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生最后悔的事情,便是让她独自在深夜的荆棘丛林里行走,遍体鳞伤却还咬着牙坚持,就因为他当初留下的一句话:芰荷,你要好好活着,活着完成自己的梦想。
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
他如此大彻大悟,楚辞心甚慰之。
转头,深宅逐渐被汹涌不尽的浓云密雾覆盖,举目四顾,皆是一片缥缈无尽的湖海。
她握了握拳头,体内滚动的澎湃气息贯穿身体的奇经八脉,凝诀催动术法,丹田沉积的灵气收放自如,曾阻挡在前的魔戾阴寒已然烟消云散。
元神彻底修补,固若金汤。精魂也得到了来自六个生灵的力量支撑,翻滚着阴柔的刚硬果决。
可总感觉还缺点什么。
她说不清楚,心头有块地方空寂寂的。她呼出一口气,仰头便看到刚露出半个角的月亮。有什么东西,好似即将浮出水面。
“汪!汪汪!”
楚辞像中了邪似的偏头,一只毛发浅黄的中华田园犬风尘仆仆狂奔过来,瞳孔里还漾动着翻山越岭、激情澎湃的震动。
楚辞半蹲下身子,朝它伸手,将尤光源紧紧抱住。手掌贴着柔软的毛发,来回梳理,感受到它的真实存在。
雾色深浓,从眼前轻柔飘过,不止有它,还有紧跟着出来的岁岁、高华丘和蒋苗裔,咧着嘴角,笑意盈盈看着她。
“跟朋友亲人重逢的感觉如何,是不是幸福得愿意拿一切去交换?”
一道居高临下的寒意劈下来,撕裂重逢的欢愉。
朱雀扑腾着双翅,在她的头顶不断环绕盘旋,像一只狂妄自大的怨灵,阴魂不散。
他闯进来了,岂不是说明……
楚辞浑身冰冷,血液好似在这一瞬间凝固。
“没错,他们都被我折磨至死,尤其是你的夫君,仙界继任的仙帝。一身硬邦邦的犟骨,到最后还不是逃不过我的手掌心?”
朱雀飞旋的速度逐渐缓了下来,被撕扯成无数碎片的浓雾聚拢又散开,无休无止。双翅拍打扑翎着,带了抹目中无人的狂傲:“你们再怎么做,都是徒劳无功,又何必浪费时间?看看你身后的生灵,真以为我会那么轻易的让火麒麟把谣迷石给你们吗?”
一面孔扭曲的脸突然冒出来,凹进骨颊的血肉髣髴被阴气尽数吸走,只留下一个被操控的傀儡。
楚辞松开尤光源,避闪这一惊悚的攻击,蒋苗裔岁岁高华丘皆显露出空洞洞的本体,眼瞳木然失焦,爪子不停地挥舞,欲将她狠狠撕裂成碎片。
这时,一阵鸟语花香的流畅音符与飘浮的浓雾相融合,杂糅凝结,在楚辞的脚下固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城墙。
“圣女,我们来晚了。”
灵均怀里抱着琵琶,孟陬手持铜锤,还有化雾为无形力量的宿莽,将楚辞紧紧圈住,对抗外头如洪水猛兽般的强悍势力。
许久不曾这般并肩作战。
楚辞心头一阵泛酸,召唤丝桐古琴,飞悬在三人头顶,纯白无瑕的裙子涤荡飞舞:“嫽澧族人听令,但凡入侵我崦嵫者,纵然浴血奋战、血战到底,也要护佑我崦嵫永世太平!”
“是!”
影子在打斗纠缠中扭曲成骇人的形状,光束时高时低,铿锵有力的音符在曲高和寡中纡回飘摇,雾气沉沉,星光于微渺中的惊晃闪动,好似有一双手在来回的挥扫。
一场恶战下来,两败俱伤。
坐山观虎斗的朱雀,在看到楚辞被岁岁甩飞到千里之外、古琴脱手后,悄无声息闪到她的身后,喷出一团能把天地深融的火焰。锐利的眼角,映射出火光吞噬楚辞的悲壮画面,胸膛止不住的震荡,冷冽大笑。
从此以后,整个六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臣服吧,你们这群卑贱低劣的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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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陬一道清澈澄明的光束,恢复了被冷鸷力量控制的蒋苗裔。
四周的结界开始崩摧,无数的砂石哗啦啦往下掉,飓风呼嚎。七个生灵凝聚在一起,神色淡漠睨了眼自鸣得意的朱雀,彼此对视一眼,齐声高呼:“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七道凛冽的光束像是七把锐利又泛冷的刀锋,从刀鞘中抽拔出来,刃气渗人,震天撼地,见血即封喉。
朱雀冷哼,双翅不停挥动阴狠之风,掀翻整片浓雾之地,让那团火焰灼烧殆尽:“想要助她重生?痴心妄想,只要有我在一天,这件事就绝无可能!”
