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希琳一直在等待指示,忐忑得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但直到前台送来最后一份保险单,她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她意识到自己猜错了方向,但又想不出其他合理的解释。如果不是保险单,那会是什么?难道她还有其他利用价值吗?会不会是某个中间环节出了问题,保险单被阴差阳错地送到了其他审核员手上?
可这说不通啊……恩德先生看起来那么胸有成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怎么可能会在这种小事上犯错?
疑问在她心中不断堆积,然而始终得不到解答。
临近下班时,克拉克斯突然出现,招着手把希琳叫出了办公室。他眼镜上雾蒙蒙的,人看起来有些憔悴。“怎么样?事情顺利吗?”他开门见山地问。
希琳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公司里的大部分人都在准备下班,至少表面上没有人关心他们的谈话。“你都知道了?”
“护国贤者下周就到,”克拉克斯耸耸肩,“而且他瑟伦语说得不太好,嗯?”
“他们想让我当他的翻译官。”她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胜任。”
“是卡兰佐·德文找你谈话的,对吧?”
希琳点点头。
“如果他认为你行,那你多半就行。”克拉克斯若有所思地说,“德文在识人方面很有一套,他能当上高级评估员可不是因为擅长打格温特纸牌。至少在重大决策上,他的选择每次都被证明是对的。”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只是个普通的审核员而已,公司里随便找个人都比我更有资格……”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就换个角度看待这件事吧,至少你不需要操心公民税了,对不对?税务局的专员几分钟前刚刚离开,包里带着你下半年的公民税——据我所知,那些钱不是从你的薪水中预支的。”
要是早知道有这种安排,她当初干嘛还要去提心吊胆地捡死人钱?结果不但完全没派上用场,还惹出了一大堆乱子。
“那我以后就不在审核部工作了?”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在事情最终明确之前,应该还会有一场测试。只要通过测试,翻译官的工作就归你了。这份差事的待遇肯定很不错,唯一的问题是要和巫师共事……好吧,我可一点也不羡慕你。”
“没人喜欢和巫师打交道。”希琳紧张地笑了笑。
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魔法和自己的生活相隔甚远——虽然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处理魔法灾害,但那毕竟只是一种灾害类型的名称,并不意味着真正的魔法。
而给巫师和女巫当翻译官,这和在办公室里审核文件的平凡工作完全是两码事。她现在不止要在恩德先生的手心里跳舞,还要伺候那些目中无人的巫师?
“那你最好想想办法,赶快让自己喜欢上。”克拉克斯摘下眼镜擦了擦,“还有,明天是周日,所以今天你就不要加班了。”
希琳愣了一下,随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需要业绩奖金了。没日没夜地拼命工作了两周,到头来居然是白费力气,一时间还真有些接受不了。“可我还有一些保险单……”
克拉克斯抬起手,“没有什么保险单必须在周六晚上处理。回家去吧,玛尔伦小姐。下周我会把那些工作安排给其他人的。”
于是希琳准点下班了。
七橡树街上满是抄近路赶往公共马车站的行人。忙碌了一整天,大家看上去都很疲倦,但至少还有心情谈笑。人们渐渐走远,被黄昏的辉光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希琳茫然地看着那些影子。
她感觉就像在做梦一样。就在两天之前,财务问题还是她生活中最大的麻烦。如今她的口袋里装着八枚银币,还有机会得到一份待遇不错的新工作。
可她却宁愿自己还在发愁钱的问题。毕竟缺钱只会被赶出城,但是不会有性命之忧。
希琳叹了口气,准备去乘马车回家。她刚走出几步,一个高大的人影就出现在她面前。
原来枯叶一直在等她。
“跟我来,玛尔伦。”枯叶改变了自己的声调,变成了魅力十足的男人腔。她依然穿着那件厚实的风衣,带着黑色的宽檐帽。希琳现在才明白,她打扮成这样是为了掩饰身材上的女性特征。
“我没接到任何指示。”希琳低声音说。
“别在这儿说,跟上我。”枯叶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带路。
毫无疑问,她那双长腿不是变装出来的,步子大得不可思议。希琳提着裙摆一路小跑才好不容易跟上她。
“呃,咱们这是要去哪?”
“去你昨天去过的地方。有人在看咱们呢,快跟她们打个招呼。”
希琳慌慌张张地朝不远处的前台组姑娘们挥手致意,她们也挥手回礼,有几个还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玛尔伦,这是你男朋友?”一个女孩大声问。
“什么?”希琳刚说出一个词,紧接着她就发不出声音了。
“幸会,各位小姐。”穿着男装的女精灵用迷人的男性嗓音说,“我很想和你们多聊聊,但希尔和我的晚餐约会就快迟到了。餐厅经理说如果我们迟到,预订好位子就会被他让给别人。”
希尔?她刚刚叫我希尔?希琳正要用表情否认,结果枯叶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咱们可不想迟到,对吧?”女精灵朝她笑了笑。
她手腕的力气可真大。希琳知道反抗对自己没有好处,只好乖巧地点点头,继续配合对方的表演。
前台组的女孩们走远后,枯叶才松开手。希琳又惊又气地揉了揉手腕,想抗议却又发不出声音。只好朝高个子女精灵怒目而视。
“嗯?生气了?”枯叶好奇地问。
希琳清了清嗓子,发现声音又回来了,“我讨厌被人当成玩具。”她说。
“真抱歉。”女精灵耸耸肩,“但考虑到你昨天在港区的即兴表演,我看我还是谨慎一点比较好。谁知道你会不会突然摆我一道?”
