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托马斯·恩德掳去谈话的第二天,希琳比往常早醒了半个小时。她身心俱疲,眼皮沉重得像是没睡过一样。
在这种时候,继续赖在床上多睡一会儿似乎才是明智的选择。然而希琳一想起昨天的经历,睡意顿时消逝无踪。
她干嘛要捡那些钱?如果当时没有犯傻,现在困扰她的烦恼该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
虽然没法继续留在火印城,但她也不是完全没有选择。
希琳能读会写,还有初级核算师的资格证书。只要肯花时间找,说不定能在旅行商队里找到工作。居无定所的日子自然会比现在更艰苦,但她至少还能掌握自己的人生,过自己选择的生活。
然而昨晚发生的一切,彻底断绝了这种可能。
如今她成了某个“正义事业”的一部分,被迫在别人的计划中扮演某个角色。希琳读过一些三流小说,在那些老套的故事中,自诩正义的家伙往往都是邪恶的反派角色。
所以就算她的运气好到能够顺利完成任务,全身而退的机会也很渺茫,因为越是自诩正义的反派,就越是喜欢屠杀手下……
想到自己悲惨的前景,希琳悲哀地叹了口气。她爬下床,拿起水壶往木盆里倒了些清水,接着开始用毛巾擦洗身子。
其实经历了昨晚的恐怖事件后,她现在最需要的是一次热水澡。然而濒临破产的希琳根本负担不起公共浴室的费用……不,等等,她已经有钱了!
希琳顾不上穿好睡衣,连忙蹲下来伸手去探……太好了,装银币的手帕还在暗格里!
她取出手帕,突然发现里面多了张纸条,上面写着几行工整的小字:
「玛尔伦小姐,
我知道你遇到了一些经济方面的困难,
所以这些钱就留给你当做活动经费吧,
请尽量别让我后悔在你身上投资——友善的托马斯·恩德。」
她气得把纸条撕得粉碎,还差点把手帕和银币扔出窗外,不过在最后时刻忍住了。因为要是她真的扔了,等一下还得跑出去捡。
无论多恼火,但她确实需要这笔钱。公民税马上到期,除此之外,她还有许许多多的账单要付。
既然她已经被托马斯·恩德拉下了水,花他的钱似乎也没什么不对的。
于是希琳从手帕里取出八枚银币,装进了钱包里。这些钱足够她支付公民税和拖欠了一周的房租,甚至还能买些新鲜的肉和蔬菜改善伙食。虽然她还向银行借了一笔信用贷款,但最后还款期限是下周末,那时她已经领到薪水了。
擦完身体之后,希琳换上了一套干净的内衣,接着又穿上唯一一件拿得出手的正装长裙。对着镜子梳好头发后,她拉开卧室的门,准备出门去赶公共马车。
莫伊拉·雷纳迪小姐正站在门外,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敲门。她是希琳的室友,一位出生在火印城的本地姑娘。身材修长,脸上还有淡淡的雀斑印,一头浓密厚实的红色卷发垂在肩上。
看到希琳自己走出了房间,莫伊拉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呃,早上好,莫伊拉。”希琳说,“有什么事吗?”
莫伊拉挑起眉毛,“你说呢?”
“我怎么知道?别闹了,我正要去赶马车上班呢。”
“怎么,你今天还打算去上班?”莫伊拉惊喜地说,“公民税的问题解决了?”
希琳这才想起来,她上周和莫伊拉提到过自己的困境……可她完全没想到莫伊拉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虽说是合租的室友,但她们也只是分享同一间盥洗室和起居室,关系绝对算不上亲密。
在郁金香公寓里,大多数合租室友都维持着这样的关系。室友和朋友之间存在一条界线,有时很模糊,有时却又很清晰——尤其在涉及到金钱方面的问题时。
住在这里的姑娘大多是火印城真理院的硕士,还有一小部分是有工作的职业女性。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希琳很愿意继续住在这里。虽然郁金香的租金比港区的其他公寓贵了两成,但胜在环境舒适,外加良好的治安环境。
然而就在四周前,希琳突然收到了同父异母的妹妹的来信。信中宣称她们的父亲即将因债务问题被捕入狱。于是希琳把自己全部的积蓄都寄回了家,只留下一些必要的生活费。
一周之后,她才意识到公民税的问题还没解决。在之后的两周里,希琳几乎用尽了所有办法,但始终凑不出那笔钱。
于是在上周日,她把自己即将离开火印城的事告诉了莫伊拉。
其实她这么做只是为了倾诉一下而已。莫伊拉比她年轻四岁,还在真理院读书。她们两个的关系远远没到能借出六弗拉的程度。
虽然莫伊拉的关心令她很感动,但经历了昨晚那件事之后,希琳知道自己最好和这个年轻女孩保持距离。
于是她轻描淡写地说:“是啊,总算是解决了。”
“真的?太好了!”莫伊拉兴奋地扑上来,给了她一个夸张的拥抱,结果一秒钟后又满脸飞霞地退了回去。
在火印城,成年女性之间的拥抱是有失体面的行为,除非她们有血缘关系。但希琳一点也不介意刚刚的拥抱,因为莫伊拉总会让她想起一年没见的妹妹。
“那么,”莫伊拉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你到底是怎么凑够钱的?”
