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蓠拧开坛塞,掷到空中,楚辞利落接过,仰头就是半坛,火辣辣的烧刀酒灌进喉头,心肺好似被灼烧得滚烫热烈,可楚辞尝到的,只有浓郁的苦涩,好似刚才喝进去的不是酒,而是苦胆酿造的苦汁。
蓦然间,楚辞发出一声轻笑。
江蓠也领会了她的笑意,呼出一口浊气,语气里颇带着一股埋怨:“我第一次喝酒,居然是被你哄骗来的......”
“没办法,做坏事的时候总得带着一个人。”
“你还知道是做坏事?”
楚辞抓起一个酒坛子酒砸过去,满地碎片:“胆子肥了?敢顶撞我?”
“只需你做,还不许人说了?”
“闭嘴!”
楚辞把脑袋斜靠在柱子上,心头一扯一扯的疼,咕哝着,“我要告诉筳簿,你欺负人!”
“去啊,爱告状的圣女。”
“......”
她揉着眼睛,手背盖在上头,无声地落泪。多么希望自己喝醉了,这样又可以在梦中与他重逢。可这段时间,她一次都没有梦到他。
一次都没有!
消耗的,反而是之前储存在记忆库中的片段。
这半个月,她感觉那些点点滴滴的画面,都快被她消耗殆尽了。
江蓠倒背着手,头枕在后脑勺上,下巴耷拉下来的胡子乱糟糟的,与眼底的黑青相互映衬,从心里挖出一句话:“我想带她离开崦嵫山。”
后又补上一句:“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
听他这句话的意思,是有线索了。
清湛的紫眸豁然睁开,凝视着前方随风浮荡的树影,静待他的下文:“三天前,我敛去兽息,再次潜入了那个窑洞......”
这段时间,江蓠不止一次去挑衅潭母的耐心。起初她没理,江蓠一次次逼迫她现身,两人一番斗法,咬下她的脑袋,把潭母气得不轻后。正准备给他一顿教训,江蓠却高傲抬起下巴,化身本体离开崦嵫山。
潭母出不了崦嵫山,这是女娲给她的惩罚。
而后,不论江蓠如何激怒她,甚至潜入深潭内,到处试探,潭母就像是没听到般,再也没有理会他。
借着这个契机,他进一步靠近潭壁。可上次他们的发现的洞口被潭母用了挪移的术法,潭壁粗糙又贴得严丝合缝,根本没有发现任何机关的踪迹。
潭母心机深沉、狡猾的程度比朱雀有过之而无不及,上一次失策,她绝不会让自己再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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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大又空荡的窑洞内,四壁幽暗黑沉,陡然闪过一道难以抗拒的金光,凌冽又寒戾。
在如此阴寒的凛气里,水光凝聚的一道影子从黑壁上掠过,溅湿灼烫的一团白雾,滋滋作响。瞬间凹进去一个大洞,黑黢黢的,透着一股阴森可怖的冷厉灰沉。
有重物撞击桅樯的沉闷声。
“让我看看,这对曾叱咤风云的祖孙二人,怎么沦落成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了?”
潭母抱着肘,悬浮在空中,嗤笑着眼前这两个被水链禁锢的仙界主宰。
帝居阖眸,脖子后仰,轮廓模糊在阴晦不明的光线里。出了脸有些苍白,眉眼淡漠,仿佛天地间发生的事情都与己无关。
倒是朱雀,一向是他人仰视膜拜自己,从未受过如此尖锐的掣肘,怒火暴涨,好似有洪水轰隆隆砸下来:“放开本帝!”
“呵呵,你这位前任仙帝,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潭母冷声阴笑,故意绕到在他的头顶盘旋,“别忘了,你之所以能够活到现在,全靠我这个老婆子在帮你!”
五千多年前,朱雀与火麒麟一番水深火热的斗法较量,两败俱伤。
打斗时,坠落在芙蓉潭上,这种带着毁灭性的打斗将整个芙蓉潭浸染得毒气攻天。
她气得骨血险些要崩裂,好不容易在崦嵫山凝练出来的碧水就这么被销毁殆尽。就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她就可以获得神骨,跻身神界的一员。
她要让这两个毁她修行的家伙生不如死!
