!罪不在他?每个人都知道那就是他干的事。”

“玛丽,我敢担保——他是无辜的。”

“我没法相信,我也不相信。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得忏悔。我很惭愧,可我还是要忏悔。我是唯一知道他清白无辜的人。我本可以挽救他,可是……可是……唉,当时镇上那种群情激奋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我简直没有胆量那么干。一说出来,大家就会转而攻击我了。我觉得很卑鄙,真是卑鄙透了。但我不敢,我没有勇气面对它。”

玛丽一脸惶惑,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才吞吞吐吐地说:

“我——我想你当初如果……如果……那是不行的。决不能……噢……舆论要紧——一个人不得不十分小心——十分小心……”这是一条难行的路,她陷入了泥淖;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开了,“那是很遗憾,但是……唉,我们承担不起,爱德华——我们实在承担不起。哦,无论如何我是不会主张你说实话的!”

“那会使我们失掉那么多人对我们的好感的,玛丽,结果就是……结果就是……”

“现在我担心的是他是怎么看我们的,爱德华。”

“他怎么看?他想都没想到我当初是可以挽救他的。”

“哦,”玛丽以放松的口气大声说道:“我很高兴!只要他不知道你本可以挽救他的,他——他——嘿,那事情就好办多了。嘿,我本该看出他不知道的,因为他总想讨好我们,尽管我们对他很冷淡。人家拿这桩事挖苦我可不止一次了。比如威尔逊夫妇、威尔科克斯夫妇,还有哈克尼斯夫妇,他们总是不怀好意地取笑我,‘你们的朋友柏杰斯’,因为他们明知道那会使我难堪的。我希望他不要老是对我们表示好感;我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这样。”

“我知道那是为什么。我要坦白相告。当那桩事情正闹得不可开交时,镇上决定叫他‘坐木杠’,我的良心受到谴责,寝食难安,我就私下里去了,给他报了个信,他就逃出镇上,待在外面直到安全时才会来。”

“爱德华!要是镇上查出这件事——”

“别提了!一想起这件事,还叫我心惊胆战哩。我做了之后马上就后悔了;我甚至害怕告诉你,怕你的脸色泄露给别人。那晚我通宵未眠,担惊受怕。但是过了几天,我看到没有人会怀疑到我,从此之后我倒为我所做的事感到高兴了。至今我还高兴哩,玛丽——真是高兴透了。”

“现在我也高兴,要是那么对付他也太可怕了。是的,我也高兴;因为你要知道,你实在应该那么办才对得起他。但是,爱德华,要是有一天这事情终于暴露了呢?”

“不会的。”

“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认为那是古德生干的。”

“他们当然会那么想!”

“不错。他自然也不在乎。他们说服了索斯伯雷那个可怜的老头去找他,把那个罪名加到他头上,这老头就真的怒气冲冲地跑去对他说了。古德生把他浑身打量了一番,仿佛要在他身上找到一处能够叫他特别鄙视的地方似的,然后他才说道:‘那么你是代表调查委员会的啰,是吗?’索斯伯雷那差不多就是他的身份。‘哼,那他们需要知道详细情形,还是认为一个简单答复就可以了?’‘如果他们需要知道详细情形,古德生先生,我会再来的。我先只带一个简单的答复去。’‘好得很,那么,告诉他们滚到地狱去吧——我认为那就是够简单的答复。我还要给你一番忠告,索斯伯雷:你再来打听详细情形时,就带一个篮子来,好把你那几根老骨头提回家去。”

“这才像古德生,他的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在这一点上总是自命不凡,他老是认为他的意见比谁都高明。”

“他这么一来,就把这件事了结了,而且也挽救了我们,玛丽。以后就没有人再提这件事了。”

“谢天谢地,我倒并不怀疑这一点。”

然后他们又兴致勃勃地谈论起那袋金子的蹊跷来了。不久他们的谈话时不时地中断了——中断的原因是他们常常出神凝思。中断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最后理查兹都想得灵魂出窍了。他一直坐了很久,两眼放空地盯着地板,后来渐渐地凝神沉思,神经紧张,双手时不时地挥动,似乎在表达他心中的烦乱。同时他的妻子也陷入了沉思默想,一声不吭,她的举动也显示出烦恼与不安。最后理查兹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双手深深地插进头发中抓挠着,活像一个梦游症患者在噩梦中的举动一样。然后他似乎打定了一个明确的主意,他一言不发地戴上帽子,迅速从屋里走出去。他的妻子还坐在那儿,愁眉蹙额,沉思不已,好像还没感觉到只剩下她孤身一人了。她时不时地咕哝着:“别让我们受到诱惑……可是……可是……我实在穷透了,穷透了!……别让我们受到诱惑……啊,这难道对谁有什么损害吗?而且没有人会知道……别让我们……”她就这么咕哝着,渐渐地声音低得谁都听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她抬头一望,马上以半似惊吓半似欣慰的神情喃喃说道:

“他出去了!但是,哦,天哪,也许他太晚了——太晚了……也许不会——也许还有时间。”她站了起来,呆立着想,双手紧张地一下扭在一起,一下又分开。她全身上下轻微地打了个冷战,干哑着嗓子说:“上帝原谅我——起了这种念头实在太可怕了——但是……上帝,我们是怎么被创造的——我们被创造得多奇怪呀!”

她把灯光拧暗了一点,悄悄地溜过去,在那只口袋旁跪下,充满爱意地伸手抚摩着它那鼓起的四角。她那可怜的老眼中闪烁着贪婪的目光。她一阵一阵地发呆,偶尔又半似清醒地喃喃道:“要是我们再等一等多好!哦,要是我们稍微等一等,不要那么匆忙多好!”

与此同时,柯克斯从办公室回到家中,把刚发生的那件怪事告诉他的妻子,他们热烈地谈论起来,还猜测镇上只有那个已故的古德生才会那么慷慨地拿二十块钱去帮助一个遭难的陌生人。然后他们的谈话中断了,他俩陷入了沉思默想中,渐渐地神经紧张烦躁不安起来。最后那位妻子说话了,好像自言自语似的:

“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除了理查兹夫妇……和我们……没有人。”

丈夫微微地惊颤了一下,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他凝神注视着他那脸色发白的妻子;然后他犹豫不决地站了起来,偷偷地望了一眼他的帽子,然后又望了一眼他的妻子——像是一种无言的征询。柯克斯太太有一两次想说话又没有说出,她用手按在嘴上,点点头代替回答。片刻之后,她就孤单一人自言自语了。

而此时理查兹和柯克斯正由相对的方向匆匆忙忙地穿过夜深人静的街头。他们在印刷所的楼梯底下碰上了,两人都气喘吁吁,他们借着夜间的灯光互相打量着对方的脸色。柯克斯悄声问道:

“除了我们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吗?”

悄声的回答是:

“一个人都没有——我担保,一个人都没有!”

“如果还来得及——”

两个人往楼上走,正在此时一个小伙子赶上了他们,柯克斯就向他问道:

“是你吗,琼尼?”

“是的,先生。”

“你别忙去发那些早班邮件——什么邮件都不忙发,等到我吩咐你的时候再说。”

“都已经发出去了,先生。”

“发出去了?”言语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失望。

“是的,先生。到布里克斯顿和往下所有市镇的火车的时间表今天都改了,先生——要寄出去的东西得比平常早二十分钟才行。我不得不匆匆跑去,要是晚了两分钟……”

两个人没等听完他的话,就转身慢慢地走开了。十分钟内他们两人谁都一声不吭,最后还是柯克斯抱怨地说道:

“什么鬼催着你这么着急呀?真是莫名其妙。”

回答是颇为谦虚的:

“我现在想明白了,可是刚才我竟然什么都没想起,你瞧,到现在太晚了。但是下一次——”

“哪会有什么下一次!再过一千年也不会有下一次。”

于是两位朋友连一声晚安都没道就分手了,各自拖着苦恼得要命的步子,无精打采地走回家去。回到家中,他们的妻子都马上跳了起来,迫切地问道:“怎么样?”然后就用眼睛看到答案了,于是不等对方用言语表达出来,就悲痛地一屁股坐下。在这两户人家,随即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论——这倒是件新鲜事:从前也曾有过争论,两家人却好像是互相抄袭似的。理查兹太太说:

“要是你等一等,爱德华——要是你再停一下,想一想,但是你不,你非得直接跑到印刷所去,把它弄得全世界都知道。”

“那上面说了要发表的呀。”

“那不相干,它还说了要是你愿意私下访问就私下访问。哼,你说吧——是不是这么说的?”

“唉,是的——是的,是这么说的。可当我想到它会多么轰动一时,一个陌生人这样信任赫德莱堡,这对它是多大的一个赞誉——”

“啊,当然,这些我全知道;但你得停下来想一想,你应该想得到应得这笔钱的人是找不到的,他已经进了坟墓,而且身后无儿无女,也没有任何亲朋好友。要是这笔钱归一个急需它的人,对谁都没有损害,而且……而且……”

她伤心地痛哭起来。她的丈夫想说几句话安慰她一下,随即这么说道:

“可是归根结底,玛丽,这样的结局想必是最妥当的——想必是的,我们是知道的。而且我们还应该记住,这是命中注定的……”

“命中注定!哦,一个人干了傻事,要给自己找借口就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不管怎样,这笔钱以这种特殊方式落入我们手中,这就是命中注定。可是正是你要自作主张,违背天意,才——谁给了你这样的权力?这叫不知好歹,就这么回事——无非是冒犯神明的胆大妄为,根本和你假装的那温和谦让的神气不相称,亏你还假惺惺地自命为……”

“可是,玛丽,你也知道我们这一辈子是怎样受教育的,就像全村的人一样。每逢有什么诚实的事需要我们去做,我们就片刻都不能迟疑,这种作风已经完全成了我们第二天性了……”

“哦,我知道,我知道——一辈子老在受诚实的教养、教养、教养,没完没了——从摇篮里就教起,要诚实呀,不要受一切诱惑呀,所以这全是虚伪的诚实,一旦受到诱惑,就经不起考验,就像我们今天晚上所看到的。老天爷有眼睛,我对自己那种像石头一样坚固的、无法败坏的诚实从来没有丝毫怀疑过,可是现在……可是现在,只受到这一次真正的大诱惑,我就……爱德华,我相信这个镇上的诚实都是像我的一样,糟糕透了,也像你的一样。这是一个卑鄙的市镇,是个冷酷而吝啬的市镇,它除了这个远近闻名和自命不凡的诚实外,根本就没有丝毫美德;我敢发誓,我确信有那么一天,这种诚实一旦受到大诱惑时,它就会像一座纸房子一样垮掉的。嘿,这下我可把老实话说出来了,心里倒觉得痛快一点。我是个骗子,一辈子都是个骗子,自己却不知道。以后谁也别说我诚实——我实在没有什么诚实。”

“我……哎,玛丽,我也是和你一样的感觉,我的确是这么想的。这好像有些怪,真的,太奇怪了。从前我决不会相信这种说法的——决不会。”

随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两个人都陷入了沉思。最后妻子抬起头来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爱德华。”

理查兹脸上显出一个被看透了心事的人的窘态。

“我实在是羞于承认,玛丽,但是——”

“没什么,爱德华,我自己也正在想着同一个问题呢!”

