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不过短短数十年,而仙,若按百算,又有多少个千年?
可如今,这弃若敝履的态度,着实让人心寒。
蓝色的虞美人座在空中悠然旋转,落回到白矖掌中,她阖上双掌:“明日我就会通知驻扎在仙界上的神族人,悉数撤回神界。千年的辛苦,换来今日的高鹏展翅。”
仙帝朝白矖深深鞠了一躬:“为表达神界对仙界伸出的援助之手,我会命孙儿亲自送来。”
在空中盘旋的旋律突然高扬,髣髴金戈铁马般的雄浑气势席卷而来,雪花纷纷扬扬,深寒的冷意在打着刺骨的颤儿,可这丝毫不能阻挡破风而来的音律。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言语的交锋,却比真刀真枪的对抗可怖得多。
飘飘的雪花铺了一路,却少有行走的痕迹。一道玄色长影轻功了得,轻而易举避开崦嵫山各处设下的障眼法。
肩上不落一抹雪白,身影颀长峻拔,乌六合长靴稳稳落地,指腹一挥,罩在外头的结界被破,交叠双腿迈进白酈圣使的洞沿内。
迈出的步伐太轻,又刻意敛息,足以证明其深不可测的功力,让心事重重的白酈压根察觉不到他正在朝自己靠近。
“眉头皱成这样,是故意想要我替你主持公道?”
持在手中的象牙梳子猛然掉落,白酈翕合眼睫,终于察觉到那股暌违许久的清冽气息,裹挟着一股浓情厚意,透过长臂的力道,揽她入怀。
她捂着唇,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哭出声:“你怎么来了……”
“听说有人摆了我未过门的妻子一道,特意过来看看。”护妻狂魔。
她平缓体内的气息,恢复冷若冰霜的面色,乜斜一眼,毫不留情推开他:“人早走了。”
说完又睨他一眼:“谁答应嫁给你了?”
他勾起一抹笑,斜弯的弧度好似月夜下的暗涌,勾缠人心。霸道搂住她,不理会她的推搡,攫唇就亲。
一玄一蓝两道影子被光映落在地上,髣髴天地的情意悉数在他们身上展现。
暮色深垂,皎洁的月光铺洒下来,天地间的两抹银色灼灼交缠在一起,莹白湛亮。
万籁俱寂,楚辞掐着时间溜出去。捏了个诀,将自己笼罩在一方雪域之中,大刺刺堆起了雪花。
不远处来了个人,鬼鬼祟祟的,手遮住唇,小声喊她:“姐?”
楚辞刚想应她,坏主意一起,就抓了几把雪,两只手交合,攥握成拳,猛地朝蒋薜荔砸过去。
肩膀落下一团雪花,蒋薜荔吓了一跳,没领悟出是自己姐姐的恶作剧,回过头继续喊她。
又一团雪球砸过来,雪花在头顶散成漫天花蕊。蒋薜荔察觉到了不对劲,眼珠子四处乱瞄,夜色在凌冽的呼嚎,刺骨刮心,树影在晃摆,她胆子都快要吓破了,面色惨白得像是落在地上的雪花。
一只手抓住她,空中余下尚未脱口而出的白雾。
“嘘。”
楚辞拍了拍惊魂甫定的蒋薜荔,“不想被发现就不要大吼大叫。”
蒋薜荔欲哭无泪,踢着雪花埋怨她:“姐,你明知道我胆子小,还弄个雪球来吓我?”
“你胆子小还敢大半夜跑出来跟我打雪仗?”
“还不是你说好久没打雪仗了?”
楚辞颠了颠手中的雪球,一个没注意,冰冷的雪砸在蒋薜荔的脑门上,挑了挑眉:“这叫兵不厌诈。”
蒋薜荔扒拉下刺骨的雪花,打了个颤,突然恶狠狠道:“你给我等着!”
如冰雹般的雪球从左往右砸过来,从前到后砸过去,一团团浅色的白雾飘浮在空中,两姐妹玩得不亦乐乎。
玩累了,齐刷刷倒在地上,脑袋抵上对方的肩膀。头顶的月色突然暗了下来,好似负载太多,在枝丫的间隙中低垂。
蒋薜荔兴致一起,偏头问她:“姐,关于你三百岁以前的事情,真的都忘记了吗?”
