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的风阴阴凉凉,林梢中有晃动的树影,窸窸飒飒映落在地面上,牵出一条明暗不辨的光影。
浅影之中,灵均端着两盘糕点,置于光线幽浅的石桌上:“圣女,消息已经放出去了。不出你的所料,妖界开始蠢蠢欲动,冥、魔两界表面上安分,暗地里已经开始筹划。”
人界已独善其身,不再知晓五界之事。
“仙界呢?”
“暂无动静。”
楚辞把古琴前后擦拭了几遍,吩咐:“你回去准备准备。”
灵均低头应了声,却没走,徘徊在原地,心里搁着事儿,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手中的蚕弦绵软,四方抖动中却锋利如刀。楚辞目光专注,却是对身后人说:“我是老虎还是狮子,开个口问句话就能把你吃掉?”
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倒是先笑了。
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松弛下来,灵均也不再拘泥于先前的踌躇,面色平和,问出心中的疑团:“你明明才出关,为什么又要将闭关的消息放出去?”
“因为我的确还需要闭关。”
灵均满脸不解。
楚辞话还没有讲完,补充:“还有你。”
灵均更加疑惑了,心头的忧虑更甚:“圣使闭关,你也闭关,崦嵫山将由谁代管?”
楚辞忍俊不禁,抬手敲了下她的脑门:“脑袋不灵光这件事,也能传染?”
三分揶揄七分调侃。
果然是跟薜荔呆久了,脑子一下就转不过弯来了。
又看见她手腕上的浅墨色镯子,会心一笑:“崦嵫山好像有很多年没办喜事了吧?”
灵均面上一红,手掌下意识抚上镯子的一角,笑得有些羞涩:“圣女......”
想了想,又壮着胆子问她:“那你跟太子殿下......”
楚辞脸色瞬间变了,眼底闪过一抹淡漠的灰色:“放心吧,这一页很快就会揭过去的。”
不需要她动手,总有人会迫不及待来插手的。而她只需忙活自己的事情,余下的,就是慢慢看戏。
一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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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给本帝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一张镶嵌着金凤翡翠的绸子在盛怒之下,狠狠甩在筳簿面前,右脸被划出一道凌冽的细痕。
如松柏般挺直的一道长影,修长手掌拿起绸布,率先撞入视线的三个金粉鎏字在他的眼球中迸射出凛冽的伤痕:解婚书!
“现在整个五界,都知道你们要解除婚约的消息,筳簿啊,你可真能耐呀。”
“此事无需劳烦仙帝,筳簿自会处理。”
飘浮的云朵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缠绕天柱,放眼放去,清美的天河如丝绸般缓缓流动,还有天鹤扑陵着双翼,发出震彻九霄的鸣声。
端坐在仙座上的仙帝居高临下睨他,淡漠的神色里没有半分的情义:“本帝能信你吗?”
筳簿抬头,如深潭般幽邃的眸子里髣髴承载着一艘大船,无惧狂风暴雨,义无反顾劈波斩浪。
明黄色的锦缎在空中扫动,好似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随同仙帝的手落在筳簿瘦削的肩膀上:“孩子呀,并非外祖父有意为难你。人界的抽身,已让六界大伤元气。退一万步说,神仙两界本就密不可分,神界的精锐生灵刚从仙界撤走,就传出你们二人要解婚的消息,动摇了当初娲皇神尊和伏羲大帝维持了多年的和平。妖王梼杌本就对仙界虎视眈眈,一旦开战,整个仙界就成了千古罪人啊!”
“孙儿明白。”
仙帝把他扶起来,慨然长叹道:“自小你就在外祖父身边长大,你所受的苦、所遭的醉,用千百倍的努力才换取他人的一分半毫,用情至深,我都明白。你对楚辞的感情,外祖父也看在眼里。”
筳簿回了一个礼,半垂落下的面色沉肃冷硬:“仙帝,筳簿愿立下军令状。”
“也无需如此......”