“但愿如此。说说吧。”

“你是想,要是有人能猜得出古德生对那个陌生人说的是句什么话,那该多好。”

“一点不错,我感到有罪和羞愧。你呢?”

“这种感觉我已经过去了。我们在这儿搭一个临时床铺吧。我们得一直看着这只口袋,直到明天早上银行金库打开收进它为止……哦,亲爱的,哦,亲爱的——要是我们没有做错那件事,那该多好啊!”

临时床铺搭好了,玛丽说:

“那句开门咒——它到底是怎么说的呢?我实在猜不透,那句话究竟是怎么说的?但是,你来吧,我们得睡觉了。”

“睡觉?”

“不,想想。”

“对,想想。”

这时候柯克斯夫妇也吵完了嘴,言归于好了,现在正在上床——想啊,想啊,在床上翻来覆去,心中烦闷,老猜不透古德生当初向那个倾家荡产的流浪汉说的是一句什么话;那句金口玉言,那句值四万五千美金的金口玉言。

村里的电报局那天晚上比平日延迟了办公时间,原因是柯克斯报馆里的领班是美联社的地方通讯员。他可以算是一位挂名的通讯员,因为他供给的稿件一年之中难得有四次在报上登出三十个字。但是这次可不同了。他打电报去报告他所得到的消息,立即接到回电:

详细一切——巨细无遗——一千二百字。

多么长的一篇约稿呀!领班完成了这篇报道,他是全州最得意的人了。第二天早餐时,“不可败坏的赫德莱堡”这个名称就挂在全美国人的嘴边了,从加拿大的蒙特利尔到墨西哥湾,从阿拉斯加的冰河到佛罗里达的柑橘园,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谈论着那个陌生人和他的钱袋,都在关心着能否找到那位得主,都盼望着这件事进一步的消息——越快越好。

赫德莱堡村一觉醒来,举世闻名了——惊诧不已——兴高采烈——扬扬得意。难以想象的扬扬自得。村中十九位首屈一指的公民和他们的太太都来来往往,互相握手,笑逐颜开,彼此道贺,大家都说这事件会给词典增加一个词条——赫德莱堡,不可败坏的同义词——这个词条注定要在词典中永垂不朽的!那些次要的、声名不闻的市民和他们的妻子也熙来攘往地干着同样的事。大家都跑到银行去看那个装着金子的口袋。没到中午,就有许多郁郁不乐的、心怀嫉妒的人成群结队地从布里克斯顿和邻近的市镇蜂拥而来。当天下午和第二天就有记者从四面八方来采访这只钱袋和它的来历,又把整个故事重新报道了一番,并且给钱袋作了随意渲染的描写,还有理查兹的家、银行、长老会教堂、浸礼会教堂、公众广场,以及将要举行对证和交付那笔钱财的镇公所,也都一一描绘了。此外还给几个人物刻画了几幅糟糕的肖像,其中有理查兹夫妇,有银行家宾克顿,有柯克斯,有报馆的领班,还有柏杰斯牧师和邮政局长——甚至还有杰克·哈里代,他是个游手好闲、和蔼可亲、无足轻重、放荡不羁的渔夫和猎人,孩子们的朋友,丧家之狗的朋友,这是镇上典型的“山姆·劳生”[5]。平庸的、假笑的、油滑的小个子宾克顿把钱袋给所有参观的人看,他高高兴兴地搓着一双光滑的手掌,竭力吹嘘这个市镇由于诚实而享有久远的好名声,这次又得到惊人的证实,并且希望和相信这个榜样将要扬名全美洲,对于换回世道人心起划时代的作用,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话。

一个星期结束时,一切重又平静下来,如醉如狂的自豪和兴奋渐渐清醒,变为一种柔和的、甜蜜的、宁静的快乐——好像是一种意味深长、无以名状、不可言喻的自得心理。人们的脸上都呈现出一种平和圣洁的快乐。

然后变化发生了。那是一种逐渐的变化,变得如此悄然,以至于刚开始的时候人们都没有注意,也许根本就无人发觉,除了杰克·哈里代,他总是注意到每件事情,而且无论是什么事,他总是会取笑一番。他开始取笑那些一两天前还是兴高采烈而现在大不如前的人,然后他说这种新变化越来越大,简直成了一种晦气现象;接下来,他又说大家一脸病相,最后,他说每个人都变得郁郁不乐、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如果他伸手到全镇最悭吝的人裤兜里扒出一分钱,那也绝不会惊醒他的幻想。

在这个阶段——也许大约在这个阶段——十九户首屈一指的人家的家长临上床睡觉时常常会叹息一声,说这样一句话:“哎,古德生说的到底是一句什么话?”

他的妻子马上就这样回答——话里带着颤音:

“哦,别提了!你心里胡思乱想些什么鬼事?千万把它丢开吧,我求你了!”

但是第二天晚上那个问题又脱口而出了——而且同样被顶了回去。但是声音倒小了。

但是第三天晚上又咕哝着那个问题了——语中带有痛苦茫然的声调。这一次——还有次日晚上——妻子们稍有不知所措的表现,竭力想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再往后的那天晚上,他们终于开口了,迫切地回答道:

“哦,要是我们猜得着该多好!”

哈里代的俏皮话说得越来越有声有色,令人难堪,挖苦尽致。他劲头十足地四处晃悠,嘲笑镇上人,有时针对个人,有时针对群众。可是他的笑声在村子中得不到回应:它不幸跌落在空虚而凄凉的荒漠中。到哪儿都找不到一星半点笑声。哈里代拿一只雪茄烟盒子装在三脚架上,拿着它到处跑,假装那是个照相机。他拦住所有过路人,把这东西对准他们说:“预备!请您笑一点。”但是即使是这样绝妙的玩笑也不能在那些阴沉的面孔引起反应,使它们柔和一点。

三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还剩下一个星期。那是星期六晚上——晚饭过后,现在没有往常的那种熙来攘往、大家到处买东西和开玩笑的热闹场面,相反,街上空空荡荡,冷冷清清。理查兹和他的老伴独自坐在他那小小的会客厅里——神情沮丧,心事重重。这简直成了他们现在傍晚的习惯了:他们过去长久以来的习惯——看书、编织和满意的闲谈,或是和邻居们互相串门,这一切都已烟消云散,被他们忘了很久了——两三个星期了。现在没有人交谈,没有人看书,没有人串门——全村人都呆坐家中,叹息,烦闷,沉默。他们都绞尽脑汁想猜出那句话。

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理查兹无精打采地望了一眼信封上的字和邮戳——两样都是陌生的——他把信丢在桌子上,又恢复了刚才被打断的东猜西想和毫无希望沉闷不堪的烦恼。两三个小时后,他的妻子疲惫地站了起来,正准备不道晚安就去睡觉——可是她靠近那封信时停了下来,神情冷淡地望了一眼,然后撕开信封,约略地看了一遍。理查兹还坐着,椅背翘起靠着墙,下巴藏在两膝之间,忽然听到什么东西倒在地上。原来是他的妻子。他猛冲到她身边,但她却喊道:

“别管我,我太高兴了。你快读信——快读!”

他读了。他贪婪地读着,脑子眩晕起来。那是一封从一个遥远的州寄来的信,信上这样写着:

你我素不相识,但这没关系。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我刚从墨西哥回家,就听说了那件新闻。当然,你不知道谁说了那句话,但我知道,我是活着的人中唯一知道那个秘密的人。那个人的确是古德生。多年以前,我对他甚为了解。那天晚上我恰好路过你们村子,并在他家做客,直到午夜班车到达时。我偶然听到他对那个站在黑暗中的陌生人说的话——地点是赫尔巷。他和我继续往家里走时就一直谈论着这件事,后来在他家一边抽烟还一边谈论着。他在谈话中提到了你们村子里的许多人——差不多都说得很不客气,只对两三个人的评价较好;在这两三个人中就有你一个。我说的是“评价较好”——只不过如此。我还记得他说他对镇上的人实际上一个都看不上——一个也没有。但是你不同——我想他说的是你——大致不错——曾经帮过他一个大忙,也许你自己还不知道这次帮忙对他的充分价值,因而他希望有一笔财产,他去世后能遗赠给你,而遗赠给镇上其他人的却只有诅咒。现在,既然你是当初帮过他那个忙的人,你就是他的合法继承人,应该得到那袋金子。我知道我尽可以信任你的声誉和诚实,因为这些美德在赫德莱堡公民身上是万无一失的天性,所以我准备把那句话转告给你,并深信如果你不是应得这笔钱的人,你必定会寻访出那个应得的人的,使古德生得以报答他所说的那番恩惠。那句话是这样:“你绝不是一个坏人,快去改过自新吧。”

霍华德·里·斯蒂文森

“哦,爱德华,那笔钱归我们了,我真是太感激他了,哦,太感激了——吻吻我吧,亲爱的,我们太久没有亲吻了——我们正需要哩——那笔钱——你现在可以摆脱宾克顿和他的银行了,再也不是别人的奴隶了,我似乎高兴得可以飞起来了。”

那实在是幸福的半小时,两口子在长靠椅上互相拥抱和亲吻。昔日光景又重现了——这种光景从他们恋爱时就开始了,一直持续到那个陌生人带来了那笔该死的钱为止。好一会儿,妻子才说道:

“哦,爱德华,你真幸运,当初亏得你给他帮了个大忙,可怜的古德生!我以前很不喜欢他,但现在我爱上他了。你倒真是了不起,干得真漂亮,竟从来没有对我提起过,也没有夸耀过那件事。”然后她略带责备的语气说:“但是你应该告诉我,爱德华,你总该告诉你的妻子,你知道吗?”

“嗯,我……噢……嗯,玛丽,你看……”

“现在别老是这样吞吞吐吐的,告诉我,爱德华。我总是爱着你,现在我为你骄傲。每个人都会相信这个村子里只有一个慷慨的好人,现在却是你……爱德华,为什么不告诉我?”

“嗯……噢……噢……嘿,玛丽,我不能!”

“你不能?为什么你不能?”

“你明白吗,他……噢,他……他让我发了誓别说出去。”

妻子上下打量着他,然后很慢地说道:

“让——你——发誓?爱德华,你怎么给我说这种话?”

“玛丽,你难道认为我说谎吗?”