“我能够让你拥有本体。”
朱雀一句话,让她瞬间改变了主意。
她看得出来,他们是同类,都拥有一腔无处发泄的阴戾愤懑。所以,只有权势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才足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很快,两人就达成了合作。
她帮他把元神从毁得不成模样的躯壳中提炼出来,嵌入火麒麟的躯壳内。唯有同等法力的躯壳,才让他的元神活下去!
“不然......”
她看向帝居,带着一股意味深长的栽赃嫁祸,“你怎么能够让火麒麟死得如此惨烈?”
帝居睁开漆黑的眼瞳,眼前晃过一道诡谲的水痕,潭母阴决的笑意在嘴角回荡:“看我这个记忆,你们根本就没有任何血缘。火麒麟才是你真正的父亲,而那个家伙,是与你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
“......”
潭母不断挑起战火,还在上头泼起了油:“火麒麟做不到的事情,你替你父亲完成了!遥想当年,他满腔的雄心壮志,一心想要争取六界平等和谐,没想到啊没想到,会被自己的亲兄长陷害---”
“你给本帝闭嘴!”
朱雀拽扯着抽动的水链,与潭母怒目圆瞪,却无法伤她分毫。
潭母随手一拨,朱雀就被拽回原地。他的法力如今只剩下一层,压根就不是潭母的对手。
“想不想替你的父母报仇?”
潭母抛出一个极具诱惑性的条件,扔进自己设置的陷进里,等待猎物嗅到这个香气,主动进坑。
帝居沉默良久,长躯扯动水链,淡漠看潭母:“我杀了他,好让你左手渔翁之利?”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杀他是报仇,而我却是助你一臂之力的帮手。”
“所以呢,我该感谢你?”
潭母笑得理所当然,四肢脱离躯壳,在空中不断摆动:“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不是吗?”
帝居别过头,避开她的触碰:“你想要得到什么?”
这次,潭母反倒不说话,围着他不停地绕了无数圏:“你这副天赐之仙躯很是不错,我这个老婆子很满意呢。”
顾左右而言他。
帝居直接拆穿她:“你要是仅仅只想要一具躯壳,又何必让我活到现在?”
“不愧是仙界的战神。”
四肢和头颅回到拆散的躯壳中,重新组合在一起,水花到处溅洒,阴气甚寒。隔壁的朱雀抢先一步开口,挑衅地看着帝居:“我可以为你制造出朱雀的本体!”
“这句话我听了整整五千年!”
“是你不肯协助我夺取崦嵫山!”
“放屁!”
潭母逼近朱雀,用了狠厉的蛮劲掐住他的脖子,龇牙咧嘴,“要不是我,梼杌怎么可能进得了崦嵫山,把它毁得如此彻底?”
帝居心头一沉,眯眼看她:“是你引狼入室!”
“没错,是我。”
“为什么要那么做?”
潭母拊掌大笑,头上的两只角不停地颤动,好似下一秒就会被折断了般:“女娲那个臭婆娘---”
要不是因为女娲,她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年少轻狂,自恃美貌出众,勾得六界的生灵对她魂不守舍,最后为了得到她而大打出手。而她呢?自然是满足于所有人关注的焦点都在她的身上,至于那些血腥的场面,都与她无关。
这件事传到伏羲的耳中,与女娲一合计,瞬间有了主意。
能让一个自视甚高的女人弯腰低头,那就得对上一个比她还要强的强者。
女娲主动请缨,来到潭母的洞府。
没多久,那些曾经被她迷得神魂电脑、许下誓言的生灵们,被女娲感化。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悉数散去。
潭母与女娲的神识较量,以她的惨白而告终---倘若心中有坚定的意志,是绝不会怀疑自己的能力。
可她在见到女娲的第一眼,心底就产生了自卑。这股自卑在两人的斗法中,逐渐扩散到四肢百骸,让她溃不成军。
为了不让她出去再祸害其他生灵,女娲将她囚禁在崦嵫山的入口处,并收回了她的本体,以此禁锢住她的自由。
一个没有了本体的生灵,是不完整的生灵。
心头积攒的愤怒随着日升日落的岁月,越积越深。芙蓉潭里的碧水被她凝练得阴柔至极,在楚辞跳进潭水中,她以为自己的机会来了。
神凤的本体!
