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眼前晃过一道闪电般的影子,原本还神色困倦的薜荔,精神抖擞坐在餐桌前,狼吞虎咽的当口还有力气嘟囔:“我滴妈哟,饿死我了——”
徒手撕下两只鸡腿,往塞得满满当当的嘴里戳了又戳,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长姐,快把那份糯米鸡肉饭给我。”
楚辞伸手,没拿鸡肉饭,反而是递过来一杯茶:“把你口里的东西清一清。”
长姐如母,又曾是执掌一界的圣女,她的话薜荔自然不敢反驳,接连好几口茶下肚,整个人不仅神清气爽,还更饿了。
等她吃得心满意足,楚辞拦住又要钻牛角尖的薜荔:“干什么去?”
她胡乱抹了两下嘴巴,打了个毫无起承转合的呵欠,还故作无辜:“吃饱了就犯困,我也没有办法。”
楚辞一个锋利的眼神飘过来,后者忙灰溜溜坐了回来,默不作声扯了扯耳垂,等待即将到来的训斥。
“我问你,你跟江蓠现在是什么关系?”
薜荔别过头,视线胡乱瞟。就是不看楚辞:“就熟悉的陌生人咯。”
“真的?”
薜荔边摇头晃脑,边含糊其辞念起了诗:“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
“别给我卖关子!”
楚辞几乎没对她发过火,可这次,她必须理清楚两人的关系,“原本这件事我不打算管,想让你想清楚之后自己解决,可现在我不得不管了。”
因为,后院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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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三三两两的星星在天穹中闪动,和寂寥的风彼此为伴。
“凡间的夜晚真美,很久以前我就极其喜欢看星空。”
钰暇上了两节石阶,脸上含着一抹温柔的笑,心却在滴血。
又一次!
当年遇见江蓠,正是她情窦初开的年纪,奉命前往仙界观礼,仪式结束后又去了一趟三生殿,想知道自己的姻缘线究竟是如何的。
可没想到迎面就碰上一个醉气熏天的酒鬼,胡子拉碴,蓬头垢面,还试图破坏三生石。
那可不行!
她术法尚浅,却竭尽所能挡在三生石前抵御他的攻击,幸而他察觉到殿中陡然出现的她,减缓攻击的灵术,这才保全了她的性命。
这是她与他的第一次相遇,穿着藕粉色的云缎绸面衣衫,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恍若火树银花的碰撞,让他久久不能回神。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这个三生殿的仙君,讽刺的是,他的心上人却已香消玉殒。
如今,他爱的人回来了,却又一次让如此颓败衰丧,她不明白,究竟那个女人哪里好?她明明都坦言两人没有任何关系了,为何还要继续勾引他?
她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我的女人,还轮不到别人来指三摘四。”
五百年来,江蓠拒绝过她无数次,除了第一次与她相见时的情绪失控,其余时间,他都与她保持得当的距离。
“既然神女无心,你为什么还偏要凑上去与她纠缠呢?这样下去,难道不会很累吗?”
累吗?
怎么可能?
这些年他醉生梦死,每回梦见她,都希望她能跟自己撒撒娇,又或者大骂自己一顿,可没有,一次都没有。如今她回来了,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甘之如饴。
钰暇眼眶里满是泪珠,却强忍着不肯掉下来:“那你当初为什么不站出来向六界澄清,反而任由那些谣言泛滥?”
“既然是谣言,为什么要澄清?”
他站在廊道下,神色淡漠,与她隔着不过两三节的石阶,却让她有种海角天涯的距离感。
“更何况,散播这个谣言的始作俑者,本身目的就不纯粹,到时候丢脸的是谁,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没错,她就是他口中散播谣言的始作俑者。也不算散播,只是她跑仙界的次数太过殷勤,父君怕她自作多情,本想好好劝诫一番,没想到她直接回:“您把嫁妆准备好,到时候女儿出嫁,您可不要哭鼻子哟~”
俗语有云:因果必报。一切的美梦都有破碎的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得那么快。
她照例去找他,才刚进三生殿,就看到摆放出来的一套粉色的西装,材质柔软,布料顶级,穿在他身上一定帅气逼人。她施法,打算替他好好熨帖。
“不准碰它!”