她颇为惶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把手放在他的手里,说道:

“不是……不是。我们未免说得离题太远了——上帝饶恕我们吧!你一辈子中从没有说过一次谎。但是现在——现在我们脚底下的根基仿佛就要垮台似的,我们,我们——”她一时说不出,过了一会儿才又断断续续地说道:“别让我们受到诱惑吧……我想你是发过誓的,爱德华。这话就到此为止吧。我们不要再谈这个问题了。现在——既然一切都过去了,让我们还是要快乐一点,这不是自寻烦恼的时候。”

爱德华发现听从妻子的劝告有点困难,因为他心中总在想——竭力想回忆起他到底帮了古德生一个什么大忙。

两口子几乎通宵未眠,玛丽又快活又想个不停,爱德华想个不停却并不怎么快活。玛丽在计划着她该怎么用那笔钱,爱德华却绞尽脑汁地回忆他到底帮了古德生一个什么大忙。最初他的良心因他对玛丽撒谎而隐隐作痛——如果它是撒谎的话。后来他前思后想了一番——假设它是一个谎,那又怎么样?那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难道我们不是经常在行为上干撒谎的勾当吗?那又为什么不说出来?看看玛丽——看看她所干的事情。当他匆匆忙忙干着那件诚实的差事时,她又在干什么?她在后悔没有把那张字条毁掉把那笔钱留下来!难道偷窃比撒谎好?

于是这个问题不再使他自感芒刺在背了——谎言已经退到背后,并使他聊以自慰。另一个问题却浮现了:他到底帮过那个忙没有?你看,这里分明有古德生本人的证明,斯蒂文森的信上说得一清二楚。恐怕再没有比这更好的证明了——这简直可以作为法律上的证据,这是理所当然的。因此这个问题也解决了……可是不行,还不见得完全解决了。他微微心惊地想起这个素不相识的斯蒂文森先生说得并不十分肯定,他不能确定那个帮了古德生的忙的人是理查兹还是别的什么人——而且,天哪,他还说他信任理查兹的人格哩!因此理查兹不得不自己决定这笔钱应该归谁——斯蒂文森先生毫不怀疑如果他不是那位应得的人,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应得的那人找到的。哦,把人逼进这种处境中真是可恶——啊,为什么斯蒂文森就不能消除掉这种怀疑呢!他为什么要拖上这个尾巴?

更深入的前思后想,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偏巧是理查兹的名字,而不是别的什么人的名字,留在斯蒂文森的印象中使他觉得他是应得这笔钱的人?这倒是个好兆头。是的,这相当不错。说实话,这看起来会越来越好,一直发展下去——直到后来,它终于变成了铁证。于是理查兹马上不把这个问题放在心上了,因为他内心有一种直觉认为一个证据既经肯定就不用再追究了。

现在他心情愉悦,心安理得,但是另外还有一个小问题老在逼着去注意:他当然帮过人家的忙——这是肯定的;但是究竟帮的是什么忙?他必须回忆起来——要是他回忆不起来,他简直无法入睡;要是回忆起来了,他才会心境安宁,完美无缺。因此他又前思后想。他想了许多事情——可能帮过的忙,甚至大致肯定帮过的忙——但是没有一件显得有足够重要,没有一件显得有足够分量,没有一件显得值得上这笔钱——值得上古德生希望能在他的遗嘱中留下的那笔财产。可是除此之外,他根本就想不起来他曾经还做过什么。那么,哎——那么,哎——那到底应该帮的是个什么忙才能使一个人配受这样的感谢呢?啊——拯救了他的灵魂!恐怕只有这样的帮忙才行。是呀,他现在想起来了,当初曾有一次他自告奋勇地去劝古德生入教——他原本打算去劝说三个月;可是到头来一想,又缩短为一个月,然后又缩短为一个星期,然后又缩短为一天,然后就没影儿了。不错,他现在想起来了,而且那时的情景是那么明显地不受欢迎,当时古德生就让他滚蛋,让他少管闲事——他可不希望跟着赫德莱堡去上天堂!

很显然,那种回答是失败了——他没有拯救古德生的灵魂,理查兹沮丧不已。不久另外一个念头又浮现了:他曾经挽救过古德生的财产吗?没有,那不可能——他不可能干过那类事。救过他的命?一点也不错!当然。嘿,他早就该想这事了。这一次他总算走对了路,毫无疑问。现在,他那想象的风车就大转特转起来了。

此后,在漫长的精疲力竭的两个小时中,他一直忙于救古德生的命。他以各种困难和冒险的方式救着古德生的命。每次他都很圆满地把这个救命的举动做到某种地步,然后正当他开始确信这桩事情当真发生过的时候,偏偏就有一个恼人的细节问题出现,使得整个事情成为荒唐无稽。拿泅水救命来说吧。在这种救命方式中,他曾经泅出去把淹得不省人事的古德生拖上岸来,还有一大堆旁观者赞许不尽。但是他把整个经过完全编好之后,正在开始回忆一切时,却又生出许多破坏性的细节问题:镇上的人是不会不知道这桩事情的,玛丽也不会不知道,在他自己脑子里,这桩事情也会像镁光灯似的放出耀眼的光芒,而不至于是一件他可能做了而“不知道究竟对人家有多大益处”的、并不显著的好事。而且想到这里,他又记起了自己根本就不会游泳。

啊——原来又有一点,他从头起就忽略掉了:这桩事情必须是他做了之后却“可能还不知道究竟对人家有多大益处”的好事。嘿,真是,那应该是容易寻思出来的——比其他事情简单多了。果然不错,他不久就想出来了。多年以前,古德生差点跟一个名叫南茜·休维特的很可爱很漂亮的姑娘结了婚,但是为了某种原因,这桩婚事还是作罢。那个姑娘死了,后来古德生就一直是个单身汉,并且渐渐变得性情孤僻,最后索性就成了一个愤世嫉俗的人。这个姑娘死后不久,村里的人就发现,或是自以为发现,她身上有一点点黑人的血统。理查兹把这个问题想了很久,后来终于觉得他记起了一些与此有关的事情,那些事情一定是由于日长天久不曾理会,就在头脑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似乎隐隐记得正是他发现了那个女孩儿身上的黑人血统,也正是他告诉了村里人,村里人还告诉了古德生他们是从哪儿得知这件事的,他就是挽救了古德生,使他免于和那个有黑人血统的姑娘结婚。他帮了他这个忙,却“不知道对他有多大好处”,事实上根本还不知道他是在帮人家的忙,可是古德生却知道他帮这个忙的价值,也知道他是如何幸免于难的,所以他才在临终时对他的恩人感激不尽,恨不得有一笔财产留给他。现在一切都简单明了了,他越回想就越觉得这事越明显,越毫无疑问。最后,当他满意而快乐地躺下睡觉时,他回忆着一切经过,就像是昨天的事一样。事实上,他还仿佛记得古德生曾经有一次亲自对他说过感激的话。与此同时,玛丽想着已经花了六千块钱为她自己盖一幢新房子,还给她的牧师买了一双睡鞋,然后就心情平和地睡着了。

同一个星期六晚上,邮递员给其他首屈一指的公民也每人送去一封信——一共十九封。没有两个信封是一样的,也没有两个信封上的笔迹是出自同一个人的,但是里面的信件内容除了一个细节外都是一样的,分毫不差。它们都是理查兹收到的那封信的翻版——笔迹和内容都一模一样——而且都是签着斯蒂文森的名,但在理査兹名字出现的地方却代之以每一个收信者的名字。

整个晚上,其他十八位首屈一指的公民也与他们同样身份的兄弟理查兹在同一时间干着同样的事——他们全都绞尽脑汁地试图回忆起他们无意中帮了巴克莱·古德生一个什么样了不起的大忙。无论对哪一位而言,这都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工作,但是尽管如此,他们仍然都成功了。

当他们全神贯注地干着这件苦活时,他们的妻子却把整个晚上消磨在花钱上,这倒容易得多。一夜之间,十九位太太平均每人从那口袋里的四万元中花掉了七千元——总共是十三万三千元。

第二天,杰克·哈里代大吃一惊。他发现十九位首屈一指的公民和他们的妻子的脸上又重新绽露出平和圣洁的快乐神情。他一点都搞不懂,甚至也不能想出什么话来破坏或扰乱这种情况。这次倒轮到他对生活感到不满了。他对这种快乐神情作了私自猜测,但一经查考,竟然通通错了。他遇到了威尔科克斯太太,发现她脸上那副心醉神迷的平静神态,他就自言自语说道:“她家的猫生小猫了。”于是他就去问她家的厨师,结果并没有这么回事。厨师也看出了她那种快乐,但是不知道原因。当哈里代在“老实人”毕尔逊(村中的绰号)的脸上发现一模一样的心醉神迷的神情时,就断定毕尔逊的某个邻居摔断了腿,但是一经査问,却没有类似的事发生。格里戈利·耶茨脸上那副抑制不住的狂喜神色只能有一种原因——他的丈母娘死了。但是这一回又错了。“那么宾克顿——宾克顿——他一定是讨还了本以为要落空的一角钱的债”,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东猜西想。他作的那些猜测,有些只好存疑,有些却明显是错的。最后哈里代只好对自己说道:“不管怎样,今天赫德莱堡有十九家人暂时上了天堂。我不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老天爷今天一定是休假了。”

有一个从邻近的州里来的建筑师和营造商最近在这个没有多大前途的村子里冒险开了一个营业部,招牌都已经挂出来一个星期了,但是仍然一个顾客都没有。他沮丧透了,很后悔来到这里。但是他的运气一下子就变了,开始是一位,后来又来了一位当地首屈一指的公民的太太私自对他说:

“下星期一到我家来吧——但是暂时不要声张。我们打算盖房子。”

那天他就收到十一家邀请。当天晚上他就给她女儿写了封信,解除了她和一个学生的婚约。他说她可以嫁一个比他好得多的人。

银行家宾克顿和其他两三位富裕的人物计划着盖乡村别墅——但他们还是等待着。他们那样的人在小鸡孵出来之前是不把它们作数的。

威尔逊夫妇筹划了一个新的盛举——化装舞会。他们并没有正式确定,但是对他们所有亲友亲密地说,他们正在考虑这桩事情,并觉得他们应该举办这样一个舞会——“我们如果举办了,我们当然会邀请你。”人们都很吃惊,彼此说道:“嗐,他们疯了,威尔逊这对穷骨头,他们根本负担不起。”十九家的主妇中有几位向自己的丈夫说:“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们不声不响,且等他们那个寒碜的把戏演过之后,我们再来举行一个像样的,让他们出出洋相。”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那些未来挥霍的预算越来越庞大,越来越疯狂,越来越愚蠢和胡闹了。照当时情形看来,这十九家人在领到那笔钱之前不但会将其尽数花完,而且会负债累累。有几家人轻举妄动,不以计划花钱为满足,竟然真花起来——用赊账的办法。他们买地,买典当品,购置农庄,还有投机的股票,买各种讲究的衣服,买马,还有各种其他东西,先拿现款付清利息,其余他们保证偿还——以十天为期。不久之后,这些人清醒过来了,就知道事情不妙,于是哈里代就看出许多人脸上开始流露出一种可怕的焦虑。这一次他又大惑不解,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威尔科克斯家里的小猫并没有死,因为它们根本就没出生,没有人摔断腿,丈母娘也没有去世,什么事都没发生——这真是个猜不透的谜。”