“请仙帝成全。”
仙帝佯装无奈叹了口气,抬手招人来:“既是你的选择,那本帝便只好成全你。”
一旦立下军令状,再无反悔的可能。
金粉色的印泥从筳簿眼前晃过,偏锐的眉峰闪过一抹光,默不作声垂下黑眸,似在沉思着什么。
“在此之前,你都可以反悔。”
话音未落,一个金色的印记随同拇指揿压在白纸黑字的宣纸上,稳而有力。
神魔交界处---凤凰山
一条蜿蜒起伏的山脉,隔断两界的生机与灵息。
山脉一线偏左,万物生机勃勃,秋日交叠的盛景也在落下的树影中透射出明晰的轮廓,枝繁叶茂,风一起,扑簌簌落下数不尽的金灿灿树叶。
两道人影穿梭其中。
楚辞如遗世独立的悬松般,站在高耸的岩石往下俯瞰。不久,负责勘察情况的神鸽扑陵着雪白的双翼,落回楚辞的掌中。
神鸽翕合着嘴唇,在楚辞耳边低语,片刻后消散无踪。
刀裁般的秀长眉梢弯蹙着,视线再次落向山脉右侧的咆哮激流,汹涌如猛虎,好似要把整个山脉撞成碎片。
灵均落后几步,把手中的小巧圆筒上的木塞子拉开,只一刹那,一条迤逦的长线划破长空,连带着滋滋作响的晃动颤音。
此闭关非彼闭关。
未消多时,翻卷的激流迸射出一道凌冽的水柱,朝她们撞击而来。
两人以退为进,避开水柱如扫荡般的龙卷风式旋转。楚辞双手抻直,纵身一跃。灵均紧随其后,本就不甚明晰的影子,瞬间消失在浪涛汹涌的激流中。
渺茫无尽的深海,浮浮沉沉。凛冽的水花拍打面颊,眼前闪过一道又一道漂亮的珊瑚珍珠,还有优美舞动的鱼儿。
楚辞始终保持敏锐的警惕:“不要碰!”
灵均伸出去的手在刹那间停住,一头宝蓝色的珊瑚突然靠过来,触碰了她的指尖,浮散一团诡谲的雾气,人在她眼前凭空消失。
楚辞伸过来的手还是晚了一步,只抓到空气。
渐渐地,珊瑚和珍珠团团围拢过来,里三层外三层。
她不动声色漂浮在水面上,进入凤凰山的地界,法术无法得到施展,可她也并非听天由命之辈。
“不用给我下马威,带我去见你们的魔尊。”
珊瑚和珍珠不仅没有停止包围的游势,还加快了速度,不过片刻,就在她的脖子上缠绕了好几圈。
珊瑚与珍珠相接,从山头往下俯瞰,还真像一条裹着瑰丽锦服的美人鱼精。
黑色的湖水,随风狂啸的风泛起缕缕波浪,涟漪在她的脖子逐一扫过,接连几次与锋利的珊瑚尖擦身。
惊险万分。
可楚辞双目沉静,丝毫不惧怕锋利的珊瑚,反而冷冷一笑:“堂堂魔界之尊,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对付盟友,看来我这一遭,算是白走了。”
故意挪动身体靠过去,珊瑚珍珠匆忙后退,撞击声此起彼伏。
“要么出手,要么让我走!”
珊瑚珍珠在水中浮动,不知是得到了指令还是无意识的晃荡,逐渐分散,面前晃出一条不长不短的小道。
哗啦啦!
一条独木桥从水中猛然跃了上来,周身湿漉漉的,还带着一股潮冷的寒气。
楚辞一路走上去,水波被劈成两半,在滚动的潮涌中,她成为万中无一的一抹白。也不知走了多久,她从阴寒的石块上跳下来,溅落水花的地板上挪过来一只庞大的乌龟,龟壳如瓦片,密密麻麻:“上来。”
毫无半点感情的声音,好似被操控的木偶。
“不必。”
千年魔龟打了个呵欠,从龟壳中伸出晃悠悠的四肢,疯狂扑向楚辞的腿:“废话少说。”
楚辞看都没看他一眼,一脚踹过去:“我说了不必。”
魔龟一时没准备,跌落水中:“......”
好不容易重新爬上来,怒气冲冲瞪向楚辞,恶人先告状:“神界的圣女就是这样对待盟友之兵的?”
楚辞挑起眉头:“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可人若犯我,我就该任由其欺负吗?”
“你---”
魔龟白了她一眼,爪子朝远处滑动,“此独木桥有七千六百五十二条木桩,木桩下又榫设大小不一的榫眼......”
不许她废话,自己却在废话连篇,不过楚辞在他唾沫横飞的话语中算是听明白了:“这是嫌我走得慢?”