一声怒吼,她被一股迅猛的力道席倒在地,西装被他如情人般紧紧抱在怀中。此刻的他,褪去以往的邋遢形象,刮掉胡子的面颊清爽干净,带着一股如流水般的秀气的帅。尤其是那双眼睛,不再无神颓丧,染了星子的晶莹,灼灼闪动。
这一刻,她的心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拽扯,裂成无数的小块,四肢百骸都在泛着疼。
“你走吧,以后也请不要再来。”
他的语气中,三分客气,七分强硬。
心口有什么东西正在流失,她顾之不及,脑海中闪过的唯一念头就是——一定要留住他,不论用尽什么办法。
她冲上去抱住他的大腿,小声啜泣着挽留,也保证不会再乱碰他的东西。在爱情的世界里,先动情的那个总是最卑微的。
做所作为,所思所想,皆卑微到了尘埃里,却没能成功留住他。
伤心了好一阵,他没来找她,却在短短时间内重振雄风,上古讹兽的威名与赫风,重新响彻六界。
她决定振作,做一个配得上他的女人。或许下凡历练回来,她就能得到他的青睐。可她没有想到,他的振作,却是为了那个已经重生的女人。
在凡间,她遇上了他,又一次以为是的把自己视作他的未婚妻,可他带来的女孩,让她瞬间崩溃。
她的美,是深深烙印在骨子里的美,是朝霞晕染地平线的绚烂夺目。六界之中,除了圣女楚辞,估计再与人能够与之媲美。
可他们似乎不太和谐,而且女孩对他的付出一直熟视无睹,又有种习以为常的感觉。
历练结束,她迫不及待要去见他,却被父君的义子——自己的兄长化作江蓠的面孔欺骗,没了清白,也毁了名声。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
钰暇捂着脸蹲在地上,哭得声嘶力竭。多舛的命运从不会考虑人或生灵的承受能力,熬过来了,你还有明天,熬不过去,就只剩下此时此刻。
空荡荡的走廊,枝桠光秃阴暗,就连走马灯也是晦暗不明。只有她一个人的哭声,悲痛欲绝,好似在效仿孟姜女哭倒长城。
“你是不是想要得到那个负心人江蓠?”
谁?是谁在说话?
泪痕斑驳的钰暇突然抬头,眼前忽然扫过一团阴沉沉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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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蓠在薜荔轩外徘徊许久,头顶的光线突然倾洒下来,好似滚烫的热流哗啦啦往下砸,灼人心肺,难以呼吸。
进?不进?
又或者说是不敢进?亦或者三者兼有之?
喉头呼出一口浊气,分不清此刻心头好似汩汩浮动出来的诸多情绪,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双手撑着额,真是五味杂陈。
不知过了多久,里头的灯突然灭了。江蓠髣髴看到眼底希冀的光,也逐渐熄灭。
有道人影轻手轻脚走到花坛边,他看也没看,深深呼出一口气:“她睡着了吧?”
忽而又笑:“她小时候就是这样,一吃饱就犯困,打雷下雨都惊不醒。估计天底下,没有谁能够让她失眠,没有人……”
没给身前人说话的机会,他又抢回话语权:“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我没有跟别人私定终身,我不是故意没去崦嵫看她,也没有因为谁而放弃过她……”
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他估计这辈子,也只能示弱这么一次,还是在她的长姐面前,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现在这个深陷泥潭无法自拔的样子。
实在太痛苦了。
一双漂亮白皙的手搭在他的后脑勺上,用力一拍:“她不相信你说的话。”
江蓠面色一愣,像个惊慌失措的毛头小子,急哄哄抬起头,对上薜荔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所以,你要对她重新再说一次!”