另外还有一个人大惑不解——柏杰斯牧师。这些天来,无论他到哪儿去,总有人跟着,或是东张西望地寻找;如果他到了一个什么僻静的地方,那十九家的人当中就总有一位出现,悄悄地把一个信封塞到他手里,低声说“星期五晚上在镇公所拆开”,然后就像犯了罪似的溜开了。他原来猜想着或许有一个人申请领取那只钱袋——但这还是靠不住的,因为古德生已经死了——可是他从来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一大群人来申请。最后到了星期五那个盛大的日子,他一共收到了十九封信。

镇公所从没像这一天这么漂亮过。大厅尽头的台子后面挂满了耀眼的旗子,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饰有旗子结成的花彩,楼座前部也覆盖着旗子,廊柱上也裹着旗子,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给外来人以深刻的印象,因为来宾一定人数众多,而且多半是与新闻界有关系的。全场坐满了人,四百一十二个固定座位都坐满了。另外,过道里还临时设了六十八个座位,也坐满了,讲台的阶梯上也坐满了,一些显要的来宾被安排在讲台的座位上,讲台前面和两侧边缘摆成马蹄形的那些桌子后面坐着一大批来自各地的特派记者。全场人的装束的讲究在这个镇上是空前的。有些服装价值高昂,有几位穿着这种华贵衣裳的妇女显得有点不大习惯,至少本镇人看出了她们那种不自然的样子。这种看法之所以会产生,也许是因为本镇的人知道这些妇女以前从来没有穿过这种衣服吧。

那个装着金币的口袋就放在讲台前面的一张小桌子上,全场都可以看得见。在场的人绝大多数都盯着它,欲火中烧,垂涎欲滴,若有所思,可鄙而感伤。占少数的十九对夫妇却以亲切、抚爱和理所应得的眼光盯着它,而这少数的男人却在一遍一遍地暗自背诵着为答谢会众的喝彩和祝贺而发表的简短的即席致辞,这番话是他们准备马上就要站起来说的。这些先生中随时都有某一位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字条来,悄悄地瞟上一眼,温习记忆。

全场当然不断有叽叽喳喳的谈话声——这是免不了的。最后当柏杰斯牧师站起来把手放在那个口袋上时,全场是如此安静,以至于他都能听到自己身上细菌咬啮的声音。他讲述了钱袋的稀奇来历,然后以热情的口吻说到赫德莱堡因纯洁无瑕的诚实而获得的那种悠久而当之无愧的声誉,又说到全镇人对这种声誉的自豪。他说这种声誉是一种无价的珍宝;承蒙上天的保佑,这种价值现在更是无可估量地提高了,因为最近这件事已经把这种声誉传播得又远又广,以至于全美国的人都关注着这个村子。结果正如他所希望和相信的,这种声誉永垂不朽,并使得这个村子的名字成了“不可败坏”的同义词。(掌声大作)“那么谁来充当这个贵重的珍宝的监护人呢——全村人共同负责吗?不!责任是各自承担的,而不是全社会的。从今以后,诸位每个人都要亲自担任它的特殊监护人,各人都要负责不让它受到任何损害。请问你们——请问你们每一位——能不能接受这个重任?(台下一致赞成)那就好极了。把这种责任传给你们的孩子以及你们孩子的孩子。今天,你们的纯洁是无可指摘的——千万注意把它永久保持住。今天,你们中没有一个人会受到诱惑去拿一个钱,只要它不是自己的——千万要保住这种美德。(我们会保持住的!我们会保持住的)这不是把我们自己与别的村子作比较的地方——他们中有些人对我们是颇不友好的。他们有他们的作风,我们有我们的作风,我们应该感到满足。(掌声大作)我的话完了。朋友们,在我的手底下,是一位陌生人对我们的品德的有力赞扬,通过他全世界从此以后都会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们不知道他是谁,可是我代表诸位向他表示感谢,我还请大家高声欢呼,表示同意。”

在场公众全体起立,雷鸣般的致谢欢呼声经久不息,连墙壁都震动了。然后大家又坐下,柏杰斯先生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当他撕开信封,从里面拿出一张字条时,全场鸦雀无声。他宣读了字条的内容——慢慢地、动听地——听众如痴如醉地凝神静听这个神奇的文件,这上面的每一个字都代表着一锭黄金:

“‘我对那位遭难的陌生人说的话是这样的:你绝对不是一个坏人,快去改过自新吧。’”然后他继续说道:

“我们马上就会知道,这儿所写的这句话与密封在钱袋里那句话是否相符。如果真的相符——那就毫无疑问的——这袋金子就属于我们这一位同胞,他从今以后就在全国成为使我们这个小镇远近闻名的那种特殊美德的象征——毕尔逊先生!”

全场的人原本都准备好爆发出一阵相应的风暴似的喝彩声,可是大家并没有这么做,反而像中风似的发呆。一时之间毫无声息,然后是一阵耳语的浪潮卷过全场——大致是这样一些话:“毕尔逊!哦,算了吧!那未免太难叫人相信了!叫他拿二十块钱给一个陌生人——无论给谁吧——毕尔逊!这只能说给水手们[6]去听!”这时候全场又因另一阵惊奇,突然肃静下来。大家发觉毕尔逊执事在会场中的一处站着,谦逊地低着头。同时在另一处,威尔逊律师也一模一样地站着。大家满怀疑惑地沉默了一阵。

人人都大惑不解,而那十九对夫妇则显出惊骇和愤慨的神气。

毕尔逊和威尔逊转了过来,互相瞪着对方。毕尔逊语中带刺地问道:

“你为什么站起来,威尔逊先生?”

“因为我有权利这么干。也许你不嫌烦,那就向在座诸位解释一下你为什么站起来。”

“我很高兴解释一下。因为是我写了那张字条。”

“这简直是无耻的谎话!是我亲手写的呀!”

这下轮到柏杰斯目瞪口呆了。他站在台上,茫然无措地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全场都茫然无措。这下威尔逊律师倒说开了:

“我请求主席读读那张字条上的签名。”

这使主席恢复了理智,他就念了那个名字:

“约翰·华顿·毕尔逊。”

“怎么样!”毕尔逊大喊道,“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你居然打算在这儿骗人,你现在准备怎样给我道歉,给在座的受了侮辱的诸位听众道歉?”

“现在还不是道歉的时候,先生。另外我要做的是,我要公开指控你从柏杰斯先生那儿偷走了我的字条,照抄了一份却签上你自己的名字。除了这个方法,你是不可能知道这句对证的话的。在活着的人中,只有我才知道这句话的秘密。”

照这样争吵下去,难免不会闹成丑恶不堪的局面。人人都注意到那些速记的记者在那儿发疯似的记录着,许多人喊道:“主席!主席!秩序!秩序!”柏杰斯使劲地敲着小木槌,说道:

“让我们别忘了应有的礼貌。这件事明显在哪儿出了点差错,但是想必也就是一点差错而已。要是威尔逊先生给过我一个信封的话——现在我想起他的确给过——我还保存着哩!”

他从口袋里又拿出一个信封,撕开,瞟了一眼,露出惊奇困惑的神情,站在那儿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他恍惚而机械地挥了挥手,做了一点努力想说点什么,但是终于泄了气,放弃了。有几个人就大声喊道:

“读呀!读出来!到底是什么?”

于是他以一种茫然的、梦游病患者似的口吻读了起来:“‘我对那位不幸的陌生人说的那句话是这样的:你绝不是一个坏人,(全场都瞪着他,惊诧不已)快去改过自新吧。’”(台下议论纷纷:“真是怪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张字条,”主席说,“签的是赛鲁·威尔逊的名字。”

“怎么样!”威尔逊大声喊道,“我认为一切都清楚了!我就知道我的条子被人偷看了。”

“偷看!”毕尔逊反驳道,“我要让你知道,不管是你,还是其他像你这样的浑蛋胆敢——”

主席:“安静,先生们,请保持秩序!都坐下,请你们两个都坐下。”

他们听从了,愤怒地摇着头,喋喋不休。全场的人真是大惑不解,大家对于这个奇怪的突发局面不知如何是好。这会儿,汤普生站了起来。汤普生是个帽商,他本来很想列入十九个首屈一指的家庭中,可是他不够资格。他的帽子存货不多,够不上那个地位。他说:

“主席先生,如果让我发表意见的话,我要问,难道这两位先生都是对的吗?请让我问你,先生,难道他们俩都对那位陌生人说了同样的话吗?我似乎觉得……”

硝皮匠站了起来,打断了他。硝皮匠是个满腹牢骚的人,他自信能列入十九家中,但是他得不到大家的承认,这使他言行中常常带刺。他这样说道:

“呸,问题不在那上面!那是有可能的事——一百年里可能会有两次——另外那桩事情可不会有。他们俩谁也没有给那人二十块钱!”

(一阵喝彩声)

毕尔逊:“我给了!”

威尔逊:“我给了!”

于是他俩又互相指控对方有偷窃行为。

主席:“安静!请坐下,对不起——你们俩都坐下。这两张条子哪一张都没有离开我身边片刻。”

某人的声音:“好了——那就解决了!”

硝皮匠:“主席先生,现在有一点是清楚了:这两位先生中的某一位曾经藏在另一位的床底下,偷听人家的家庭秘密。如果我的话并不违反会场规则的话,我要说他们谁都干得出这样的事。(主席:“安静!请保持秩序!”)我收回这句话,先生,现在我只提出一个意见:如果这两位先生中的某一位偶然听到对方告诉他的太太那句对证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把他查出来。”

某人的声音:“怎么查?”

硝皮匠:“很容易。他们俩所写的那句话,字句并不完全一致。如果不是隔的时间太久了一点,又在宣读两人的字条之间插进来一场热闹的争吵的话,大家也许会注意的。”

某人的声音:“把区别说出来。”

硝皮匠:“毕尔逊的字条里说的是‘绝对不是’,威尔逊的是‘绝不是’。”

许多人的声音:“是这样的——他说得不错!”

硝皮匠:“既然这样,要是主席把钱袋里那句对证的话查对一下,我们马上就可以知道这两个骗子之中——(主席:“请保持安静!”)——这两位冒险家之中——(主席:“安静!请保持安静!”)——这两位绅士之中——(哄堂大笑,掌声不绝)——究竟是谁应该戴上个勋章,表明他是这个镇上破天荒养育出的第一个不诚实的撒谎大王——他给这个镇子丢了脸,这个镇子从今以后就会给他好看的!”(热烈的掌声)

许多人的声音:“打开吧——打开那只口袋!”

柏杰斯先生把那口袋割开一条裂缝,把手伸进去,拿出一个信封。信封里有两张折叠着的字条。他说:

“这两张字条有一张写着:‘要等到交给主席的所有信件——如果有的话——通通宣读之后才打开对证词来对证。’另一张上面写着‘对证词’。让我来念吧,上面写的——就是:

“‘我并不要求申请人把我的恩人向我说的前半句话说得一字不差,因为那半句并不动人,而且容易忘记。但是末尾的四十个字是很动人的,我觉得也很容易记住。若不把这些字完全正确地重述出来,就把申请人当作骗子看待。我的恩人开始说的是他很少给别人提出忠告,可是一旦他提出忠告,那就一定是金玉良言。然后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这句话一直留在我脑海里,从没遗忘过:你绝不是一个坏人——’”

五十个人的声音:“这下子一切都清楚了——那笔钱是威尔逊的!威尔逊!威尔逊!说话呀!说话呀!”

