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周五的晚上,韫曼终于收到了杨城白雪的邮件。三言两语,一如之前那般简洁。他解释了长时间杳无音信的原因,因为回国之后一直马不停蹄地来回奔走,现在工作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总算落得一时的安稳,第一件事情便是写信给她了。他没有细说具体情节,只是说那是一份美好的工作,他很喜欢。在工作中也遇到了一些和他有着同样想法的美好的人,他很是感激这样的际遇。末了还说如果她去看了他工作的那个地方,她也会喜欢的。
他的口气从头到尾都是欢愉的,韫曼很是替他高兴。她简短地回了信,说若有机会,一定会去他说的那个美好的地方去看看,也愿意去认识那些“和他有着同样想法的美好的人”。信发出去后,好像意犹未尽,她又将杨城白雪的那封信倒回去看了几遍,满心欢喜的样子。
那个周末去福利院时,韫曼想着那封信,心情依然很好。暮玉看在眼里,笑着问她什么事让她这样高兴,她像是保护秘密一样,只对他嘿嘿一笑,一个字也不说。
中饭时分,蓉姨来了。那堂课刚好是暮玉的音乐课。蓉姨敲了敲门就进去了,小朋友们见着她顿时欢呼了起来,像觅食的小鸡一样马上涌了过去。蓉姨被那群小孩围着,笑个不停地分发着手中篮里的点心。暮玉看到那阵势,只好笑着收起了吉它。
就在他转身将吉它放回讲台时,他听到了小朋友们发出“啊”的叫声。他一回头,看到蓉姨摇摇晃晃地扶着额头,篮子跌落在地,点心四处乱滚,小朋友们吓得大叫。暮玉连忙抢过去扶住她,只见她脸色煞白,双目紧闭,没有任何反应,一副人事不醒的样子。暮玉急忙掐她的人中穴,连掐了十来次,她才微微睁开了眼,无力说道:“暮玉,扶我去你的房间休息一会,不要吓到了小朋友。”暮玉道:“还是我送您去医院吧。”蓉姨微微摇头,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暮玉看她这样子,只好扶她去了自己的房间。
暮玉的房间在回廊尽头,里面的布置十分简单,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外加一个沙发。暮玉扶蓉姨在沙发上坐下了,然后倒了一杯水喂她喝下。蓉姨稍微有了些精神,示意暮玉在她的包里找个小瓶,里面是些粉色的药丸。蓉姨拿了两颗,将药服下了。过了片刻,她的脸色有些回暖,她睁开眼,冲暮玉微微笑了笑,“不用担心,没事了。”
“怎么能不担心呢,您可把我吓坏了,您这是怎么了,真的不用去医院吗?”暮玉道。
蓉姨望着她,半晌才道:“暮玉,你坐下来,蓉姨慢慢和你说。”
“我已经看过医生了,这就是医生开的药,吃过这药就没事了。我知道你关心我,但人生在事,总归要经历生、老、病、死。我这一生,算是过得平静幸福了,你继昌叔叔一直待我如掌上明珠,涧冬也优秀懂事,还有你——老天派给我的另一个儿子,我很是知足了。就算让我此刻离去,我也没什么遗憾了。我很感激。暮玉,我想你明白的,所以不必太为我担心。”她声音极轻,轻到只有暮玉听得到。
暮玉听得一怔一怔,不解道:“蓉姨,为什么要这样说?发生什么事了?”
蓉姨淡淡笑了笑,问道:“还记得我七年前患过的胃病吗?”
暮玉有种不祥的预感,“记得,当年您还为此做过手术,割掉了半个胃。”
“是的,现在它复发了,并且恶化了,已经转为癌症了。”
暮玉只觉得轰的一声,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一下子炸开了,蓉姨的脸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居然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现实。他突然觉得鼻子酸涩异常、眼里雾气迷漫。
蓉姨扶着他的肩道:“傻孩子,这一天迟早都会来的。蓉姨已经没有遗憾了。如果你太难过,蓉姨会放不下的。”
暮玉哽咽道:“蓉姨,我带您去看医生。”
蓉姨摇头,道:“我已经看过了国内所有名医,没有用了,已经是晚期了,我早就接受了这样的结局,只是我放心不下你和涧冬,我舍不得错过你们人生的精彩时段,我期望能有机会见证你们生命中的重要时刻。可是医生说我只有六个月了,我怕我等不到了。”
暮玉又呆住了,这一连串的话语从蓉姨嘴里缓缓道来,像一个又一个惊雷向他袭来,他一直将蓉姨当母亲,虽说不是亲母子,但感情上却一点也不逊于亲生的。猛然间听到这消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亲人要离去时的心痛和看到亲人离去而自己却束手无策的无奈。泪,像冲过护拦的洪水迅速地决堤而出了。
蓉姨擦掉他脸颊上的泪水,轻轻笑道:“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掉眼泪呢?早知这样我就不告诉你了。快,别哭了。”
她越是故做轻松的样子,暮玉越是难受。他将蓉姨的手握起,道:“您一定要告诉我,这样让以后的我想起和您共渡的日子时才不会后悔,心里才会有回忆。”
蓉姨说道:“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孩子。不过你不要告诉你继昌叔叔和涧冬,他们还不知道。我不愿人生最后的回忆都是泪水以及他们的难过。而且最近继昌生意的事很忙,涧冬也快毕业了,现在正是重要阶段,我不想让他们分心。”
暮玉很是诧异,但片刻就明白了,道:“我明白,但是涧冬,您真的不打算让他知道吗?他会和我一样想知道这一切的。”
蓉姨摇头道:“不了。他现在住校,很少回家,回家了也安稳不了多久,一会又出去了。他不像你,年纪大了,依然和我有话说。他是片刻也不安生,想抓住他多说说话也难。前些天打电话去学校,从他同学那里听到他好像有女朋友了,我后来问他,他也是含含糊糊地将我打发了。暮玉,你和他走得近些,有机会你替我问问他。”
暮玉苦笑道:“蓉姨,您现在最重要的是安心养病,涧冬的事就不要想太多了,女朋友的事,我想到时候了他自然会跟您说的。”顿了顿,他又道:“因为太忙了,其实回来这么久了,我还没跟涧冬见过面。明天我会去找他,如果问到什么,一定让您知道。”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暮玉迟疑了下,蓉姨笑笑,示意他去开门,他只好起身去开门,却是韫曼。
韫曼见他双眼通红,便问道:“你没事吧?我听小朋友说蓉姨病了,是真的吗?”暮玉正不知该如何答话,蓉姨却笑道:“是韫曼啊,进来吧,刚刚是有点头昏,现在没事了,是吓到小朋友了吧?”韫曼进门去,看到蓉姨,问道:“蓉姨,您真的没事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蓉姨笑道:“你怎么和暮玉问一样的话呢,真的,没事了,休息会就好了。”韫曼向她看看,又回头向暮玉看看,然后问暮玉:“真的不用去医院看看吗?”
暮玉望向蓉姨,蓉姨却满面微笑的对着他点了点头。他一时语塞,回头望着韫曼,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怕他一开口,心里的难过就无法掩饰,他没有办法给韫曼任何其它的回应,只好轻轻地点了点头。韫曼看着他,满是疑惑,自从与他相识之日起,他一直都是阳光开朗的,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般悲伤难忍的样子,但因看到蓉姨的样子,她只好不再问下去。
她默默的走过去,在蓉姨身边坐下,然后握起她的手。暮玉看到这场景,顿时觉得泪又要掉下来了,他只好马上转身,装做往蓉姨杯里加水的样子,终于将眼泪强忍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