他想站起来,被她一把揿住,模样气鼓鼓的:“你到底说不说,要是不说我可就走了……”
她作势要走,被他一把攥住,直接拉了回来,手掌大又宽厚,紧紧包裹她的掌心。
料峭凛冽的夜风,把光秃秃的树枝吹得呼呼作响,十指紧扣下的大小手,很暖,很安心。
他与她对视,四目隔着低寒的气流,看到彼此眼中那个脆弱却倔强的自己,像一道流星般灿烂又漂亮。
他捧起她的脸颊,给了她一个坚定有力的吻:“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她晕红着脸,整个人埋在他的怀中,感受降临在身上的幸福,带着无穷无尽的蜜意。
长姐说得对,她一直在逃避,一直在责怪他,耗着彼此的耐心,却从没想过要听他的解释。
“我不担心你们对彼此的真心,因为它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可是薜荔,你有没有想过……”
楚辞握了握她的掌心,很用力,髣髴在提醒她接下来的话很重要,“我们纵为生灵,却难以估计明天和意外谁先到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真想让余生在遗憾的酒缸中醉生梦死吗?”
她经历过生离死别,也尝遍苍生的辛酸苦辣,太明白遗憾能把一个人折磨成什么样子。
只有切实感受过的人才会懂,也才能情真意切的讲出来。
薜荔如何不知道,长姐这是在挖开自己即将愈合的旧伤疤,让她看看里头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现身说法,让她明白其中的利害。
不仅如此,她还动用玄灵镜,让她好好回顾失去了她的江蓠,是如何度过这漫长又凄苦的五百多年。
“你说你是不是傻?”
抡起拳头砸他,一下又一下,到后面已经泣不成声。
六界太平,一片繁华热闹,他走在欢畅热闹的大街上,形单影只,寂寞又孤独,人世间的悲苦莫过于此。
他试图了结过自己的命,还不止一次。
最后一次被救回来,他只剩下一口仙气吊着,还是楚辞模仿薜荔的声音,把他散乱在九霄云外的魂魄逐一喊了回来,这也是他为什么在看到钰暇之后,狠狠发泄的源头——她的穿着打扮和声音,跟薜荔简直是如出一辙。他甚至还异想天开的怀疑过,她极有可能是薜荔的转世,可事实证明,绝无可能!
神界的嫽澧族,纵然身死,也绝不会栖息在他人的躯壳内,抢占她的术法,更何况还是两股不同界息的力量。
苏醒后,他如一尊石化的雕塑,动也不动。帝居放下繁复的杂事,默不作声陪他坐了一天,后问:“你还是想去见她?”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
帝居倒是早有所料,没有逼迫他说什么,反而自顾自道:“如果是我,我也不会让楚辞独自一人呆在那个世界。我的女人没了我也可以保护自己,可孤独却是如影随形。我承认,没了她,我会活不下去。”
不是她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她!
一番话,不是强灌心灵鸡汤,而是将心比心,一针见血。
“她那么单纯......”
喑哑沙沉的声音好似被轰鸣的机器狠狠扫荡过一番,“也那么傻,别人给一杯水就感恩戴德,千恩万谢,那么轻易就跟人家跑了......”
对于一个已不存在于世的生灵,他把她说得好像只是旅游而已,很快就会回到他的身边。
“你去陪她,我不反对。”
楚辞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曾经强健有力的体魄,如今只剩下一副骨瘦如柴的躯壳,任凭谁看了都会于心不忍,“可你起码得亲眼见证六界五百年的太平盛世。”
“为什么是五百年?”
帝居揽住楚辞,气场沉稳:“薜荔用自己的命换了楚辞的命,我们用这条命打败了朱雀、开创六界的和平,你和她,总得有一个人要亲眼见证它的辉煌。”
他又多活了五百年,这是他给自己的最后期限。可原来在一百多年前,她就已经回来了。他多么庆幸,那些煎熬的岁月,他咬着牙坚持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