大家跳了起来,团团围住威尔逊,紧紧握着他的手,热烈地向他祝贺——这时主席敲着小木槌,大声喊道:

“安静,先生们!请保持安静!保持安静!请让我念完。”会场恢复平静以后,又接着宣读——念出的是:

“‘快去改过自新吧——否则,记住我的话——总有一天,你会因你的罪过而死,并且因此入地狱或是入赫德莱堡——希望你努力争取,还是入地狱为妙。’”

随后是可怕的沉寂。起初有一层愤怒的暗影阴沉沉地笼罩到在场公民们的脸上,过了一会儿,暗影渐渐散去,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试图取而代之,大家拼命抑制才好不容易把那种表情控制住。记者们,布利克斯敦的人们,以及其他外地来宾都把头低下去,双手把脸遮住,费尽了劲,凭着非凡的礼貌,竭力忍住。就在这个不凑巧的时候,鸦雀无声的会场中突然爆发出一个孤单的吼声——杰克·哈里代的:

“这话才是地道的金玉良言呀!”

于是全场哗然大笑,连客人都没有例外。甚至柏杰斯先生的庄重也马上不能保持了,随后在场的人正式解除一切约束,尽情享受他们的权利。全场笑声尽情而持久,像是狂风暴雨般的痛快淋漓,后来终于停息了——停息的时间稍久,柏杰斯先生才得以乘机继续发言,台下的人才趁此把眼睛稍擦了一下。可是不一会儿笑声又爆发了,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阵,最后柏杰斯才得以说出这样几句严肃的话:

“要想掩饰这个事实是徒劳无益的——我们发现自己确实面临着重大问题。这涉及本镇的声誉问题,它打击了全镇的好名声。威尔逊先生和毕尔逊先生提供的对证词互相有点出入,这肯定是件严重的事情,因为它表明了这两位先生中的某一位必定有了偷窃行为……”

那两位先生本来都瘫痪似的坐着,无精打采,懊丧至极。但是一听到这些话,他俩都像触了电似的动了起来,马上就要站起。

“坐下!”主席严厉地说,他们都听从,“这件事情,正如我刚才说过的,是一件严重的事情。的确是严重的——但是这只牵涉到他们中的一个人。可是现在这事情变得更加严重了,因为他俩的声誉都面临着可怕的危险。我是不是可以进一步说,他们都面临着无法解脱的危险?两个人都漏掉了那重要的四十个字。”他停了一会儿。在这几分钟里,他故意让那种压倒一切的沉寂逐渐加深,给人以更加深刻的印象。然后他又说道:“这种事情的发生,似乎只有一种说法可以解释。我要请问这两位先生——他们是不是串通行骗?互相勾结?”

一阵低语声卷过全场,大意是这样的:“他把他们两个都抓住了。”

毕尔逊不惯于应付紧急情况,他无助地坐着,几近崩溃。但是威尔逊是个律师,他挣扎着站了起来,脸色苍白,神情焦急地说:

“我请求全场的人耐心听一听,让我解释一下这件最痛苦的事情。对于我将要说的话,我感到很遗憾,因为它不可避免地要使毕尔逊先生遭到无法挽救的损害。直到现在为止,我对毕尔逊先生一直是很尊重的,对他那不受任何诱惑影响的品德我深信不疑——就像大家一样。可是为了保持我自己的声誉,我不得不说说——而且是坦白地说。我很惭愧地承认——现在我要请求你们原谅——我曾经向那位倾家荡产的陌生人说过对证词里所包括的全部的话,连末尾那骂人的四十个字也说过。(全场轰动)最近报纸上登出启事之后,我就想起了那些话,但我仍决定来申请这笔钱,因为我有一切权利应该得到。现在我请求你们想想这个问题,仔细想一想。那天晚上,那位陌生人对我感激不尽,他自己说他想不出适当的话足以表达他的谢意,但是要是他有能力,他一定会一千倍地报答我的。那么,现在我请问你们一声:我哪会料到——我怎能相信——我怎能想象得到一点点影子——他既然是那么感动,怎么会干出这么无情无义的事来,在他的对证词后添上那毫无必要的四十个字呢?给我设下一个陷阱?使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自己人的面,变成一个毁谤本镇的坏蛋?这实在是荒谬绝伦,这实在是不可思议。他的对证词只应该包括我对他提出的忠告开头的那句恳切的话。对那一点,我本来毫无疑问。假如是你们,恐怕也会像我这么想的。你绝不会预料到,帮了人家的忙,又没有冒犯过他,他会这样卑鄙地陷害你。所以我有充分的信心和充分的把握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开头那句话——结尾是‘快去改过自新吧——然后签了名。当我正准备把它装进信封时,有人叫我到办公室的里间去,我就不假思索地把那张字条敞开着放在我的桌子上。”他停了下来,慢慢地掉转头朝向毕尔逊,等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说:“请大家注意这一点:当我过了一会儿回来时,毕尔逊先生恰好从我的前门走出去。”(全场轰动)

毕尔逊马上站了起来,大声喊道:

“这是谎话!这是无耻的谎话!”

主席:“请坐下,先生!现在是威尔逊先生发言。”

毕尔逊的朋友们拉着他坐下,劝他冷静一点,威尔逊接着说道:

“这些都是明显的事实。我桌子上的字条已经不在我原先放的地方了。我发现了这一点,可是我当时并不在意,还以为是风把它吹动了一下。我决不会想到毕尔逊先生会偷看别人的秘密文件;他是一个体面人,他应该不屑干这种事。如果大家允许我说出来的话,我认为他把‘决’字写成了‘绝对’,原因是很明显的,这显然是记忆的失误。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能够在这里提供对证词的各种细节——而且是用光明正大的方式。我已经说完了。”

天下再没有什么事情像这一篇动听的演说那么具有煽动力,它可以把那些不熟悉演说的把戏和魔力的听众的神经弄得迷迷糊糊,推翻他们的信念,败坏他们的感情。威尔逊踌躇满志地坐下了,全场的赞许声和喝彩声几乎像潮水一样要淹没了他,朋友们蜂拥到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向他道贺,而毕尔逊被大家喝住,一句话都不许说。主席拿起小木槌敲了又敲,不住地嚷道:

“让我们继续进行,先生们,让我们继续进行!”

最后终于恢复了一定程度的安静,那位帽商说道:

“可是还要继续进行什么呢,先生,不是只差付款了吗?”许多人的声音:“这话有道理!这话有道理!到前面来吧,威尔逊!”

帽商:“我提议给威尔逊先生欢呼三声,他象征着那种特殊的美德,足以……”

他的话还没说完,欢呼声就爆发了。在欢呼声中——同时也在主席的木槌声中——有些热心分子就把威尔逊抬到一个大个子朋友的肩膀上骑着,准备得意扬扬地把他送到讲台上去,这时主席的声音压倒了这阵喧扰:

“请保持秩序!各回原位!你们都忘了还有一个文件没有念哩。”会场恢复了平静后,他便拿起那个文件,正待开始念,却又把它放下,说道:“我忘了,这要等我收到的信件通通宣读过后才能念哩。”他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取出里面的信件,瞥了一眼——显出惊讶的神气——便把它拿得远了一点仔细地看了起来——最后便呆呆地盯着。

二三十个人的声音喊道:

“到底是什么?念吧!念吧!”

于是他念了——慢慢地、惊愕地念道:

“‘我对那个陌生人说的那句话——(许多人的声音:“喂!是怎么回事?”)——是这样的:你绝不是一个坏人。(许多人的声音:“老天爷!”)快去改过自新吧。’(许多人的声音:“哦,真叫人莫名其妙!”)署名是银行家宾克顿先生。”

这时候尽情发泄的一阵乱哄哄的狂笑简直要叫头脑清醒的人哭起来,没有被中伤的人都笑得直淌眼泪,记者们一边狂笑不止,一边记着一些世界上谁也认不出来的乱涂乱画的东西,一只睡着的狗吓得魂飞魄散,跳了起来,向着这种混乱状况狂吠不止。在喧嚣之中夹杂着各种各样的大呼小叫:“我们发财了——两位不可败坏的象征!——还没算上毕尔逊哩!”“三个!——把‘老实人’也算进去——我们还从来没有这么多人!”“好吧——毕尔逊也当选了!”“哎,可怜的威尔逊——成了两个小偷的牺牲品了!”

一个雄壮的声音:“安静!主席正从他的口袋里又掏出一件东西来!”

许多人的声音:“哎呀!又有什么新鲜东西?念念吧!念吧!念!”

主席(念着):“‘我说的那句话,’等等,‘你绝不是一个坏人,快去——’等等,署名是格里戈利·耶次。”

飓风般的呼声:“四位象征了!”“耶次万岁!”“再掏吧!”

这时候全场陷入狂热的幽默中,准备把这个事件中所能有的玩笑开个淋漓尽致。十九个家庭中有几位人物面色苍白,苦恼不堪,站起来想向过道里挤过去,但是许多人大声嚷起来:“注意门口,注意门口——把门关上,不能让不可败坏的人离开此地!大家都坐下!”

那些人屈从了。

“再掏吧!念吧!念吧!”

主席又掏出字条,于是大家听熟了的词句又从他的嘴里溜了出来——“‘你绝不是一个坏人……’”

“署名!署名!他叫什么名字?”

“英戈尔斯贝·萨金特。”

“五位当选了!把这些象征再往上堆吧!继续念,接着念!”

“‘你绝不是一个坏……’”

“署名!署名!”

“尼古拉斯·惠特华斯。”

“哎呀呀,哎呀呀!今天简直是象征们的节日!”

有人用凄凉的声调唱了起来,开始把这一句写作歌词(省去了“简直”两字),并按着那悦耳的《天皇曲》里“当一个男人害怕时,美丽的姑娘……”的调子唱着。随后大伙都很高兴地随声合唱,然后又有人不失时机地贡献了下一句:

你可别忘了这一点——

全场狂吼着这一句。第三句马上又完成了:

赫德莱堡真是不可败坏——

全场的人再次狂吼着这一句。最后一个字刚刚唱完,杰克·哈里代的声音高亢而响亮地续上了最后一句:

诸位象征就在我们面前!

大家唱着这句,热情高涨。然后全场快乐的人们又从头唱起,把这四句再唱了两遍,唱得音韵铿锵,派头十足,唱完之后,又用雷鸣般的声音给“将在今晚接受荣誉称号的不可败坏的赫德莱堡和它的各位象征”山呼万岁,还加上尾声。

然后人们从会场各处又向主席喊开了:

“继续进行!继续进行!念吧!再念一些!把你收到的信件都念出来!”

“说得不错——继续进行!我们要赢得永垂不朽的大名!”

