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拿主意。”
这句话若是换做往常,萧宝卷铁定高兴得飞起。可对于如今两难的抉择,萧宝卷整张脸埋进膝盖中,痛苦而纠结。
不久前,‘萧鸾’拿着方谷一的手机对他们露出阴恻恻的肆笑:“如果还想要他们活命,最好立马给我滚回来!”
手机闪动了下,潘玉儿点开视频,四肢被捆的方谷一贴着黑胶布,在镜头前不断朝他们摇头,被‘萧鸾’一拳揍得险些昏死过去。而六六被吓得浑身抽搐,缩在方谷一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莎士比亚说:To be or no to be,this is a question!
回还是不回,这是一个问题!
若回去,独留帝居在古城孤军奋战。不回去,方谷一和六六的命……可能就会到此终结。
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便是要一个患有选择恐惧症的人在短时间内做出选择。
“地上凉,我先扶你回车里。”
潘玉儿替他扣紧安全带,指尖摩挲英挺的鼻梁,眸眶里一片氤氲。偷偷抹掉眼泪,别过头阖上车门,隔绝了两人的世界。
引擎启动的时候,萧宝卷心头咯噔了下:“不是说让我拿主意吗?怎么就离开了?”
回答他的,是变换的车道。身体一倾,越过扶手台碰到了一粗糙的布料,整个人的脸色都变了:“你不是我老婆!”
“先、先生您、您您好,我是‘一路平安’代、代驾公司的一名普、普通员工,这次由……”
“沿路返回!”
“啊?”
“双倍!”
中年男人一听到钱,整双眼睛都闪动着光亮。虽说这位顾客的脾气差了点,可有钱谁会不想赚?
调转车头,又加足了马力:“您坐稳了。”
萧宝卷掏出手机,在代价司机的帮助下一直不断拨打潘玉儿的手机,无人接听,最后干脆显示不在服务区。
平地一马平川,没什么可藏的地方,可偏偏不见了潘玉儿的身影。他们这一来一回,不过半个小时的时间,好好的大活人,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中年男人打了个寒颤,哆嗦着催促萧宝卷:“要不我还是先送您回去,做完这一单,我就该去接女儿放学了。”
名贵的手表递到他跟前,还有手机:“帮我拨打通话记录中的第二个号码,跟他说我看不见,一个小时之内他要是不出现,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萧宝卷站在平地的风口上,寒风刺骨,不断吹扬他的衣摆。隐隐约约中,竟陡然生出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中年男人又惊又怕,看这人的穿衣打扮像是个富二代,长得也挺英俊潇洒,可惜看不见。难不成是受不了这个打击,这才......一番乱七八糟的脑补过后,焦急忙慌拨打了另一头的电话。
磕磕巴巴将萧宝卷的原话一字不漏说完后,按照他的吩咐,没等那头说什么就主动切断了手机。
“拿着手表,立马开车离开这里。”
惊魂甫定,中年男人同情心泛滥,加上受之有愧,死活也不肯走。
萧宝卷纹丝不动站在平地的山脊上,感受寒风刮骨的刺意:“再不走,你就永远见不到你的女儿了。”
“先、先生,您不、不用吓唬、唬我......”
话还没说完,后颈一阵刺痛,昏倒前,看到一团如成千上万蚂蚁汇合在一起的黑影爬过他的腿,紧接着传来骨头断裂的咔嚓声。
“你敢用自己的命来威胁我?”
‘萧鸾’狰狞着面孔,四肢不断在抽搐。
萧宝卷笑,不带丝毫感情:“这一招,我二十年前已经用过,百试百灵。”
“我杀了你---”
‘萧鸾’张牙舞爪,朝萧宝卷猛扑过来,嘴唇四角露出尖锐的长刺。
萧宝卷岿然不动,只对着那道狠戾的长风不疾不徐说了句:“爸爸,我亲手埋葬了妈妈,她走得很安详。”
攻击的动作戛然而止,潜伏在体内的正牌萧鸾挤走控制者,露出生不如死的苦笑,双手抓头:“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当初没有存着私心将她喊回来,也许就不会......”
不过片刻,控制者再次掌控这副身体:“懦夫,不过是个女人,就凭你现在的身份地位,随便一招手,自有更加热情四射的女人投怀送抱。”
“是你!是你逼我杀了我此生最爱的女人!”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一双杀人犯的手,你还想要归咎给谁?”