“你知道我的住址,还能找到我吃早餐的餐厅。”希琳酸溜溜地说,“除了乖乖听话,我还敢怎么样?”
枯叶挑起眉毛,“至少你还敢对我怒目而视,顺便再吐出两句咄咄逼人的抱怨,是吧?”
“我——”希琳一时语塞。
“没关系,他看中的就是这个。”女精灵用修长的手臂拍了拍她的背,催促她继续赶路,“而且我觉得这大概算是件好事。你敢这么对我,就说明在你眼中我不像恩德先生那么可怕,对不对?”
希琳迟疑地点点头。这绝不是因为巧克力蛋糕的缘故。
“很高兴你这么想,”枯叶笑着说,“我真怕你先入为主地把我们当成坏人,毕竟你这个年纪的人类大多不怎么聪明。总而言之,我会尽量让你喜欢上我们的。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喜欢是认同的第一步?”
她们走过两个街区,很快来到了新月大街。希琳远远地看到了写着“巧手和艺术”的招牌,挂在一根从手工艺品店二楼的窗子里伸出来的木杆上。
店里没有顾客,和她昨天来这里“做客”时一样。恩德先生也不见踪影,他唯一的店员正在无精打采地翻着一本杂志。看到走进大门的枯叶和希琳,店员瞥了一眼身后的走廊。
由于上次来得太匆忙,又害怕得要命,所以希琳没顾得上观察店里的陈设。她很快得出结论,这地方根本就是个装满了旧货的阁楼,只是相比之下少了些灰尘,而且“旧货”都被摆放在精美的玻璃橱窗里。
她粗略地扫了一眼,很快认定自己对这些“手工艺品”不感兴趣。
黯淡无光的珠宝原石,雕着意义不明的花纹的巨大贝壳,用皮革和兽骨制作的古怪图腾,毫无形状可言的陶土酒杯……真不知道谁会对这样的东西感兴趣,至少绝对不是她。
枯叶轻轻推了她一下,希琳只好继续前进。她们穿过冷清的大厅,钻进黑漆漆的走廊,最后回到了她昨晚来过的地下室。
恩德先生没在这里,希琳不由得松了口气。地下室里依然灯光昏暗、气氛压抑。她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但又想起昨晚被绑在椅子上的经历……
算了,还是站着吧,至少逃跑的时候方便一点。
枯叶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串血葡萄,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希琳好奇地看着她。
“看什么?想尝尝吗?”女精灵把葡萄籽吐进手帕里。
“呃,没有。我只是想知道,恩德先生在哪儿?”
“今天他不会来。咱们要见的是其他人。”
“其他人?”
“我们的业务顾问。”女精灵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你准会喜欢她的,可迷人了。”
希琳皱起眉,“请原谅,但是我这个年纪的人类大多不怎么聪明。所以能不能请你解释得清楚一点?恩德先生昨天说,让我继续回去上班,等待后续的指示。可我今天什么也没收到。”
“指示已经下达了啊,你不是还在为它发愁呢么?”
“什么?我怎么不——”
一个戴着单边眼镜的老妇人突然推开地下室的门。她看了看正在吃葡萄的枯叶,又看了看不知所措的希琳,拄着拐杖把自己挪进房间。
她穿着一件黑色披肩,脸上的皮肤又松又皱,看起来少说也有六十岁了,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了一个紧绷绷的发髻。
“晚上好,伊蕾妮大师。”枯叶后撤半步,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吃你的葡萄吧,小丫头。”伊蕾妮大师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接着看向希琳,“你们昨天说的那个文盲就是她?”
“文盲?”希琳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怎么,有意见?”伊蕾妮大师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在说:“这无知的小丫头居然还会顶嘴?”
希琳朝枯叶抛去一个求助的目光,然而女精灵突然对手里的葡萄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要是有人能屈尊给这位文盲解释解释,那就太好了。”希琳缓缓说道。
“哈,文盲小姐很快就能得到解释。她要学的东西可多着呢。”伊蕾妮大师咧开嘴,露出一个缺牙的微笑,“和巫师打交道可是一份危机四伏的工作,能在丢掉性命前得到一个学习的机会,文盲小姐应该心存感激。”
血色从希琳的脸上迅速褪去,“你在说什么——”
“什么?莫非她还不知道?”伊蕾妮大师皱起眉。
“我还没告诉她呢。”女精灵耸耸肩。
“告诉我什么?”希琳提高了音量。
“你午餐时的谈话就是我们安排的。”枯叶回答,“我们需要一个能够接近巫师的人,要够机灵,也要足够忠诚。”
忠诚?用死亡威胁换来的忠诚吗?“别开玩笑了,德文先生怎么可能会听你们的安排?”
“他的确不会,但这是他自己的主意,明白吗?我们只不过是替你铲除了几个竞争对手而已,现在已经找不到比你更适合那份工作的候选人了。”
“……铲除?”
“别怕,没人受到永久性的伤害——至少我负责的那几个没有。”枯叶回答,“而且与其挂念那些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还是担心一下你自己吧。伊蕾妮大师是一位非常博学的老师,但怎么说呢?如果‘严厉’和‘刻薄’这两个词能被拟人化,在她面前准会羞愧得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