这时有十几个男人站了起来,开始抗议。他们说这出滑稽戏一定是某个堕落的无赖耍的把戏,这是对整个村镇的一种侮辱。毫无疑问,这些署名都是伪造的。

“坐下!坐下!闭嘴!你们这是不打自招。我们很快会在这一伙里发现你们的名字的。”

“主席先生,像那样的信封你一共收到多少封?”

主席数了数。

“加上那些刚才已经核对过的,一共十九封。”

一阵嘲弄的喝彩声风暴般爆发出来。

“大概那里面都装着这个秘密。我提议你把它们一齐拆开,念出每张字条上的署名——也把字条上开头的八个字念出来。”

“赞成这个提议!”

主席宣布了这个提议,全场通过——吼声如雷。随后可怜的理查兹站了起来,他的妻子也站了起来,站在他身旁。她的头低垂着,怕的是别人看出她在哭泣。她的丈夫把胳膊伸给她,支撑着她,他就以颤抖的声音说道:

“朋友们,你们一向了解我们俩——玛丽和我——了解我们的一生,我想你们向来喜欢我们,看得起我们……”

主席打断了他:

“对不起。这话一点也不错——理查兹先生,你说的是实话。这个镇上的人了解你们俩,他们确实喜欢你们,他们确实看得起你们。不但如此——他们还尊敬你们,爱你们……”

哈里代又大喊起来:

“那才是丝毫不假的实话哩,真的!要是主席没说错,大家干脆表示拥护吧。站起来!好吧……一!二!三!全体起立!”

全场一致起立,热切地面对着这对老夫妻,舞动的手绢就像暴风雪一样漫天飞舞,大家满腔热情地欢呼着。

随后主席继续说道:

“这是我要说的:我们了解你的好心肠,理查兹先生,但这不是对冒犯者发慈悲的时候。(一阵阵“不错!不错!”的呼声)我从你脸上看出了这种好意的企图,但是我不允许你替这些人求情……”

“但是我打算……”

“请坐下吧,理查兹先生。我们还得查查这些剩下的字条——仅仅为了对那些已经曝光的人表示公正必须这么干。等这个手续一办完——我向你保证……就让你马上发言。”

许多人喊道:“不错!主席说得不错——在这紧要关头不容打断!继续进行!揭露那些姓名!姓名!照提议的办法进行!”

这对老夫妻不情愿坐了下来,丈夫对妻子耳语道:“这实在是要命,我们不得不等着。当他们发现我们只打算为我们自己求情时,我们将遭受更大的羞辱。”

随着主席宣读着姓名,大家又哄笑不断了。

“‘你绝不是一个坏人……’署名:‘罗伯特·提特玛斯。’”

“‘你绝不是一个坏人……’署名:‘埃里弗勒特·维克斯。’”

“‘你绝不是一个坏人……’署名:‘奥斯卡·怀尔德。’”

这时候在场的人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由大家代替主席念那八个字。他正是求之不得。从此以后,他就依次把每张字条拿在手里等一等。全场就以集体的、整齐的、悦耳的深沉声调悠然地唱出这八个字来(大胆地模仿着教堂里吟唱的一首著名圣诗的调子,而且模仿得很像。)……“‘你决……哎……哎……不是一个坏……唉……唉……人。’”然后主席就念道:“署名:‘阿契波尔德·威尔科克斯。’”以此类推,一个姓名接着一个姓名,除了那不幸的十九家人以外,大伙儿的情绪越来越高涨,越来越痛快,每当那有特殊光彩的姓名被念到时,全场人就让主席等着,大伙儿就把那句对证词从头至尾再吟唱一遍,包括最后的“因此入地狱或是赫德莱堡——希望你努力争取,还是入地……咦……咦……狱为妙”这一句。每逢这种特殊情况,他们就会再加上一声庄严、沉痛而堂皇的“阿……啊……啊……门!”

名单在越缩越短,越缩越短,越缩越短,可怜的理查兹老头一直在暗自计算着,每逢有与他的姓名相似的姓名被念到时,他就不禁畏缩起来,他只能可怜巴巴地提心吊胆地等着那个时刻的到来,届时他就准备和玛丽一同屈辱地站起来,说完他替自己求情的话,他心里盘算着这么样的措辞:“……因为直到现在为止我们还从未做过什么错事,我们只是谦卑地度日,无可指责。我们很穷,我们很老,又没有子女帮助我们;我们大大地受了诱惑,我们堕落了。我刚才站起来,本打算说实话,并请求别在大庭广众中念我的名字,因为那好像是我们无法忍受的,但是我被你们阻止了。这是公正的,我们应当和别人一同受到羞辱。我们对此深感痛心。这还是第一次我们从别人的嘴听到我们的姓名——当作羞辱的对象。请大家慈悲一点——看在我过去的情分上,请你们特别宽大,尽量减轻一点我们的羞辱吧。”正当他想到这儿时,玛丽注意到他心不在焉,就用胳膊肘轻轻地推了他一下。全场人正在吟唱:“你决……呃……呃”等等。

“准备好了,”玛丽悄声说道,“马上就到你的名字了,他已经念了十八个了。”

吟唱声结束了。

“下一位!下一位!下一位!”连珠炮般的喊声起自全场各处。

柏杰斯把手伸进他的衣服口袋里。那对老夫妻又战栗着站了起来。柏杰斯摸索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我发现我已经念完了。”

夫妻俩惊喜得全身发软,颓然坐下,玛丽悄声说道:

“哦,上帝保佑,我们得救了!他把我们的信弄掉了——即使给我一百袋金子换这个,我也不干。”

全场又爆发出那《天皇曲》改编的滑稽歌词,接连唱了三次,越唱越有劲儿,第三次唱到末尾一句时,大家都站了起来:

诸位象征都在我们面前!

最后给“赫德莱堡的纯洁和我们十八位不朽的美德代表”山呼万岁,并加上尾声。

然后制革匠温格特站了起来,提议给“全镇最纯洁的人,唯一没有企图盗窃那笔钱的重要公民——爱德华·理查兹”山呼万岁。

大家以动人的极大的热情响应了这个提议。然后又有人提议推举理查兹为现在这种神圣的赫德莱堡传统唯一的监护人和象征,让这种传统有权利昂然耸立,独自面对全世界的讥讽。

这个提议在全场欢呼声中通过了。于是大家又唱了一遍《天皇曲》,结尾加上了这样一句:

还有一位真的象征已经出现!

然后停了一会儿,不久……

某人的声音:“那么,现在,谁该得那袋金子呢?”

硝皮匠(以尖刻的讥讽口吻):“那还不容易!把这笔钱平分给那十八位不可败坏的人不就得啦!他们每人都给了那个遭难的陌生人二十块钱——还说了那句话——每个人轮流着的——看来这队人物走过一共花了二十二分钟,在陌生人身上下了赌注——总共施舍三百六十块钱。他们所想的只是收回这笔借款——再加上利息——总共是四万美元。”

许多人的声音(讥讽的):“好主意!平分!平分!可怜这些穷人吧——别让他们再等了!”

主席:“请保持秩序!我现在宣读陌生人另外一个文件。它是这样说的:‘如果申请人没有出现,(一阵洪亮的呻吟声)我希望你打开这个口袋,把这笔钱交给贵镇的各位首要公民,请他们收下,(一阵阵“哦!哦!哦!”的呼声)由他们斟酌使用,以求宣传和保存你们因不可败坏的诚实而获得的崇高声誉(更多的呼声)——这种声誉会由于他们的姓名和努力而增添一层新的永久的光彩。’(一阵狂热的讥讽的喝彩声)好像就这些话了。哦,不——还有一段附言。”

附言:赫德莱堡的公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对证词——没有人说过那些话。(全场轰动)根本就没有什么行乞的陌生人,也没有什么二十块钱的施舍,也没有什么由此而来的致谢和赞美——这些都是捏造的。(全场一片嗡嗡声,惊讶而快意)让我讲讲我的故事吧——只需一两句话就行了。我有一次路过你们的镇子,遭到了我不应该受的一次很大的侮辱。要是换成别人,他也许会杀死你们中的一两个人才心满意足,认为划算了,但是对我来说,那样的报复太小而且不够厉害,因为死了的人就感受不到痛苦了。此外,我又不能把你们通通杀光——而且,无论如何,即令我做得到,那也不能使我满意。我企图毁掉这地方的每一个男人和每一个女人——不是毁坏他们的身体或他们的财产,而是他们的虚荣——这是虚弱和愚蠢的人身上最脆弱的地方。因此我就化了装,回到这儿,开始研究你们。你们是很容易到手的猎物,你们因诚实而获得一种古老而崇高的声誉,你们自然是为此感到自豪的——这是你们宝贝中的宝贝,你们眼中真正的珍宝。我一发现你们小心谨慎地防止你们自己和你们的儿女受到诱惑时,我就知道该从何处下手了。嘿,你们这些头脑简单的家伙,一切脆弱的东西中最脆弱的东西就是没有放在火中试验过的美德。我制订了一个计划,收集了一张名单。我的计划就是要败坏这个不可败坏的赫德莱堡。我的主意是要把几十个纯洁无瑕、生平从来没有撒过谎或偷过一文钱的男男女女都变成撒谎者和小偷。可是我担心古德生。他既不是在赫德莱堡出生的,也不是在赫德莱堡受教养长大的。我担心我开始实施计划时,把那封信分送到你们手里,你们心里就会想:“我们这里只有古德生一个人才会拿二十块钱给一个倒霉鬼。”那么你们就不会上我的当了。但是老天把古德生接走了,于是我就知道我定会万无一失的,我就布下了陷阱,装好了诱饵。也许收到我寄去的那份伪造的对证词的人不会全都中了我的圈套,可是我肯定能套住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如果我对赫德莱堡的本性了解得不错的话。(许多人的声音:“不错——他确实套住了他们,一个也没有漏网。”)我还相信他们甚至会输掉这笔假托的赌款,而不会轻易放过,这些可怜的、受了诱惑而教养不良的家伙。我希望一下子把你们的虚荣永远捣个粉碎,叫它万劫不复,从此给赫德莱堡一个新名——一个抹不掉的新名,并且四处流传。如果我成功了,就请打开口袋,召集赫德莱堡声誉宣扬与保存委员会吧。

一阵旋风似的呼声:“打开它!打开它!十八位到前台去!优良传统宣扬委员会!到前面去——不可败坏的!”

主席撕开口袋,抓起一把亮闪闪的、大块的、金黄的钱币,拿在手里捏了一捏,然后仔细检查起来:

“朋友们,原来只是些镀金的铅块!”

一听这个消息,全场爆发出一阵打雷似的欢呼声,当欢呼声渐渐平息时,那个硝皮匠大声喊道:

“凭着在这件事中的出色表现,威尔逊先生应该当选为优良传统宣扬委员会的主席。我提议由他代表他的同伴们到前面去,接受保管这笔钱。”

上百人的声音:“威尔逊!威尔逊!威尔逊!发言吧!快发言吧!”

