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梨园时,已接近午夜。还没进门庭,秋兰就急匆匆跑了出来,满脸焦灼,额头遍布细细密密的汗水:“少爷,出事了!”
帝居脸色一沉,眉峰如蹙起了好几座山峦。
幽黯清冷的密道中,光线昏黄,狭道两旁皆是堆积的墙壁,路面凹凸不平,映落两道细长的影子。
“我就说嘛,这三进三出的大宅子,既有几百年的历史,又清幽古朴,怎么会没点密道之类的。”
江蓠跟在帝居的身后,学着电视里的人那样这敲敲那戳戳,髣髴真的能够从中找到机关那般。
“不要随意乱碰!”
帝居话落,前方忽然闪出一道刺目的光泽,幽紫凝亮,一闪一闪的,髣髴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二人加快脚步,抵达尽头处的小暗门时,光泽已经散去。
“哎哟,我去---”
一身着白衣的女鬼影,长发披在身后,持身正立,静若无声站在一处石台旁。
江蓠吓得魂飞魄散,忙拽住帝居不让他靠近,扬声大喊:“快来人,有鬼啊---”
帝居三两下拂开江蓠的桎梏,走到白衣鬼影身边:“奶奶。”
江蓠瞬间僵在了原地:“奶奶?”
祖孙二人默契回头,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扫了眼大惊小怪的江蓠,旋即将他抛掷在九霄云外。
石台中央放了个紫檀木莲花匣盒,明黄色的布帛为垫,上头置了块拳头般大小的石头,不论近看还是远观,都是一块极其普通的石头。
“这......难不成就是我们刚刚看到的会发光的......石头?”
江蓠字斟句酌着,生怕再说错一个字。可他哪里知道,其实最怕说错话的唯一方法,就是少说话!
“别动!”
蒋苗裔毫不留情赏了他一鞭子,“这东西,可不是任何人都能随意触碰的。”
江蓠揉着被打疼的手臂,满脸委屈:“不能随便碰,难不成它还有魔法?碰了就会开启什么时光隧道?”
本是一句无心之言,却让蒋苗裔彻底冷下脸来,直接赶人:“谁准你进来的?这里没你什么事,给我出去!”
赶走碍眼的人,可藏在蒋苗裔心头几十年的心事就这么被人无意翻了出来,着实难以排解。
帝居将她的微表情尽收眼底,兀自揣测着。一向端持仪态的奶奶,突然半夜被惊醒,若不是十分重要的事情,她不会连妆发都没梳就火急火燎的赶过来:“奶奶,您有话不妨直说。”
蒋苗裔自知瞒不过他,由他扶着自己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深深叹了口气,才道:“原本我打算在自己寿终正寝之时再告诉你,可没想到那些人来得那么快……”
“哪些人?”
蒋苗裔没答,指了指匣盒中那块平淡无奇的石头:“你把它拿过来。”
帝居依言走过去,还没触碰到它,就被一股强大的能量将他弹了出去。
蒋苗裔及时出手,将他飞出去的身躯拽了回来,声声叮嘱:“筳簿,集中精力,不要被它投射出来的虚境所影响。”
帝居稳住心神,踉跄几步后站稳,攥紧双拳,每靠近一步,都像是用尽了他毕生的力量。指腹触碰到石头的刹那,幽紫润泽散射而出,每一束,都像是一把凌冽的长刀,深深刺紧他的骨髓中,撕心裂骨的疼。
他咬紧牙根,猛然将石头抓起,烛火晃动,只听到‘咚’地一声响,撞上灰墙的长躯瞬间摔落在地。
“筳簿——”
蒋苗裔心头一窒,忙跑过去查看孙儿的伤势。
帝居咳嗽两声,缓缓摊开双掌,伤痕累累之中,静躺着那块异能石:“这块石头,是不是跟我爸妈的死有关?”