“我当然不可能凑够,”希琳撒谎道,“是家里寄了些钱给我。”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说出真相。否则莫伊拉也会被带去那个地下室,被有关绳子、船锚和看不见的水的比喻吓得整晚失眠。
“哈,我就说他们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是啊,现在问题总算解决了。”希琳勉强地笑了笑。
沉浸在兴奋中的莫伊拉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反常,“那么,要不要一起吃早餐?我做了煎蛋熏肉三明治,足够咱们两个人吃的。”
“谢谢,但今天就算了。我有点事要处理,必须提前去公司。”希琳现在心乱如麻,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所以拒绝了对方的好意。
莫伊拉有些失望地耸耸肩,但是没再挽留。
————
希琳离开公寓,径直赶往海风街的公共马车站。一些穿着港务局制服的工人正在翻修车站附近的路面,挖出来的方形地砖堆在路边,露出了下面的泥土。
为了不弄脏最后一双靴子,希琳只好绕路而行,结果差点错过马车。幸好一位热心乘客注意到了跑着赶车的她,车夫才停下车等了她一会儿。
“太感谢了,先生!”希琳爬上马车,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不用客气,小姐。”帮她叫停马车的是个头发油腻的年轻人,身穿一套破旧的正装。他看上去有些无精打采,似乎刚刚熬了个通宵,“你刚刚跑了半天,肯定很累了吧?请坐我的位子。”
“绝对不行,先生。”希琳坚决地摇了摇头,“你一看就累坏了,我怎么能抢你的位子?”
对方没再坚持,很快靠着座位打起了呼噜。
————
半小时后,马车抵达了中央大街。
由于连续漏掉了两餐,又跑着追了马车,希琳下车时有些头晕。她费力地来到附近的餐厅,点了一份价值六铜板的加量早餐。
虽然食物都很简单,但这却是她一个月以来吃的最好的一餐。最后一块糖浆煎饼葬身于腹之后,希琳招呼服务生来结账。
一个戴着帽子的瘦高男人来到桌旁,他留着有些滑稽的小胡子,“要结账了吗,小姐?”
“呃,是的。”希琳怀疑地看着对方,“但你应该不是服务生吧?”
“的确。但我可以是。”他咧嘴一笑,手里突然变出一个装着巧克力蛋糕的盘子,“怎么样,这个服务还行吧?”他说着把盘子放在希琳面前。
希琳困惑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认出这是她昨晚遇见的女精灵。
“枯叶?”她试探性地问。
“嘘,别在公共场合这么叫我。”调音师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按在嘴唇上,“你的早餐我已经付过账了,这块蛋糕是我送你的。”
“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想和你搞好关系。”女精灵歪着头说,“不知道为什么,你好像很害怕我。”
“……是啊,”希琳讽刺地说,“真不知道是为什么。”
然而枯叶根本没有听懂她的讽刺,也可能是听懂了但是不在乎。女精灵坐在她面前的位子里,一脸期待的表情。“你不喜欢巧克力蛋糕吗?”
希琳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拿起勺子切下了一小块。她上次吃巧克力蛋糕大概是两个月前了,寄钱回家之后,她就只敢买最便宜的柠檬蛋糕,而且都是快要过期的处理品。
枯叶笑眯眯地看着她吃,仿佛在喂一只流浪猫。
希琳吃完蛋糕,用餐巾擦了擦嘴,“谢谢。”她低声说,“我会还你钱的……”
“说什么傻话呢?”枯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都说了是我请你的。好了,快去上班吧。”
————
整个上午,希琳都有些心不在焉。她不断回想那块蛋糕的味道,又在脑海中反复回味枯叶所说的话。
最后她得出结论,调音师绝对是在耍手段。
居然说什么搞好关系?
真是太狡猾了,一块蛋糕就想让我放下戒心,这怎么可能?
午餐时间的铃声响起时,希琳才发现自己整个上午几乎什么都没做,保险单堆成的小山和她早晨来的时候差不多高。
但她还是累得要命。希琳站起身,扶着椅背伸了个懒腰。
由于早晨急着出门,没来得及准备午餐,所以现在只能出去吃。但如果枯叶还在外面……
正在她犹豫不决时,前台组的艾玛·佩吉突然冒了出来。她比希琳年长一岁,是公司最时髦的女人之一。她今天依然光彩照人,一袭艳丽红裙,宛如杂志的封面模特。
“玛尔伦小姐,有空吗?”她说着敲了敲桌子,装作是在敲门。
希琳被她吓了一跳,但还是礼貌地点点头。艾玛和她是同期入职的,两人曾经一起接受过接待员的培训。不过在实习期结束后,她们就没什么交集了。
“午安,佩吉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吗?”
“这个时间来找你,还能是什么事?”艾玛眯起眼睛,“向你请教怎么审核保险单吗?”
“呃,抱歉。”希琳眨了眨眼睛,“可你以前从没邀请过我……”
“嗯哼,凡事总有第一次嘛。”艾玛露出一个魅力十足的微笑,“你不是和克拉克斯提过预支薪水的事吗?他帮你问过了,结果是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希琳叹了口气,“咱们能跳过这个老套的桥段,直接快进到结论吗?”反正她也不缺这笔钱了。
“不行。”
“……好吧。那么,坏消息是?”
“公司驳回了你的请求。”
考虑到公司近期的惨淡业绩,这个答复也算是预料之中,“幸好还有一个好消息。”希琳耸耸肩说道,“赶快揭开谜底吧。”
“好消息就是,公司有个非常紧急的职位空缺。如果你能通过面试,就能得到这个新职位。到时候就不用担心公民税的问题了。怎么?你看上去似乎兴致平平啊。”
“怎么会?我简直高兴坏了。”希琳低下头,以便掩饰自己脸上的苦笑,“可是这和午餐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你和我共进午餐,自然就会明白了。”艾玛故作神秘地笑了笑,“怎么样?要来吗?”
“当然。”希琳立刻答应了下来。
只要能避开枯叶,哪怕是暂时的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