威尔逊(极其愤怒,声音颤抖着):“请大家允许我说句话,我也不想为我的话向大家道歉,去他妈的,这笔钱!”

某人的声音:“哦,亏他还是个浸礼会教徒哩!”

某人的声音:“还剩十七位象征呀!先生们,请上台,接受你们的重托吧!”

停了一会儿——没有反应。

制鞋匠:“主席先生,无论如何,在从前的上流人物中,我们总算还剩下一位清白的人;他需要钱,而且应该得到钱。我提议主席委托哈杰·哈里代到台上去,拍卖那一口袋二十美元一块的镀金币,然后把所得的钱给应得的人——这个人是赫德莱堡乐于表扬的——爱德华·理查兹。”

大家热情极高,接受了这个提议,那只狗又回来凑热闹了。制鞋匠首先出一块钱投标,布利克斯敦的人们和巴南的代表都拼命争取,每逢标价抬高一次,大家就欢呼喝彩,兴奋的情绪越来越高涨,投标的人们劲头十足,越来越大胆,越来越坚决,标价由一元涨到五元,又涨到十元,再涨到二十元,再涨到五十元,一百元,再涨到……

拍卖开始之时,理查兹苦恼地对他的妻子低声耳语道:“哦,玛丽,这怎么行呢?这……这……你看,这是荣誉的报酬,是人格纯洁的褒扬,但是……但是……这可怎么行呢?我最好是站起来,干脆……干脆……哦,玛丽,我们到底怎么办?……你觉得我们……”(哈里代的声音:“我出十五块!……十五块买这一口袋!……二十块!……啊,谢谢!……三十块!……非常感谢!三十块,三十块,有人出三十块!……有人再出四十块吗?……就是四十块!别停住呀,先生们,再往上添呀!……五十!谢谢,高贵的天主教友!五十,五十块,五十块就要卖了!……七十!……九十!……好极了!……一百!……往上堆呀,再往上堆呀!……一百二十!……一百四十!……多及时!……一百五十!……两百!……真不得了!是不是有人说二百……谢谢!……两百五十!……”)

“这是另一个诱惑,爱德华——我浑身都发抖了……但是,哦,我们已经逃过了一次诱惑,本来那会告诫我们……(“有人说六百吗?……谢谢!……六百五十,六百五……七百整!”)不过,爱德华,当你想到……没有人怀疑……(“八百块!……哎呀!……出九百吧!……巴森斯先生,你是说……谢谢!……九百!……这宝贵的一袋纯铅只作价九百块就要卖了,还包括镀金在内——喂!是不是有人说……一千!……专诚致谢!……有没有人出一千一?……这一袋铅可是要声名远扬的,传遍整个美……”)哦,爱德华,(开始抽泣了)我们实在太穷了!……可是……可是……你看怎么好就怎么办吧……你看怎么好就怎么办吧。”

爱德华屈服了——那就是说,他静静地坐着。他坐着,良心上有些不安,可是在那种情况下,良心也不能做主了。

这时候有一位陌生人,看起来像一个业余的侦探,打扮成一位不太像的英国伯爵,怀着极大的兴趣关注着这天晚上的各种进程,脸上还露出满意的神情。他心底里老在暗自思量。他的独白大致是这样的:“那十八位先生没有一位投标的,那是不能让人满意的。我要改变这种情况——按戏剧上的三一律[7],非这样不可。他们必须买下那个他们本想偷去的口袋,他们还得出一个高价——他们中的一些人是很富的。还有另一件事,我对赫德莱堡人的性格判断还是犯了一个错误,那个使我犯错的人应该得到一大笔奖金,而必须有人来付这笔钱。这个可怜的理查兹老头使我的判断力丢了脸,他是一个诚实的人——我不理解这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得承认它。不错,他看到我摊出了‘幺二’,自己却摊出一副‘同花顺’,照规矩这笔赌注就该他得。假如我能想出办法来,还得叫他赢一大笔赌注才行。他让我失望了,可是暂时就不去管它吧。”

他关注着投标。到了一千块时,行情就暴跌了,标价上涨就十分疲软了。他等待着——仍然观望着。一个竞争者退出了,然后是另一个,然后又是另一个。现在他投了一两次标。当喊价跌到十块一次时,他就添上五块。又有人在上面加了三块。他等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来了个五十块的大攀升,结果这只口袋就是他的了——标价是一千两百八十二块。全场欢呼起来——然后停止了,因为他站了起来,举起一只手。他开始说话了。

“我要说句话,并请各位帮个忙。我是个做各种稀有东西生意的商人,我和全世界各地收藏钱币的人都有来往。我今天买下这些东西,照样原封不动,我就可以赚一笔钱。我有一个办法,只要各位赞成我,我就可以让这些二十元一块的铅币每一块都值得上同样的金币,也许还要多一些。只要你们同意我的办法,我就把赚的钱分一部分给你们的理查兹先生,他那牢不可破的廉洁,你们今天晚上已经很公正很热烈地承认了。他应得的一份是一万块,我明天就把钱交给他。(全场喝彩。可是那“牢不可破的廉洁”使得理查兹夫妇脸红得厉害。不过,大家以为那是因为谦虚,所以并没有露马脚)如果你们大多数能通过我的提议——我希望能有三分之二的人赞成——那我就认为我获得了贵镇的同意,我的要求就是这样的。珍藏品上面如果有些足以引起好奇心并且叫人不能不注意的花纹,那就更有利了。现在我若能够得到你们的允许,让我在这些假金币上每块都印上那十八位先生的姓名,那就——”

听众中有十分之九的人马上站了起来——连人带狗——这个提议在一阵旋风似的喝彩声和哄笑声中通过了。

大家坐下来。所有诸位象征,除了克莱·哈克尼斯“博士”而外,都站起来强烈地抗议这个人提议的胡闹办法,并且以恐吓的口吻扬言要……

“我请求你们别恐吓我,”那位陌生人很平静地说,“我知道我自己合法的权利,向来不怕别人恐吓我。”(喝彩声)他坐了下来。哈克尼斯“博士”这时候看出了一个机会。他是当地最富的两个人中的一个,另一个是宾克顿。哈克尼斯是一家制药厂的老板,也就是说,他专卖流行的成药。他正在参加州议会竞选,他由某个党派提名为候选人,宾克顿由另一党派提名为候选人。他们俩势均力敌,竞争激烈,而且一天比一天激烈。这两位对金钱的胃口都很大,各人都买了一大块地,各有各的企图。有一条新铁路即将修建,两个人都想到州议会去设法划定对自己有利的线路。只要多一票就能决定胜负,而且由此可以发两三笔财。赌注很大,而哈克尼斯又是一个有胆量的投机家。他正坐在陌生人的旁边。正当其他各位象征一个个纷纷提出抗议,他们的呼吁徒供听众欣赏时,他却歪过身子悄悄地问道:

“这口袋你打算卖什么价?”

“四万美元。”

“我给你两万。”

“不。”

“两万五。”

“不行。”

“干脆三万吧。”

“标价是四万,一分都不能少。”

“好吧,我给你。早上10点钟我到旅馆来。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一个人来找你。”

“好极了。”然后陌生人就站了起来,对全场的人说道,

“我认为时间不早了。这几位先生的讲话不是没有价值,不是没有趣味,也不是说得不漂亮。不过,大家若不见怪的话,我就先告辞了。承蒙诸位同意我的请求,帮了我的大忙,我真是感激不尽。我请求主席暂为保管那只口袋,我明天早上再来取,并请主席把这三张五百美元的钞票交给理查兹先生。”他把三张五百美元的钞票递给主席,“明天早上9点钟我来取那只口袋,10点钟我再把那一万块的余数送到理查兹先生家中,亲自交给他本人。晚安。”

于是他就一溜烟似的跑出去了,留下听众在那里大吵大嚷,喧嚣中混合着欢呼、天皇曲、狗的抗议声,还有“你决……哎……哎……不是一个坏……唉……唉……人……阿……啊……阿门”的吟唱声。

到了家中,理查兹夫妇不得不忍受各种祝贺和恭维,直到深夜。然后他们才能独自待一会儿。他们看起来有点悲哀,他们沉默地坐着,左思右想。最后玛丽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认为我们该受谴责吗,爱德华……真的该受谴责吗?”她的眼光扫过桌上那三张兴师问罪的大钞票,刚才贺喜者们还在那儿欣羡地看着,钦佩地抚摩着哩。爱德华没有立即回答,随后他也叹息一声,迟疑地说道:

“我们……我们是迫不得已,玛丽。这……哎,这就是命中注定。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玛丽抬头向上一望,定睛看着他,但他并没有回望她。随后她说道:

“我从前认为祝贺和称赞总是滋味美妙的。但是……现在,我好像觉得……爱德华?”

“怎么样?”

“你还要在银行待下去吗?”

“不——去了。”

“要辞职?”

“明天早上就辞职——写封信去。”

“这也许是最妥当的办法。”

理查兹把头埋在双手中,咕哝道:

“从前,别人的钱无论多少叫我经手,我都不害怕,但是……玛丽,我实在太累了,太累了……”

“我们去睡觉吧。”

早上9点钟,陌生人来取那只口袋,雇了一辆马车把它带到旅馆。10点钟,哈克尼斯和他私自密谈了一次。陌生人索要并得到了五张由一家大都会银行兑现的支票——都是开给“持票人”的——四张一千五百元的,一张三万四千元的。他把一张一千五百元的支票放进口袋,其余的,总共是三万八千五百元,他把它们装进一个信封,还附了一封短信,这是等哈克尼斯走后他才写的。11点钟,他来到理查兹家,敲了敲门。理查兹太太从百叶窗缝里偷偷地看了一眼,然后走过去接过一个信封,陌生人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她满脸通红地走回来,两条腿都站得不太稳,喘着气说道:

“我准是认出他来了!昨天晚上我就觉得从前仿佛在哪儿见过他。”

“他是那个送口袋来的人吗?”

“我看这大致不成问题。”

“那么他也就是那个化名的斯蒂文森,他用那个假秘密叫镇上每个重要公民都上当了。现在如果他送来的是支票而不是现款,那我们也上当了,原来我们还以为我们已经逃过了哩。昨晚休息了一夜,我正觉得心里舒服了一点,但是看到这个信封又使我感到恶心。它不够厚,要是八千五百块,即使是最大面值的钞票,装得也要比这厚一点。”

“爱德华,你为什么不喜欢支票呢?”

“斯蒂文森签的支票!如果这八千五百块钱是钞票,我还可以勉强收下——因为那真的好像是命中注定的,玛丽——但是我从来就没有多大的胆量,我更没有足够的勇气拿着这样一张签着那样晦气的姓名的支票去兑现。那肯定是个陷阱,那个人想叫我上当。我们好歹总算逃脱了一次,现在他又耍了一套新花招。如果它是支票……”

“哦,爱德华,真是糟透了!”她举起支票,嚷了起来。

“把它们丢进火里!快点!我们不能再受诱惑了!这是一个诡计,想叫全世界的人都来嘲笑我们,和其余那些人摆在一块,而且——把它们给我,既然你不能干!”他一把抓过它们,打算牢牢地抓紧,赶快送到火炉里去。但他毕竟是一个出纳员,他停了一会儿,仔细看了看支票上的签名。结果他几乎晕倒。

“扇我一巴掌,玛丽,扇我一巴掌!它们简直与金子一样!”

