筳簿终于明白楚辞最后那一抹笑,夹杂了多少复杂的情绪。她是有意引导他向仙帝坦言,也猜到他会被幽禁。
如果他没料错,仙帝此刻接见的‘远道而来的客人’,便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又想起那榜解婚书,金粉洒落在指腹上的刺痛,好似全身的毛孔被扎得透透的,至今记忆犹在。
浅光透进纤尘不染的内室,阴幽微暗,深邃眸子沉了沉:“江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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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吾大殿上
“圣女殿下别来无恙。”
楚辞朝仙帝微微颔首,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下的。
有条不紊解下身上的鹤氅,被动作利落的灵均接过,搭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崦嵫山人杰地灵,本帝有幸去过几回,皆震撼当场,不愧是仙雾环绕的神山,也难怪引得无数凡人心驰神往。”
“仙帝过奖。”
一番寒暄过后,楚辞开门见山切入正题:“我今日前来,只为一人。”
仙帝老奸巨猾,明知故问:“哦?是什么样的人,居然值得圣女殿下亲自跑一趟?”
“您的外孙,仙界太子,筳簿殿下!”
不是她的未婚夫婿。
是他的外孙。
一道桥梁隔着此与彼,楚河汉界划分得极其清楚。
案台上的香炉袅袅,白雾浮动时好似大鹏展翅。徐徐飘向角落中的粉色腊梅,转眼的工夫勾缠在了一起,你挣脱不了我,我轻饶不了你,形成一道诡谲奇异的景象。
仙帝不露声色一笑,手边的四方小台上伫着一盏灯,烛火时明时暗,深入试探:“圣女此番前来,是为筳簿求情?”
薜荔从袖口掏出一份镶金带白丝线的精致卷轴,尾端还刻印着漂亮的‘神界’二字。
果然是个涉世未深的小丫头。
自鸣得意的仙帝慢悠悠铺展卷轴,深红色的字体如一把锋利的尖刀,狠狠刺进他的瞳孔里。
楚辞把玩着手腕上的镯子,不动声色添火加柴:“上一次的解婚书过于仓促,这次我亲自送来,一是不想让这件事影响两界的和气,二来,也希望仙界看在伏羲尊主的份儿上,原谅楚辞今日的任性。毕竟娲皇和伏羲虽为兄妹,却从不曾想过将两界合而为一。不是吗,仙帝?”
当年盘古开天辟地,天地初开,女娲与伏羲受天命所托,分别创立了神、仙二界。
若是论资排辈起来,仙帝该称呼她为一声老祖宗。
仙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四周的冷空气骤降,台上的烛火也晃荡得几近湮灭。
“凤印我已经盖好了,不知仙帝是亲自来还是楚辞动手?”
薜荔把第二份解婚书也掏出来,一并送到仙帝跟前。后者攥紧鎏金扶手,阴冷的面孔逼近扭曲。
楚辞并不打算在这里虚耗时间:“如果仙帝怕无法跟仙界众生灵交代,那么便由楚辞来代为解释。”
“且慢!”
仙帝当着她们的面儿隐去了炎黄玉玺,皮笑肉不笑道,“圣女如此着急,是想急于掩盖什么?”
这头狡黠奸诈的老狐狸,心里不知又在盘算着什么。
敌不动,她不动。
“两界定下这门举世瞩目的婚事,存在着诸多考量,怎能因为圣女一句话就给作废了呢?现如今六界初定,百废待兴,再也经不起折腾。倘若在这风口浪尖传出此事,必会给六界引来一场腥风血雨。”
果然厉害,从全局观出发,想要以此来作为捆束,拿捏她的七寸。
可她的神体并非受人掣肘的长蛇。
“上古时期,娲皇以一己之力扫平崦嵫山内的妖魔鬼怪,历来广被六界传颂。可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你知道娲皇在面对各种质疑声时,是如何趋利避害镇守四方的吗?”