可他的阻挡抵不过七个生灵意志坚定的磅礴气势,最后一抹光束隐没在高空,将朱雀的攻击隔绝在无关痛痒的结界之外。
火球还在熊熊燃烧,只是火光却不仅仅只是平静的火焰,这里头,深藏着一帧难以用言语形容的画面。
鎏金羽尾从火焰下摆迸射,每一寸都精致柔美,金光闪闪。往上,是韧力强劲的四肢,爪子微微蜷曲,透出一股隐而未发的深不可测。披在肩胛四周的毛发光泽夺目,英姿飒爽。高高扬起的金玉凤头,一双幽紫色的瞳孔偏转过来,只一眼,就足以摄走意志不坚定的生灵的魂魄。
神凤!
她居然是主宰远古的神凤!
眼神敏锐的神凤跳出炙燃的火焰,漂亮的身形在空中浮荡出一抹迤逦的弧线,旋身一个俯冲,尾部上拖曳出一道绮丽逶迤的弧线。
朱雀双爪攥紧,避闪后便以极其迅猛的速度咬住神凤流动的七彩尾羽,神凤早就预料它会来这一招,抬起尾羽的一端压下来,将他的脑袋拍得落花流水。
无数的羽毛轻飘飘落在地上,象征着神凤无可撼动的至高地位。
可这一碾压性的重创,惹得朱雀暴怒不已。
他扒拉着脚下的土地,爪子被咸湿浓重的泥土深深盖住上头的纹理脉络,再次瞅准时机,伺机而动。
神凤却没再给它任何机会。
再次先发制人!
笼罩的雾障结界在一阵又一阵的撞击中,只剩下空泛的浅光,虚有其表。
神凤发出一声锐利且清澈的鸣叫,下了狠手---张嘴咬住朱雀的脖子,在绝对的压制下,将气息奄奄的家伙甩出阵法之外。
“洌---”
神凤清湛嘹亮的嗓音好似唤醒万物复苏的一抹晨阳,救醒被阴戾狠息控制而相互厮打的生灵们。
太阳,升起来了。
冉冉灼亮的光线倾洒大地,山峦地脉浸染了柔美温软的金粉光泽,将满目疮痍的崦嵫山照亮。
神凤掠过每一处泠泠风雪遮盖的干涸之地,七彩尾羽上下悬浮飘动,洒落舒馨安眠的神圣之息。
雪花逐渐消融,露出干巴巴的地貌植被,脸上滴落冰凉的湿意,抬手一触,是水,丰沛的雨水,很快转为滂沱大雨。有绿意盎然的种子破土而出,光秃秃的枝桠结出浓密清亮的绿叶。
是新生的希望。
一晃眼的功夫,整座崦嵫山一改萧条衰败的景象,每一处都郁郁葱葱,脚下涌过来一团浅雾,轻嗅着,感受到一股舒畅又暖心的力量,掠过众生灵,直冲云霄。
是仙雾!