“哦,真是好极了,爱德华!怎么回事?”

“签名的是哈克尼斯。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奥妙,玛丽?”

“爱德华,你是认为……”

“你看……看看这个!一千五……一千五……一千五……三万四。一共三万八千五百!玛丽,那只口袋值不了二十块钱,但是哈克尼斯——显然的——照真的付出了十足的代价。”

“那么你认为,难道这些通通属于我们——而不只是那一万块?”

“嗐,看起来不错。而且支票也是开给‘持票人’的。”

“这好不好呢,爱德华?这是怎么回事?”

“我看这是暗示我们到远处的银行去提款。也许是哈克尼斯不想让这件事情被大家知道。这是什么——一封短信?”

“不错,这是和支票放在一块的。”

这是斯蒂文森的笔迹,但是上面没有签名。它是这样写的:

我大失所望。你的诚实是不受诱惑侵害的。原来我的看法是不同的,但是我的那种看法冤枉了你,我向你道歉,而且是出于至诚的。我尊敬你——这也是真诚的。这个镇子连吻你长袍的边缘都不配。亲爱的先生,当我曾正儿八经地与自己打过赌,认定你们自命不凡的社区里有十九个人是可以使之堕落的。我输了。请把全部赌注拿去吧,这是你应得的。

理查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这好像是用火写成的——它真烫人啊!玛丽……我又痛苦不堪了。”

“我也是。啊,亲爱的,我希望……”

“想想看吧,玛丽——他居然这么信任我哩。”

“哦,别说了,爱德华——我真的受不了。”

“这些漂亮的话,要是我们真能受之无愧,玛丽——上帝知道我是曾经相信我能受之无愧的——我会拿那四万块钱去交换它们的。那么我就把这封信收藏起来,把它永远保存着,看得比黄金和宝石还要贵重。但是现在——它的在场就是一种指责,我们又怎能在这种阴影中生活呢,玛丽。”

他把它丢入火中。

这时来了一个通讯员,送给他一个信封。

理查兹从信封里拿出一张字条,读了起来;这是柏杰斯写来的:

在一个困难时期,你曾经救助过我。昨天晚上我就救助了你。这是以撒谎为代价的,但是我情愿做出这样的牺牲,而且是出于感激的至诚。这个村子里没有人像我一样知道你是多么勇敢、多么善良、多么高贵。在内心里,你看不起我,因为你知道人家归咎于我、众口一词地给我定了罪名的那桩事情,但是我恳求你至少相信我是一个知恩必报的人,这可以帮助我承担我自己的重负。

柏杰斯(签名)

“得救了,又是一次。而且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他把字条丢入火中,“我……我宁愿我死了,玛丽,我希望我通通摆脱这一切。”

“哦,这真是些痛苦的,痛苦的日子,爱德华。这一刀刀刺在良心上,偏偏又是出自他们的厚道,而且刺得这么深——而且它们来得这么快!”

选举前三天,两千名选民忽然发现他们每人都得到一件珍贵的纪念品——那些著名的假双头鹰金币之一。金币一面的周围印上了这样一些字:“我向那个陌生人说的那句话是这样的……”另一面的周围印着这样一些字:“快去改过自新吧。(签名)宾克顿。”于是那幕著名的滑稽剧的剩余垃圾就通通倾倒在一个人头上,而且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这使新近那场大哄笑又死灰复燃,而且全都集中到宾克顿身上,于是哈克尼斯在竞选中就轻而易举地获胜了。

在理查兹夫妇收到支票之后二十四小时内,他们的良心在沮丧之余渐渐平静下来,这对老夫妻渐渐学会安于他们所犯的罪。但是现在他们不得不体验到另一种情况,即当一个罪过似乎还有机会被人发觉时,它就变成了新的真正的恐怖。这使它呈现出常新的最具体而又重要的一面。早晨在教堂里做礼拜时,牧师布道还是老一套,所说的话和说话的方式都和从前一样,他们都已经听过一千遍了,早就觉得那尽是空话,几乎毫无意义,而且很容易一边听着一边就睡着了。但是现在情况大不一样了:布道词好像处处带刺,专在指控着他们。它好像是直截了当而特别地针对那些隐瞒着致命罪恶的人而发的。做完礼拜之后,他们就尽快地离开那一群群祝贺者,赶回家中,只觉得浑身冷彻骨髓,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些模糊的、隐隐约约的、无以名状的恐惧。一次他们碰巧瞥见柏杰斯先生拐过街角,他们点头致意,他竟置之不理!他没有看见他们,但是他们却不知道这一点。他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它也许意味着——它也许意味着——哦,各种各样恐怖的事情。难道他早就知道理查兹当初本可以给他洗刷罪名,却不声不响地等待着一个机会来给他算账吗?回到家中,他们在心烦意乱中想象着那天晚上理查兹向他的妻子说出他知道柏杰斯无罪的那个秘密时,他们的女仆可能在隔壁房间里听到了。然后理查兹就想象着他当时曾听到那儿有女人长袍的嗖嗖响声,再次他就确信他曾经听到那个声音。他们要找个借口把莎拉叫出来,观察她的神色。如果她向柏杰斯先生泄露了秘密,她的神态马上就会表现出来的。他们问了她一些问题——这些问题是这么随意、前后不一贯而且好像毫无目的,以至于这位姑娘认定是这对老夫妻的心情被突然交上的好运弄得有点反常了。他们那盯着她的严厉而窥探的眼光吓坏了她,结果就弄假成真了。她涨红了脸,神情紧张起来,而且不知所措,这些对那对老人而言是犯了罪明显的表现——反正是某种可怕的罪行——毫无疑问她是奸细,是一个叛徒。当他们独自待着时,他们开始把各种各样互不相关的事情凑在一起,从这种牵强附会中发现了可怕的结果。后来情况显得极端严重时,理查兹突然发出一声急喘,他的妻子问道:

“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那张字条——柏杰斯的字条!措辞是讽刺的语气,现在我明白了。”他念出里面的句子‘在内心里,你看不起我,因为你知道人家归咎于我的那桩事’——哦,现在已经相当明显了。上帝保佑我!他肯定知道我知道的!你看他措辞真妙。这是个陷阱——我却像个傻瓜似的走了进去。玛丽……”

“哦,真是糟透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没有还给你那张假对证词。”

“不错——故意留下来毁了我们。玛丽,他已经把我们暴露给别人了。我知道的——我知道得很清楚。做完礼拜后,我从许多人脸上都看出来了。啊,他对我们的点头致意根本置之不理——他自己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

当天晚上,医生被请来了。第二天早上消息就传遍各处:这对老夫妻病得很厉害——据医生说,他们是由于得了这笔意外之财,兴奋过度,加之大家都去道喜,夜里睡得太晚,结果就拖垮了。镇上的人真心替他们难受,因为大家现在所能引以为豪的,大概就只剩下这对老夫妻了。

两天之后,消息更坏了。这对老夫妻神志不清,而且尽做一些怪事。护士们亲眼看到,理查兹摆出几张支票——总共是八千五百元吗?不是——是一个惊人的数目——三万八千五百元!这个巨大的财运究竟该怎么解释呢?

第二天护士们又有了更多的消息——而且都是很奇怪的。他们本来商议好了,要把支票藏起来,以免发生意外,但是当他们去搜寻时,支票已经不在病人的枕头底下了——不翼而飞了。病人说道:

“别动我的枕头,你们要找什么?”

“我们觉得最好是把那些支票——”

“你们再也不会看到它们了——它们被毁了。它们是撒旦送来的。我在它们上面看到地狱的标记,我知道它们是送来引诱我犯罪的。”然后他又开始唠叨一些古怪而可怕的事情,叫人听不大懂,医生便告诫他们不要让别人知道。

理查兹说得不错,那些支票再也没有看到了。

也许是有个护士说了梦话吧,因为两天之内那些不许声张的呓语就已经在镇上传得满城风雨了,而且这些呓语着实让人大吃一惊。它们似乎表明了理查兹自己也曾经申请过那袋钱,而柏杰斯隐瞒了那个事实,但随后又恶意地泄露了它。

柏杰斯因此大受指责,但他坚决否认这回事。他说这个老头因害病而神经错乱了,大家却把他的昏话当真是不公平的。尽管如此,怀疑还是继续着,大家都议论纷纷。

一两天之后,传闻理查兹太太在昏迷中说的话也渐渐与她的丈夫的呓语雷同起来。怀疑更加旺盛起来,并终于成为确信。现在,全镇对这位唯一不曾丢过脸的重要公民的廉洁所感到的骄傲心理也开始黯淡起来,摇曳不定地闪了闪,终于熄灭了。

六天后,又传来了更多消息,那对老夫妻快要死了。到了临终时,理查兹的神志又清醒起来了,于是他叫人把柏杰斯找来。柏杰斯说:

“请大家离开这个房间,我想他是希望与我说几句秘密的话。”

“不!”理查兹说道,“我需要有人做见证。我需要你们所有人都听听我的忏悔,好让我作为一个人死去,而不是像一条狗一样死去。我本是清白的——虚伪的清白——像其他人一样。而且也像其他人一样,当遇到诱惑时,我曾经摔倒。我签署了一份谎言,申请过那个晦气的口袋。柏杰斯先生还记得我曾经帮过他一个忙,出于报恩(也是由于糊涂),他就隐瞒了我的申请,挽救了我。你们都知道多年以前归罪于柏杰斯的那桩事情。我的证明,而且只需我的证明,就可以洗刷他的罪过,但我是个懦夫,就让他遭到不白之冤……”

“不……不对——理查兹先生,你……”

“我的仆人把我的秘密泄露给他……”

“没有任何人泄露什么东西给我……”

“于是他就做了一件自然而合理的事,他懊悔不该救了我,就把我的丑事揭穿了……这是我应得的报应……”

“从没这回事……我发誓……”

“我打心底里原谅他。”

柏杰斯的热烈辩解,这位临终的人都听不见了,他死了,却不知道他又一次干了一件对不起可怜的柏杰斯的事情。他的老伴那天晚上也死了。

那神圣的十九家中的最后一人终于成了那只残酷的钱袋的牺牲品,这个镇子终于被剥夺了往日荣耀的最后一块破布条。它的哀悼不大张扬,但颇为深沉。

经州议会通过——出于祈求和请愿的结果——赫德莱堡获得了批准,改名为……(不管它改什么名字,不要紧——我决计不泄露它),并且还从多少年代以来都刻在小镇的官方印章上给它增光的格言中删去一个字。

它又是一个诚实的市镇了,谁要是再准备找它的岔子,就非得早起不可。

旧格言:请勿让我们受诱惑。

新格言:请让我们受诱惑。

18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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