她的眼神里,裹挟着一股如冰玉般清湛漂亮的光泽,使得心怀鬼蜮伎俩的仙帝不敢直视。
“用她的元神!”楚辞继续道,“崦嵫山的仙雾里,皆是她的元神所化,正因为此,这才得以历经万年而不衰。
“楚辞不才,却愿意效仿师父做一个心系苍生、普济六界的伟大英灵。”
字句铿锵,好似有一股裹挟着千军万马力道的魂魄叩响大殿上的每一处,经久不衰,余音回响。
可奸诈小人却不这么想,完全把这一腔鸿鹄之志弃若敝履,无中生有暗自揣测着。
比如此刻这个号称‘听遍天下无敌手’的顺风耳:“圣女有如此雄心壮志,令我等仙辈佩服之至。可是,正所谓祸从口出病从口入,谁能保证这番赤诚之心不会被一些外因所左右?”
安静了半晌的薜荔忍不住跳出来,怒目圆瞪:“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在质疑圣女吗?”
“神女们别误会,只是我这个人瞒不住话,尤其是听到心里面去的事情......”
“什么话?”
灵均识破这是仙界一搭一唱的伎俩,偏薜荔却像死活拽不回来的犟牛,话已出口,拦都拦不住。
顺风耳自扬眉头,刻意朝楚辞瞟了眼:“圣女殿下,这件事有些......难以启齿,不如......”
横眉扫了眼薜荔和灵均,极其不客气:“不如先让神女们退下?”
真要这么做,那就真的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楚辞捋平云缎袖口上的棉绒花色,回‘敬’一眼:“仙使话已脱口,可楚辞自认身正不怕影子斜。”
说完,做了个‘有话就说’的手势。
顺风耳越发不客气,仗着有仙帝撑腰,把当年妖王梼杌和她的事情刻意渲染,又添油加醋一番,到最后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髣髴在暗示她与梼杌早已暗度陈仓。此次解婚,便是为了想要与梼杌双宿双飞。
这一次,灵均成功拦住躁怒的薜荔,不然她的爪子,真要抓破顺风耳那双听风就是雨的招风耳。
先动手者就落了下风。
楚辞静默片刻,忽地一笑:“仙界还真是人才辈出,短短几句话,就成功把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猜测得如此复杂。”
“可不光顺风耳听到,我也看到了。”另一旁的千里眼加重了语气,髣髴每个字都含着深不可测的意味,“看得清清楚楚!”
富丽堂皇的天宫内,每个关口都有天兵天将把守,一身的银光铠甲,沉肃以待。
“站住,谁在哪里?”
一道白色的晃影从他们眼前扫过,龇牙咧嘴。
两人一愣,是太子的坐骑---讹兽。
“不要过去。”
左边的天兵拦住右侧的天将,两人不动声色后退,髣髴什么都没看到。
这个上古讹兽,不论对谁都是凶狠阴鸷,唯独在太子身边时,乖顺得好似一只小猫崽。如今太子殿下被幽禁,讹兽就像脱缰的野马,谁也管束不住。
只要它不伤人,那就天下太平。
讹兽扑陵着柔软的双翅,好似在天空中散步般来回盘旋。雪白的毛发左飘右荡,露出一个角,呈浅紫色,徐徐露出筳簿挺拔俊逸的身影。
他面色凝重,指着下方某一处:“江蓠,下去。”
安然无恙落地后,一人一兽从后殿穿进去,一路避开来回巡逻的天兵天将。
金碧色的玉柱长廊尽头,便是正殿。
“没错,我是因为梼杌才要与神界的太子解除婚约。”
手顿在门边,心好似被这句话凌了迟,疼得骨头好似被掰断,扔在油锅里煎,反复的炸。
“你们还有什么意见吗?”
骨头又被捞起来,用力挤压,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冰冷的刺痛。
炎黄玉玺被薜荔抢了过来,几人拦过来,她匆忙抛掷,鎏金色的玉玺越过众人和玉梁,落到推门入殿的俊拔长躯手中。
众人均是一愣。
尤其是楚辞,完全没预料他会出现。泛着冷光的眸子瞥向一脸‘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的仙帝。
筳簿阴沉着脸,深瞳里泛着血红的眼丝。
她深吸一口气,心里一抽一抽的疼,却还要故作冷漠走向他:“既然太子殿下已经过来,那就请亲自盖下炎黄玉玺,你我的婚事就此作废,以后在神仙两界,也不至于两方尴尬。”
“你......”低沉的声线里藏着恍若窒息的沙哑,“你真要跟我解除婚约?”
“是!”
这一刀干脆利落,杀人不见血。
他突然就笑了,带着悲怆又寒冷的孤独,一瞬不瞬盯着她的眼睛:“为了梼杌?”
