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家和帝家的渊源,要追溯到民国时期,那时,两家长辈关系都很不错。当年帝家的茶叶刚起步的时候,和家已经是富甲一方的商贾,尤其是第二次工业革命之后,和家从中分得一杯羹,企业发展得越来越大。
后来,帝家的老祖宗再次创业失败,老婆孩子险些都要饿死的时候,是和家的救济,才让他们度过这次的难关。
这么多年来,他们相互扶持,风风雨雨一同经历,可惜两家的孩子都没有看对眼的,这层遗憾,一直延续至今。
二十年前,六岁的帝居和五岁的和芷是彼此唯一的玩伴,当时还在世的帝老太爷就和和芷的父母说,要不就把他们的亲事定下来。一来是为报当年的一饭之恩,二来,也算弥补了两家的遗憾。
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和芷在名义上就已经是帝居的未婚妻了。
“现在你明白我为什么带你离开了吗?”
楚辞默不作声站在廊檐下,看着曾经亲昵唤自己孙媳妇的蒋苗裔,此刻正拉着另一个女孩的手,不断想要促和两人,紫瞳髣髴被针扎了般。湿漉漉的,难以呼吸。
千面阎罗几不可闻叹了口气,狠心道:“我看过月老的红娘簿,你们彼此只是过客,无法走到一起。”
持立在一旁的长躯忽然感受到一抹灼烫的视线,下意识寻迹看过去,游廊台榭下空空如也,髣髴只是他的一个错觉。
“筳簿,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带和芷去垂柳亭坐一坐?”
帝居没说话,迈步走在前面。和芷像含羞草一般,扯着裙子羞答答跟在身后,保持着三两步的距离。
垂拱门的芭蕉树下,楚辞失魂落魄走出来,洒落的影子髣髴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她的心头上,重得喘不过气来。
“丫头,你是我的女儿,可你同样拥有另一重身份,别因为儿女私情耽误了大事!”
千面阎罗点到为止,楚辞心知肚明。
——“想好对付蜂王的办法了吗?”
——“你有好主意了?”
帝大心理专家说话的语气,还带着意味深长的调侃。
——“吾伯跟我说过,蜂王最擅长蛊惑人心,到时候如果我们有一方被他蛊惑了该怎么办?”
——“你有玛瑙雪玉,不会被控制。”
——“我问的是你。”
怕到时候,他们会自相残杀。
他看了她一眼,车子停在半道上,长臂揿住她的后脑勺,薄热的气息掠过鼻翼,轻柔一吻:“相信我,嗯?”
尾音上勾,带着勾人心魂的魅力。
微翕鼻尖,再抬眸时,眼底的深浓情意已被冷如寒冰的淡漠所取代。
千面阎罗深深看了眼帝居离开的方向,脸上的神情错综复杂。
一阵风吹过,芭蕉树随风荡漾,而原本立在树下的影子,如飞鸟掠过湖面般,不留丝毫痕迹。
两人走后,迎面走来一对欢喜冤家,说话的语气像是在争吵着什么。
“那个女人一看就是表里不如一,只会装腔作势,居然还敢命令我们给她送琴,真不知老太君是怎么想的!”
这语气,一听就出自蒋薜荔的口,带着满腔的怒火,“才几天的功夫,老太君就忘记楚辞的存在了?非要凑合他们?”
江蓠双手端着琴,真沉:“这份娃娃亲,可是帝爷爷和和家亲口定下来的,不是谁想退就能退得了的。”
要是寻常的订婚,那还好办。这里头可还加了把当年的一饭之恩,足以证明帝爷爷对这桩婚事有多看中。
“那我哥也不是那个女人肖想得了的。”
蒋薜荔心中愤愤不平,突然冒起一个坏主意,嘿嘿笑着,“走,我们去搓一搓那个女人的锐气。”
垂柳亭
帝居左手端着盘子,右手却在专心致志碾磨着里头的鱼饲,任由鲤鱼们争相跃起,脑海中惦挂着楚辞的一颦一笑。
恶斗蜂王前,碎金般的光线投射在套房的大理石地板上。凌晨出发,此刻必须补眠。只不过此刻,两人发生了点小摩擦。
楚辞被他堵在套房的巨型透明鱼缸上,身后是惬意游动的海豚和鲨鱼,还有各种说不出名字的小鱼种。
“把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楚辞捂着双唇,耳后根红得不像话,死活不肯再吐出一个字。
小气鬼,大醋缸。
之前买回来的汤汁洒了一地,用拖把拖了好久,还是感觉有那股味道。于是他便喊了客房服务。十分钟前,男服务生拿来除臭剂,她开了门,礼貌性道谢一笑,男子惊为天人,僵在原地。
阖上门,就被他堵在玄关。这不满的表情,不是打翻了醋坛子是什么?