一副身体,两个灵魂正在不断撕咬。萧宝卷趁此机会摸索到另一边,替方谷一和六六解开绳索。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提醒:“打晕他就可以了。”
方谷一捡起一旁的枯枝,逡巡着踱到‘萧鸾’身后,反被后者一拳挥出了几百米远。
“都不要过来!”
‘萧鸾’将从方谷一身上抢过来的枪口对准自己的额头,强迫自己找回凌乱的意识,一步步退到蹿风而上的山脊。
知父莫若子,萧宝卷惊慌失措喊着‘萧鸾’的名字,黑乎乎的视线让他孤苦无依:“爸,你不要做傻事。我已经没有妈妈了,不能再没有爸爸了。”
“儿子.......”‘萧鸾’捂着温热的胸口,慈父般的笑意浮动在挂了彩的脸上,“你六岁那年,被绑匪绑架,险些被撕票。而我和你妈妈当时都在国外,最后赶回来时,你躺在医院里,陌生的眼神让我们心生惧怕。从此以后,不论我们怎么想补偿你,得到的永远是你疏离又淡漠的态度......孩子,这一世你受苦了,来世换我做你的孩子,补偿你受过的苦......”
金属子弹刺破森寒的空气,倾落在山脊的瞬间,呈现在‘萧鸾’眼前的,是当年他与余婵美的那场举世瞩目的婚礼。
她还是那么美,美得令他怦然心动。
小美,我来找你了。
旋风由下至上,地动山摇,平地在轰然的声响中裂成条纹状。
隐形的结界上头出现了一块如拳头般大小的沙砾,两者相撞的刹那,浅淡的波纹将石头碾碎成齑粉。
又一石块抛掷上去,位置不同,结果却与前者如出一辙。
“呲呲呲——”
又是上下牙齿摩擦发出的尖锐声,不像是龇牙咧嘴,更像是在嘲笑。
帝居将掌中握着的石块朝后一掷,大猩猩虽体型偏大,却灵活躲过这一招,拍着胸脯嗷呜几声后,正自鸣得意。好像在说,你的石头都没我的速度快,low货。
事实证明,越是志得意满的猩猩,最后越是落得个狼狈不堪的下场。
比如此刻跌落在地上被粗蔓和长绳缠得密密麻麻的大猩猩,鼻孔中喷出滔天怒火,髣髴要将整个天地吞并。抽动四肢,用蛮力挣脱束缚。
“安静!”
一股强劲雄浑的气场笼罩在大猩猩头上,不自觉竟噤了声。
帝居席地而坐,掏出手机,防水袋罩在外一层,包裹得滴水未渗。指腹揿亮主键,上头显示出九三二的数字。
一天了,再过几个小时,又是一夜。
火堆燃燃,山里的月光皎洁圆白。大猩猩本以为他会继续说什么,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阵沉默。
寒风掠过,大猩猩感觉自己被耍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俯身上口,喘着粗气直接咬断粗蔓和绳索。
双手攀吊在树丫下,从河的另一端踏风掠水而来。抽动鼻尖,对躺在地上的帝居嚎呼,月下龇牙,凶狠又阴鸷。
帝居蹙眉,双手枕于脑后,命令它:“坐下。”
神奇的是,原本还怒火冲天的大猩猩居然收敛乖戾的性子,一屁股坐下。
水银般的月光洒落,可朦胧的缥缈之气却像极了复制。一双深瞳缓缓睁开,点墨如漆:“我们来做个游戏怎么样?”
岁岁愣了下,遍布棕毛的脸上动了动,像是在掂量这个游戏的可行性。
帝居单臂撑地起身,拍了拍手中的碎屑。并未打算在此耗费时间的他,言简意赅说服它:“你带我进去,我帮你取出卡在喉咙里的石头。”
粗厚的嘴唇抿了抿,喉头内的石头的确卡得它难以吞咽,还隐隐渗出血丝。
它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托腮状,做出一副‘俺正在沉思,勿扰’之状。
帝居也不理他,右腿震地,翻滚的石块像受到磁铁石吸引一般悉数涌向他。长躯猛一个翻身,双腿横扫一圈,哗啦啦的石块凝成巨人,吭哧扑向隐形结界。刹那间,漫天落灰。
“呲呲呲!”