被梼杌屠毁多年的仙雾。
时隔多年,终于再次回到崦嵫山。
整座崦嵫山顿时欢欣鼓舞,彼此间又唱又跳,仿佛一群无忧无虑的精灵,从未有过哀伤,也从未失去家园。
神凤从天尽头回旋的时候,七彩祥云滚滚涌来。六界生灵皆虔诚叩首跪拜,眼神崇敬,就算是为此信仰而魂飞魄散,也绝不会眨一下眼睛。
可对于那些以掠夺屠戮为唯一作为的生灵而言,这些崇敬之情在它们眼里就如同假模假式的虚设调子,就摆在那里,没有半点用处。
就如朱雀,它断了半截脖子,扭曲的头盖骨像个畸形类,没人知道它是怎么活过来的,也不知道它是如何出现的。
它像一头被彻底惹怒的豹子,黑翳术法在身后交缠冲撞,从侧面不顾一切扑过来,狠戾下嘴,撕咬神凤。
神凤感受到它背水一战的强烈攻击,爪子凝出一团滚滚热切的光束,堵住它的血盆大口,强大的神术将他的脑袋生狠切割成两半。
空旷静谧的地带,被炸裂出一凹凸不平的沟壑,成为埋葬朱雀的最佳坟地。
仙雾盈盈又缭绕,被和煦的日光一再投射,光彩夺目。这场硝烟弥漫的战争似乎进入消弭,一切看似都结束了。
神凤仰天嘶鸣,本体在光泽中逐渐褪去,金贵凤体凝化成了一道纤细的人身,轻飘飘落回圣灵台上。
她脚步轻柔走到江蓠身旁,生怕惊醒了倒在他怀中的蒋薜荔,握住她的手,冰冷又刺骨。
她咬了咬下唇,氤氲的水雾随同香消玉殒的蒋薜荔而沿着颊边滑落。
一阵幽幽的浅风吹过来,把蒋薜荔的神躯吹散在山河湖海之间,楚辞静静凝视着,阖眸,愿卿安息。
众生灵朝拜的崦嵫山在复苏,袅袅仙雾盘旋上绕,七彩霞光呈现螺旋状,缕缕光泽逐渐倾洒下来。
就在众生灵以为尘埃落定时,另一个风波被掀起。
整整两日,楚辞都快要把整座崦嵫山掀翻了,始终没有找到帝居的半点踪迹。仙界也派了不少天兵天将,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
江蓠几日未眠,背对着太阳,整个脑袋埋在膝盖上,薜荔的离开、帝居的失踪,双重的打击让他一蹶不振。
朱雀在对付他时,借用九天惊雷击中他的脑袋。纷飞散乱的记忆如洪水般侵占他的脑子,浑身像被鬼蜮生吞活剥,昏死过去。
昏迷前,江蓠迷迷糊糊看到帝居用鱼肠剑刺向朱雀的心脏,可后者耍了心机,仰头后翻,锋利的刀刃砍下来的,是火麒麟伤痕累累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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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楚辞倒了一坛子的烧刀酒,松软的泥土将美酒尽饮,空中隐隐飘散着浓郁的酒香,“这首诗,你一定会喜欢。”
她的面前是新起摞叠的坟墓,葬在芙蓉潭的身旁。
“芙蓉潭虽是崦嵫山的入口,可山雾褪尽后,随处可见的鸟语花香、山峦起伏清湛有度,流水潺潺,若生灵意志力顽强,时间久了,可有望炼化成神。”
新坟前并没有安插墓碑,楚辞学着人间的风俗,插了三根香,也烧了不少冥币纸钱,七八个酒坛子歪七扭八倒在一旁。
“真想不到,你会是他的父王。”
几片树叶飘飘荡荡,从楚辞的肩膀划过,静默无声落在地上。她抬头凝视碧空如洗的天穹,对面是裂痕深浓的河床,“他从不会无缘无故的消失,更不会让关心他的人担心。”
除非......他遇到了让他无法摆脱的事情。
楚辞不紧不慢走到芙蓉潭边,俯瞰下头干涸又沟壑纵横的河床,脚尖踮起,纵身一跃而下,旋即稳稳落地。
芙蓉潭的潭底,阴深低暗,飘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糜气息。潭底堆积了不少枯黄的叶片,还有随处可见的岩石砂砾,一路走过去,凹凸又崎岖不平。
当初,筳簿为了替她化险为夷,便用仙骨在这个地方凝造了另一个世界,如果她没记错,他还说过,当时与潭母谈了条件......
究竟是什么样条件?
又是哪一股力量,能在神凤的眼皮底下,把只剩下一口气的朱雀神不知鬼不觉的带走?
脚下的路越来越狭窄,不小心一滑,潮湿的寒气顿时迎面扑来。走到底,只剩下一道幽沉的裂缝。
楚辞凝了一团火光,清浅的光束照过去,裂缝隐沉低暗。有滴答的浅音,水从滑溜溜的石壁上掉落,飞溅出来的几抹碎水花恰好洒在楚辞的袖口。几缕轻烟飘浮,雪白的袖口烫出好几个洞,密集的织锦云缎口泛着浓沉的黑翳。
三壁灼燃的火光簇簇亮起,映清三面的尖锐轮廓,粗糙中,好似潜藏着汹涌的暗潮。壁沿寒冷,手触上去,好似与冰块亲密接触,湿漉漉的,糙面也是凹凸不平。
来回观察了许久,愣是找不到一处可以揿压的机关。
“不是这里。”
陡然响起的声音惊得楚辞心跳一窒。
火光映照出江蓠胡子拉碴的颓唐面容,头发遮住眉眼,落寞的眼睛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血丝:“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