光线有些刺眼,大掌替她掖了掖被子,拉上窗帘,室内一暗,身旁凹了下去。
她静静阖上眸,又看向他,一双偏锋的眼睛目不转睛盯着天花板,好似在沉思什么。
她忍不住问他:“在想什么?”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再说话。
到后来也不知谁先睡着,空调的风呼呼吹着,他天真以为,怀中的姑娘还有手中的事业,便是他的全部。
“想到了什么事,笑得这般合不拢嘴?”
身后传来和芷温软的轻音。
“当然是跟和小姐无关的事情!”
蒋薜荔不紧不慢绕过水榭,示意累得气喘吁吁的江蓠把琴扔给和芷。
如此贵重的丝桐古琴,江蓠识货,可不敢真的乱扔,小心翼翼置于石桌上,还笑着道歉,说:“薜荔性子跳脱,说话不经大脑,还请和小姐不要见怪。”
和芷倒没在意蒋薜荔的话,十指轻柔抚摸着琴弦,谦虚道:“和芷学过几年的古琴,如果大家不嫌弃,和芷就献丑了。”
惺惺作态。
蒋薜荔撇嘴吐槽,冷不丁的,帝居忽然走过来,目不转睛盯着古琴,好似掉进了幽邃沉浓的深海,奋力上游,却怎么也浮不上来。
噔!
好似有个锤子,随着触碰的蚕弦狠狠击打他的胸口。他站在原地,髣髴被抽走了魂魄。
“你……是在哪里得到这架古琴的?”
开口时,嗓子竟喑哑至此,好似谱不成调的二胡,难听又刺耳。
这是今天独处,他对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和芷喜不自胜,眼角眉梢都染满悸动:“说起来,跟它也算是缘分。在一艘轮船上,突然遭到风暴袭击……”
“说重点!”
他沉着脸,低喑的嗓子带着不耐烦。
蒋薜荔捂着嘴,看着和芷吃瘪的样子,心里头别提有多开心了。
“……风暴结束后,醒来时,它就在我的脚边……”
帝居转过身,没再多说一句。
见到和芷怅然若失的模样,蒋薜荔决定再添把火:“不瞒和小姐,我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朋友,对古琴的造诣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所以如果你的火候还没达到,就请不要污染我们的耳朵。”
这段话,是她胡编乱造的。楚辞通不通音律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十分不爽眼前这个装腔作势的和芷。
垂柳依依,随风飘荡,就连迎面拂过的风都极其惬意。
蒋薜荔越战越勇,把楚辞夸得天花乱坠,简直是天上地下独一份,谁也比不得。总而言之一句话,她已经认定楚辞为自己的嫂子,其他人都配不上。
本以为能看到和芷暴跳如雷的模样,谁知她只是笑了笑,说:“看来婚前,我得见一见这位楚辞小姐。”
还婚前!
看来这个女人,真不是省油的灯。
江蓠拍抚蒋薜荔的脊背,给她顺顺气。
“对了,”和芷忽然将矛头指向了蒋薜荔,笑里藏刀,“听说江先生和薜荔在交往,不知我是否有幸,能够得到你们的一张好事将近的请帖?”
蒋薜荔:“……”
猝不及防被将了一军,脑容量不够,她得找个地方回回血。丢下一个‘你给老娘等着’的表情,气鼓鼓离开。
江蓠放心不下,也追了过去。
“开心了?”
漫不经心的语气,却带着低气压的成分。
和芷收敛笑意,也不再摆出一副温婉贤淑的面孔,眼露精光:“被人这么欺负,难道就要忍气吞声吗?”