那该有多么的强大!
最后虽然没能成功,却探到了她体内的魔戾之气,真是一笔不小的收获。所以当梼杌来找她合作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崦嵫山毁了,她就再也不会被桎梏!
可她还是想多了:只要圣女还在,崦嵫山就永远不可能毁灭。
所以,她真正的目的,是杀了楚辞!
当然,这个目的不可能这么快暴露,陷进口还是得挖深一些,再深一些。等他们都中计之后,她才能真正的坐收渔翁之利。
朱雀被她阴狠的尾巴打得气若游丝,潭母转头看向帝居,大方表示:“我想拥有一个本体,能够让我自由行走的本体。”
她太讨厌这条碍事的尾巴了。
还有头上的角,让她看起来极其的不伦不类。
帝居沉默良久:“你让我想一想。”
“你就这么想杀我?”
事到如今,朱雀胜算不大,就开始采取怀柔政策,“筳簿啊,我的好外孙,不管怎么说,我对你可是有着养育之恩啊!”
空中传来一阵凌冽尖锐的冷笑,像是一把荆棘长刀,狠狠扎进旧伤疤里,还不停地搅动其他的伤痕。
“那么请问,我又该如何清算你对我父母造成的伤害?”
若论之以恩情,则必有仇怨。
朱雀不说话了,一双阴沉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你的意思是,今天非杀我不可了?”
潭母愉悦的吹了声口哨,游走在两个剑拔弩张的生灵之间,化掉禁锢住帝居的水链,不停地煽风点火:“这样心狠手辣的杀父仇人,有什么资格命令你心慈手软?筳簿,来,亲手解决掉他,这样,仙界就再没有人跟你抢了!”
“你敢!我可是堂堂的仙界之帝,地位尊贵,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他的威胁恫吓,回荡在整个窑洞壁四周,徒余回响,却没有实际的作用。
帝居举起手中的鱼肠剑,刀身雕刻在上头的长纹,蜿蜒如山海般的壮阔雄浑。无声无息连在一起,构成一幅宛若千里江山般的长图。
锋利的刀刃尖端似寒雪的森凛,直逼朱雀的喉头。
银光灼灼的光泽从长图中猛烈迸射出来,化作一条傲视天下的长龙,直扑潭母的方向席去。后者露出一抹诡谲的笑容,一扬手,高不见头的黑沉暗顶哗啦啦倾泻出一泼滚烫的毒液。
帝居催动术法,以猎豹般的速度避开毒液的攻击,又把桎梏在朱雀身上的水链一刀砍断。
“为什么要救我?”
朱雀不想领受这份情,有种吃嗟来之食的厌弃之感。他好歹也是仙帝,除了刚才的逼不得已,此刻又硬气起来了。
帝居看都没看他,将他丢到之前被他敏锐观察到的一个小黑洞:“你犯下的罪,触及六界苍生。一切法度,自有规定。该有的惩罚,一样都不会少。”
毒液再次群起而攻来,帝居半片袖子被毒液侵蚀,一路灼烧。他当机立断,鱼肠剑割断半条袖子,空荡荡飘落进深不见底的窑洞下。
“老婆子早就猜到你不会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毕竟啊,你可是用这把剑,结束了火麒麟的性命。”
潭母每说出一个字,都像是在往他的心口处扎刀,“亲手杀了自己父亲这么光荣的事情,可是六界皆闻啊!亲儿子手刃父亲,这样的生灵怎么能当仙帝呢?”
鱼肠剑划过潭母的脖子,被她避开后,又动用仙术把毒液的攻击大挪移,扭转砸向潭母。
“呵呵,杀人灭口?”
潭母狰狞着面孔,整个芙蓉潭的水花轰隆隆作响,窑洞上的洞窟碎石哗啦啦往下掉,仿佛要把整个地界吞没。
毒液被潭母凝练成一条带着粗大的长鞭,毫不留情朝他砸去。帝居以臂抵挡,后背抵上硬邦邦的墙面,又听到一冷嘲热讽的漠笑:“重塑了仙躯的仙帝,让我看看这断了的右臂是如何的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