她头皮发麻,却还是应了声是。
“好!很好!”
当着她的面儿,把玉玺碾碎成了齑粉。
仙帝:“筳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薜荔:“!!!”
灵均:“......”
千里眼和顺风耳面面相觑,不敢吱声。
唯独楚辞,感受到齑粉上的白灰缕缕飘到了脸上,还有他如梦呓般的坚毅决定:“我永远都不会跟你解除婚约!永生永世,你想都别想!”
不顾众人在场,紧紧抱住她,深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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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姐睡了吗?”
灵均摇摇头,眼前晃过几抹光。两人情不自禁仰望星空,今夜的雪下得真均匀,落在掌中,轻得好似无物。
薜荔忆起上次两姊妹在雪中玩耍的场景,发自内心的笑容还回荡在耳边,后来,还碰到了白矖圣使......可如今,却已物是人非。
灵均几不可闻叹了口气,尊吾仙殿内,仙帝的咄咄逼人,太子的势不放手,让神仙两界走进了僵局之中。
今夜,注定是个无眠之夜。
薜荔握紧双拳:“我要留下陪着长姐。”
灵均看她一眼:“我也是。”
雪夜再怎么寒冷,都冻不掉两颗炽热的心。它们在胸膛里熊熊燃烧,永不熄灭。
侧卧在寒玉冰床上的楚辞,眼前一片漆黑,目光空泛又虚无,好似被夺走了灵魂,只剩下一副干巴巴的躯壳。
她摸了摸脸庞,是干的。又捂住胸口,只残余丝缕的疼。
玉玺被毁后,仙帝再次震怒,直接将他打入暗无天日的天牢。至于解除婚约一事,只能不了了之。
他被带走前,旋身最后一个回眸,在看她,好似有什么东西,深深击打她的心脏。
失魂落魄回到崦嵫山,好似眼前的画面都是由模糊的景象幻化而来。
筳簿......
“咳咳咳......”
眼眶被这个名字刺痛,氤氲了视线,心好似被攥成拳头般大小,痛得难以呼吸。
她捂着胸口,泪流满面,确信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因为他,她终于活过来了。
接下来的百年,她大刀阔斧的改革,又将其他几界埋伏在暗处的惊天雷揪出来,把神界存在的弊端一一剔除。
神界众生灵无不拥护,并将其称之为‘百年大计’。
岁月从指缝中溜走,春去秋来,夏蝉冬雪。一年紧接一年,曾经的记忆,堆积在角落里,太久没有翻出来,落满了灰尘。
而对于有些记忆,就像是深深烙印在骨血中,是怎么也忘不掉的。
又是一个寒冬的深夜,三道人影走出来。
“都部署好了吗?”
薜荔点头:“密网已织,静待落鱼。”
妖界经过百年的休养生息,前不久又开始蠢蠢欲动,不断来犯神界边域。
一百年多,足够他们壮大,也足以让他们溃败。
楚辞看着高悬于树梢上的圆月,平静的心河静静流淌。
月光从头顶一路洒下来,落在森冷的寒川冰面上,折射出一抹锐利清冷的光泽。两道黑影从冰面上浮掠,好似蜻蜓点水般一晃而过,速度之快,难以捕捉。
极地冰川下,沉睡着一缕永不磨灭的英灵。
她暂时沉睡,在暗潮汹涌的涤荡中,一双漂亮得如同蓝宝石般的蓝眸阖闭了。
“白矖姐姐,我们来看你了。”
浮冰寒冷刺骨,铺陈的冰川如同一条又粗又厚的隔离带,隔绝了所有人的窥视与交流。
薜荔拎出一壶酒,倾倒,鲜红的液体从瓶口中缓缓淌落,沿着冰河倾斜的地带,渗进了冰川的缝隙中。
“你慢慢喝,还有很多呢。”
薜荔眼眶湿红,哽咽着喉咙说,“虽然你经常冷着一张脸,也不爱说话,却是一心一意为了神界着想......”
她抹了把泪,又说:“你放心吧,崦嵫山在长姐的带领下,会越来越好的。我们等你回来。一直等你。”
楚辞静立在身后,呼啸的寒风如沁冰般刮过耳际。她眸色一凛,嗅出那股不同寻常的气息,怒喝:“出来!”
夹杂在风中的妖气随同一道被冰面割裂的影子越靠越近,与楚辞仅有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