琴音悠扬,旋律渐次加快,髣髴水滴石穿的撞击,还携带着一抹凛冽的寒意。
暑热下的森冷,还真有些特立独行。
时间从指缝中悄然溜走,灼热的光线逐渐倾斜,由东转西。
帝居踱步走到书房门口,里头伸出来两只手,将他拽了进去。
“说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蒋薜荔双手环在胸前,居高临下俯睨帝居,像一只随时准备炸毛的母老虎。
帝居不受她所扰,正襟危坐,眼锋漫不经心一扫,江蓠顿时怂得不像话,划清三八线:“跟我没关系。”
“去,帮我查一个人。”
敏锐的感知力在提醒他,凡定天牵扯出来的事件,是一连串的。
关于那个威尼斯商人的身份,或许是一个突破口,这件事他理所当然交给了高华丘。
“查谁?”
“千面阎罗吾先生。”
蒋薜荔倒吸一口凉气:“哥,你……你为了娶楚辞,居然不惜收买未来岳父,这一招真高。可老太君那边怎么办?看这架势,婚礼是非办不可了。”
江蓠消失在转角,帝居惬意掏出手机,十指翻动,不知在敲打什么:“成熟了。”
这句话让蒋薜荔有些发蒙,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在暗指她这次居然没提到自己。
是啊,她也喜欢他的不是吗?
楚辞横刀夺爱,她只是不爽,后来看在她奋不顾身拿回玛瑙雪玉的份上,就不再计较,对她还有些佩服。可这个和芷刚冒出来的时候,她的心里立马亮起了警报线,居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楚辞。
“你……你不提醒我,我还差点忘了,呵呵……”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回答,还加了傻笑,不过——“好呀,原来你一直知道我喜欢你!”
帝居将手机里的一段录音调出来,只截了后面一小段给她听——
先是他的声音:“我只问你一个问题,如果薜荔没了一条腿,你还愿意要她吗?”
“要!”
是江蓠的声音,毫不犹豫,斩钉截铁,“不论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要她,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录音暂停,蒋薜荔捂着脸,泪流满面。这傻子,怎么老喜欢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蒋薜荔一走,整个书房瞬间安静。帝居双手交叠躺在沙发靠背上,眼瞳凝视天花板上的纹理,勾勒纵横,落拓不羁,髣髴一幅天然形成的水墨画。
无需点缀,自成一派。
阖眸,一帧帧的画面像播放电影般从脑海中闪过:方谷一递过来的案件,凡定天的死状,那个女孩的出现又消失,蜉蝣提示的洛阁,遇见了二十六年来第一个放在心底的姑娘,追击蜂王……
这些看似水到渠成的线索,反而有种扑朔迷离的色彩,太过于顺利,反而让他有种难以言喻的紧迫。就像是有人扼住你的咽喉,逼着你做出选择。
电话响了,来自高华丘:“是不是又有什么新发现?”
刚到警局,就看到他发过来的信息,立马打来电话。
“有点苗头,却不明显。”
高华丘取笑他:“看来你的桃花债已经让你方寸大乱了。”
先是一个楚辞,后来一个和芷。
帝居没理会他的调侃,挂了电话后,继续翻看之前的卷宗,查漏补缺。
“跟我结婚,或许能助你一臂之力。”和芷离开前,在他耳边自信满满低语,“别着急着回答我,你会改变主意的。”
他揉着眉头,眼眶一片酸涩。
“你难道没发现吗?老太君已经不记得楚辞了,不只是她,兰姨、管家、还有梨园里的所有人,都不曾听过楚辞的名字。”
蒋薜荔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髣髴头上悬挂的长剑落下,准确无误刺中他的头盖骨。
嘭!
骨节分明的大掌揿住桌面,气息紊乱,似在找寻着力点。许久不曾如此失控,竭力压制体内欲侵蚀五脏六腑的精气。
良久,胸腔得到了平复。血液回流,赤红之瞳逐渐转成黑曜石。视线渐次清明,喉头涌上了一口腥甜,后槽牙早已发麻,不知刚才用了多大的力气。
手掌从褶皱的文件上移开,蓝色的文件夹随手掉落,洒出几张之前一直被他忽略的照片。
好似一股无可名状的力道在控制着他,随手捡起,上头的白墙已经被火熏得黑糊,用利器刮蹭的两行一竖清晰烙刻在墙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