魔龟甩了个‘你总算明白了’的眼神,不情不愿献出龟壳:“想救你的人就给我快点。”
谁知楚辞偏不按牌理出牌,找了个地方,迎面吹着海风:“既然嫌我慢,那就把你们至高无上的魔尊恭迎过来吧。”
魔龟大惊失色:“大胆!”
半干的头发从鼻翼间扫过,她拔下紫钗,把垂下来的头发都缠上去,最后别上紫钗,慢悠悠开口:“魔尊,你的属下还挺了解我的。”您的朋友我自己的邮箱为这封邮件插入了背景音乐–下载播放
宛若烈狱尽头的潮涌在辨不清光色的海水中,劈出一道浓雾沉厚的水帘。
黑色如吸附天地的暗手,神不知鬼不觉将两者四周的黑翳凝成一团,又狠狠甩出去,勾勒出一道悬浮于空的吊诡黑影。
八爪锋利且尖锐,刺破凌冽的夜空。无以名状的低吼,好似要把整座海域吞进自己的肚子。髯须垂落,并未迎风,坚硬如铁块。疾驰的速度,如离弦的箭般,在海面上劈波斩浪。
楚辞持身正立,水花在百米开外就已溅洒,却并未因它的凶悍而后退半步。
近了,一只如残阳般血红的庞然大物出现在楚辞眼眸中,神色傲慢又寒冷,乃魔尊的坐骑——鸷垢。
视线往上,曾撼动天地之脉的魔尊,在黑色的幕布下,眉峰阴戾,勾起的唇角似笑非笑。冷然把玩着鸷垢两侧的须角,一副丝毫不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倨傲模样。
“你居然还活着?”
“我不该活着吗?”
“你本就该死。”
“我为何该死?”
魔尊诡谲一笑,独木桥在顷刻间坍塌。楚辞不慌不乱,跳上了魔龟的坚硬无比的龟壳上。
两相对峙,战火一触即发。
“你个狡猾的小狐狸,赶紧给我滚下来!”
魔龟为表忠心,一直不断在攻击楚辞。楚辞无法使用灵术,躲闪之间,又把魔龟踹下黑乎乎的海水中。
“果然有几分实力。”
在法术使不出来的魔界,还持着临危不乱处变不惊的傲气,颇有几分女娲当年的英姿。
可惜啊可惜,注定无法活着离开!
魔尊拍了拍鸷垢,笑得极其邪戾:“去,主动送上门的猎物,随你处置。”
“火麒麟!”
楚辞一脚控制魔龟的命门,浪涛的汹涌在她的身后尖锐的咆哮,“你现在的法术是不是大不如前了?”
鸷垢在这一瞬间扑上去,凶猛的速度堪比一支杀人不见血的剑。
浪花在楚辞身后翻卷,水柱在长空中怒吼。就连脚下的魔龟也在愤怒的挣扎,溅起的涟漪冷似冰凌。
“住手。”
裹挟着摧枯拉朽般郁躁的攻击在慢悠悠的制止中停止,鸷垢冷冰冰看了她一眼,许没将她看在眼里,又或者完全将她视作透明。
当年,魔尊火麒麟在她体内注入魔气,女娲为了把她抢回来,用《荃蕙词》的最上乘神术心诀与他对抗。这是一股暗潮汹涌的潜伏,火麒麟中招,狂躁不已之下甩掉襁褓中的楚辞。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可火麒麟到底是与天地同寿的魔兽,自以为可以掌控体内的神气,却不想神魔两气在对抗之中,神气虽然渐渐消弭,魔气也不可幸免被累及。
其实只要他愿意登门,与女娲坐下来开诚布公道歉,并把楚辞体内的魔气拔除,女娲自然会替他解除桎梏。
可是啊,火麒麟狂悖乖戾的性格,注定神魔仇怨的针锋相对。
火麒麟将她带回魔界,随意丢在一个水帘洞内,派手下严加看管,却一连三天,不闻不问。
楚辞不吵不闹,以莲花坐姿调理被魔气扰乱的内息,体内两股完全背离的神魔精气此消彼长,尤其是那股随她入魔界后便与日俱增的魔气,让她备受烈火灼心的折磨,无数次疼得只能借由外力的撞击才勉强转移视线。
苦不堪言。
可她咬牙紧忍,誓死不低头。五千年的痛楚都走过来了,还忍不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