这次不是嘲讽,再结合岁岁手舞足蹈的动作,显而易见,它对这个招式很喜欢。眼巴巴看着帝居,指了指喉头,又摸了把黑灰,自己还在那里比划半天。
看这架势,是既想让自己给它取出那块石头,又想学刚才的招式。再见它双手叉腰,昂首阔步走了两下,是觉得那能让它耍威风?
帝居没空分析它的心理活动:“可以。”
凛冽的风似风刀霜剑一般扑面而来,帝居半遮眼皮,脚下踏着微软的东西。无数的场景在眼前一闪而过,他正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随它在幻境里穿梭。
风止,影子也不再移动。
岁岁将他从肩膀上放下来,指了指前方。帝居信手拨开浓密的树丛,前方约摸一千米处有座城垣,灯火通明,城门却阖得严丝合缝。
完成了任务,如棍子般粗长的手指敲了敲他的肩膀,张开唾液浓稠的大口,难闻的气味瞬间飘出。
帝居第一时间掩住口鼻,险些被熏吐:“你在这里等我,回来后会替你取出来的。”
在岁岁的龇牙声中,他四肢并用,身轻如燕翻跃城墙,埋在瓦砾上观察城内的一举一动。
四周一片空旷,居然无人看守?
帝居带上口罩,于留心处发现:城垣外围没有护城河,但是四周皆挖有沟渠,想必是六六生前对古城的最后印象。沿着城墙不断向前挪动。似乎有什么裹挟着千军万马的势态磅礴而来。凝神侧耳一听,是瀑布,气势如虹,水流湍急。难怪她如此笃定自己还活着,死人丧失了所有的感知力,而她虽死,却因体内潜藏着对古城的执念,始终未被蝇蝗控制。
长街空无一人,不,是空无一鬼。他却行走在瓦楼之中,方便切换速度。居高临下俯瞰才发现,原来古城内的宅子差不多都是三坊一照壁,宽敞又整洁。
翻了个跟头,他握住墙上一浅黄色的圆头小樽,半掩在墙角,避开举着手电筒埋人的四小分队。
短暂又有规律的敲门声后,门被人从里头拉开。
跃过围墙,四人耷拉着下颌,跟随开门的小厮穿过垂拱们,沿着长廊朝里走。微弱的月光苍白,恰有半缕银光投射在小厮脸上,髣髴将他的面孔一割为二。
重新回到树丛时,岁岁困得打起了瞌睡。一听到沉稳的碎步声,立马惊醒。瞥见帝居不断掸动身上的灰土,轮廓棱角分明。短暂的错愕后,忆起他的食言,棕毛竖起,当即做攻击状。
帝居只朝它招了招手,巨大猩脸凑过来的刹那,冲击力极强的拳头攻向它的下颌,大掌掠过喉头,一块暗无颜色的石子喷出空中,划出一条弧线,旋即落回他的掌中:“我答应过的事情,从不食言。”
岁岁半晌才缓过神,讷讷看着他。没了阻碍物,就像是挣脱了绳索的桎梏,整个身躯都是畅快肆意。
“快走吧。”
虽不知他为何能够进来,可古城里散发出来的阴寒腐糜之气已经是甚嚣尘上,能走一个是一个。
迈出的步伐猛然顿住,长得足够挂衣服的指甲勾住他的风衣口袋,还是牙齿摩擦发出的声音,中间加了一个翻白眼吐舌头的表情。
“谢谢提醒。”
不论是否有陷阱,他都必须一探究竟。
“我的妻子被关在古城内,纵然前方是刀山火海,我也一定会将她救出来。”
岁岁急得抓耳挠腮,手脚并用着比划,时而折断半截树枝,抓着上头的树叶给他看,又怕他不明白,眼睛扫了一圈,忽然抓下一圆溜溜的东西。
嗡嗡的响声不断在它耳边环绕。
“吼---”
多如牛毛的马蜂成群结队绕着它,笼罩在月色下的蜂针尖锐可怖。岁岁被吓得脸色煞白,甩掉马蜂逃也似的离开。
被连累的帝居持身如山岳,一动不动。待马蜂朝他攻来之际,掏出提前预备好的祛毒峰粉。不过片刻的工夫,马蜂开始偃旗息鼓,左摆右晃,好似喝醉了酒一般,哒哒哒掉落在地,死了。
重新蒙上脸,趁夜色正浓,他沿着刚才途径的方向找到那座古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