蒋苗裔愣了下,旋即红着眼眶点点头:“它是启动鬼蜮之术的关键。”
帝居选择缄默,静静等待蒋苗裔的下文:“帝家的祖上并非知名茶商,仅是一个客栈的跑堂。后来有一天,客栈即将打烊时,来了一个浑身健硕的男人,眼神凌厉尖锐,进门就杀了掌柜……”
那时的帝家的老祖年纪尚轻,被这一血溅当场的杀人场面吓得三魂不见七魄。那人没杀他,只抢了客栈里的两坛酒,慢条斯理的喝。
没多久,来了另外一个身着墨黑长袍的男人,虬髯长须都快要拖到地上。两个人一见面,就开始飞沙走石的一番对决。
东方破晓,缠斗初停。彼时的客栈已经被二人毁得面目全非,凌冽的术法席卷了整个帝老祖的眼球。
对于一个人类而言,亲眼目睹世上两头凶兽在互相啃咬,鲜血遍地,简直比两军交战的场面还要壮观。最后,黑袍男人忽然一摊手,散发着幽紫光芒的石头飘浮在空中,迸射出凌冽的光芒,威力巨大,直接将方圆十里的地脉夷为平地。
幽幽光泽从他手中散射,健壮男人躲闪不及,瞬间被如魔鬼般的长爪紧紧攥住:“送你去一个好地方,不用谢我!”
一时间,天昏地暗,滚滚乌云深处,訇然裂开一道口子,像漩涡一般将健硕男人吸了上去。
黑袍男人露出一抹嗜血的笑容,忽然听到倒塌的房屋传来咿呀的声响,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居然还有人类活着?”
袍下的臂膀一扬,积压在帝老祖身上的石板梁柱瞬间移开,亮光徐徐射进了他的眼睛里:“你叫什么名字?”
帝老祖害怕极了,哆嗦着身体老实交代:“帝、帝秋......请神、神仙饶我一命吧......”
‘黑袍’被他口中的神仙二字逗乐,放肆的笑声弥散在九天之外:“你们人类有一句话说得好,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说着,将手中的谣迷石抛到他的手中:“替我保管好它,接下来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回忆逐渐褪去,帝居握着这块谣迷石,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蒋苗裔那句话:“从今天开始,帝家的荣誉,就交到你手上了。”
虽于心不忍,可终究还是得痛下心来让他成长。
灯光亮起,笼罩了一室光泽。轻薄的纱帘不断在空中浮动,随同袅袅升起的薄雾一并飞旋,髣髴秦淮河畔闻歌起舞的倾城女子。
洗漱完毕,帝居换了身休闲服,半擦拭着头发,步伐沉稳走到丝桐古琴旁。指腹修长,轻柔抚弄着上方的蚕弦,镶嵌着琉璃玉石的十三个徽位在光泽的映照下闪烁着凝亮的润色:“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不知为何,每次看到你,心头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说完,又轻笑着摇了摇头,自己这是怎么了,居然开始对一方古琴自说自话了。
从抽屉中拿出一盒药膏,随意擦拭了下,揿灭台灯,便直接躺下。累了一日,沾枕就睡,自然也就没有看到丝桐上方幽幽散发出来的一道纤细光影。
沉香不疾不徐飘出薄烟,窗棂外的月光洒进大半,将室内的轮廓映照得一清二楚。
楚辞逐渐脱离丝桐的琴身,化作人形,曼妙的身躯裹着一身银白的裙裾,纤步轻移,缓缓走到他的床前,指尖摩挲着他的眉峰,轻揉慢捻不断磨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你学会了皱眉。这不是个好习惯,改了吧。”
他似乎感应到她的心意,眉头随着均匀的呼吸逐渐松缓下来。紫眸下移,落在他被割得伤痕遍布的手掌上。隔空将药膏的瓶子吸了过来:“以前我摔倒了,拍掉砂砾继续玩。倒是你,每次都会将我拉到一旁,一边语重心长的教育,一边心疼得替我上药。”
沉睡的人忽然发出一声闷哼,楚辞笑了,眼角眉梢被银光染了温情,嗓音轻柔:“疼了吧,我有办法。”
俯身,薄唇吻上他的手腕。
天边一轮晨光倾泻在帝居如刀削般的轮廓上,有些刺眼,抬臂微遮。自前不久那个梦后,一直被它所扰,许久不曾如此酣睡。
右手习惯性半撑在床榻上,掌心传来的疼意席卷整条手臂。昨夜发生的事情如播放影片般在他的脑海中闪过,双肘虚撑在膝盖上,一抹白影闪过,顿时攫住了他的视线。
他一瞬不瞬盯着手掌缠绕的白色绷带,髣髴被人点了穴道般,他自诩记忆力超群,纵然昨天杂事堆积如山,可一直以来的习惯将他遇到的事情进行了相对应的归类。就如同在浩如烟海的图书馆中,将对应类目的书籍进行归纳,需要时,再根据需求找寻,事倍功半。
下意识朝裤兜一掏,谣墨石还在。再凝眸扫了眼房间,一切如初,并未遭到破坏。所以,究竟是谁在他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潜入,并替他包扎了伤口?
左手指腹扯了扯裹了好几层的绷带,里头的伤痕已经结痂。
太阳冉冉升起,夏蝉的鸣叫声此起彼伏,连风都裹挟着溽热,不断侵扰各地。
姗姗来迟的帝居上饭桌,蒋苗裔这才允许大家动筷子:“听江蓠说,你这几天都在查五年前那桩无头灭村案?”
还没帝居反应,江蓠就迫不及待接过话茬,夸大其词道:“是的是的,今天争取一周内将它破了!”
秋兰在一旁替蒋苗裔夹菜:“老太太您看,不愧是帝家的子孙,少爷身上的这股魄力和自信,与当年的老太爷多像啊。”
蒋苗裔喝了口粥,不紧不慢擦了擦唇角的水渍:“昨夜跟你说的事情,考虑好了吗?”
帝居将手中的包子咀嚼完后,告诉她心中的决定:“等这个案子一结束,我就会关掉工作室,回来接管茶庄的生意。”
“什么?”
毫无心理准备的江蓠一时没忍住,将口中的粥喷得哪里都是,“帝居,你未免也太独断专行了吧。都还没跟我商量就直接定了,你有问过我的感受吗?”
帝居置若罔闻,直接起身:“我吃饱了,你们慢吃。”
“筳簿,”蒋苗裔追了出来,步伐有些踉跄,“奶奶并不想逼你,可恨那路幽昧,竟将手伸得那么长。”
一旦被路幽昧夺走谣迷石,帝家便会遭受黑袍的诅咒。
帝居将她扶到阴凉的树下:“奶奶,并没有谁逼我。继承家业本就是我该做的,只要有我在一天,我不能、也绝不会让帝家的茶业在我手中就这么平白无故的断送!”
说完,替蒋苗裔擦掉眼角的泪珠,半开玩笑道:“蒋大小姐,您再这么哭下去,我可不敢再将伯庸城第一美女的称号赠送给你了。”
“你个孩子。”
心头的一块大石落地,蒋苗裔松快了不少,“那你跟和家的那个孩子相处的怎么样?”
“还好。”
不过,脑海中回想了下,她长什么样子来着?
“合适的话带她回来吃顿饭。”
“再看吧。”
拿到了丝桐古琴,他与和芷便再没有联系了。
临出发前,他犹豫了下,还是回了一趟房间。门扉推开的刹那,一抹晕白的光圈洒落在古琴上,从琉璃玉石中折射出一抹光亮,恰好落在窗棂处。
依偎在窗棂处的女子,旋身看了他一眼,旋即抿唇一笑,倾国又倾城:“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你?”
是她!
那个在‘加勒比’中遇到的女孩,薄荷海水的气息髣髴还在鼻翼间萦绕,还有那个盛着诸多情意的深吻……
“你......”
“我有话要说!”
江蓠大力甩门,斜靠在门扉上,满脸倨傲,“你必须得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凭什么说散伙就散伙?你要继承家业,好歹提前跟我说下,让我好有个心理准备。每次你都一意孤行,时间长了,一面完好无损的镜子都会碎成玻璃渣。”
讲了半天,却发现当事者本人并没留意自己在说什么,而是满屋子找东西,将他本就义愤难平的怒火直接燃烧到了顶端,上去就是一勾拳,“你这个清高自傲的混小子,老是以自我为中心,丝毫不考虑他人的感受,我今天要是不揍得你满地找牙,我就跟你姓!”
因江蓠的打断,将他找寻了许久的纤影吓得一下子没有影踪,帝居一把揿住他的后领,语气中隐隐透着怒火:“闹够了没有?”
“这句话该我问你!”
本该一个过肩摔,无奈身高不够,双手又被擒住,整个人看起来像只受人掣肘的螃蟹。
帝居松开他,动作利落抱起古琴:“江蓠,以后做事成熟一点。”
“你才不成熟,你全家都不成熟!”
凌冽的眼锋一扫,江蓠又怂又弱噤了声。
“还不跟上?”
“来、来了。”
走了几步又觉不对,他不是过来让帝居给自己道歉的吗?怎么一转眼,又变成小跟班了?
“帝居你给我站住,我话还没说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