楚辞十指缠绕在一起,透过拇指与十指的缝隙中,看到月儿的轮廓,漫不经心回应她:“难不成还是假的?”
“可那么惊心动魄、披荆斩棘的英豪伟绩,怎么能说完就忘呢?”
楚辞没忍住,扑哧笑出声:“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从刀山火海、烈狱深渊里受尽折磨后被救回来的呢?”
“不会的。”蒋薜荔爬起来,半个身体倾向她,“姐,你是我们神界地位崇高的圣女,当年送你下山,女娲娘娘一定有自己的考量,就算是在刀山火海里走一遭,可你现在不也完成了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褪变了吗?”
楚辞捏了捏她的脸:“你个小丫头,嘴怎么那么甜呢?”
蒋薜荔垂下脸,冰寒的雪花在掌中渥化成水,言语却是坚硬的铿锵:“因为你是我姐,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爹娘过世前,一直不断在她耳边千叮咛万嘱咐,姐姐此生命运多舛,是要拿性命去换六界的安稳太平。可她不能出事,否则六界必定大乱。蒋薜荔肩上,还负着保护姐姐的重大责任。
---
突然传来一阵对话声,两姐妹忙找个地方藏起来。
圣灵石后探出一个脑袋,瞅着其中一道轻功卓越的黑影在崦嵫山犹如入无人之境,暗自啧啧。
“出来吧。”
两姐妹的神息,白矖再熟悉不过。
人心中若有恐惧之事,那么在与另一件事相撞的刹那,就该主动出击,先发制人:“白矖姐姐,刚才那个是......”
言已尽,意无穷。
白矖活了上万年,怎么会不懂她的话中之意。淡然的眸色扫过来,带着比寒冰还要渗人的冷意:“你们跟我过来。”
两人进了白矖的洞府,从始至终,楚辞都将蒋薜荔护在自己的身后,无惧白矖冷冽的神色。两人衣裙上的雪花未净,鬓发微乱,白雾在鼻翼间轻轻吹动,一看就猜到这两姐妹方才在玩什么。
“这件事,是谁的主意?”
不过一个气场的震慑,顿时化被动为主动,不愧是跟过女娲驰骋疆场的圣使。
楚辞自认不是她的对手,在气势上就落了下风,可她不能让妹妹受责备:“是我。”
蒋薜荔也跳出来,急忙解释:“是我怂恿姐姐的,不关姐姐的事情。”
“你们倒是姊妹情深。”白矖突然对外扬声,冷艳的神色在洞府的浅光中映照得越发沉郁,“把人带进来!”
如冰玉摔落在地,发出尖锐的声音。
灵均被带进来,五花大绑。
楚辞凝了团光,劈砍灵均身上的束缚,将人藏到自己身后,面冷如冰霜:“你有什么事情就冲我来,不要对我身边的人动手。”
白矖从虞美人台座上走下来,一步步靠近楚辞,裙裾在地上飘动出无数道迤逦的长线,说出来的话却最是冰冷无情:“我问你,倘若今天抓住你的人不是我,他要你从灵均和蒋薜荔中选择一个,你会选谁?”
楚辞对上她的视线,毫不犹豫道:“我谁都不选,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她们落入虎口!”
白矖深深看了她一眼,旋即转过身,对其他人挥手:“你们先下去吧。”
蒋薜荔不肯,扑上去拽住白矖的手:“圣使,请你不要责怪姐姐,她承受着那么大的苦,别说玩雪,连看的机会都少之又少---”
楚辞捂着如置身火海的左胸口,浑浊的黑气在体内的脉络中四处乱蹿,啃咬着她的五脏六腑,好似要将她的骨髓与血肉拽扯分离。
白矖眼疾手快将人抱住,灵术一扫,蒋薜荔等人都被送到了洞外,隔绝在结界中。
掀起她的半条衣袖,诡谲黑翳从森冷的皮囊中向外涌动,扭曲了体内所有的骨骼。
的确是个苦命的孩子。
白矖再也硬不下心肠,十指相阖,念着灵咒驱动体内的灵术,一点点过渡到她的体内:“楚辞,快念《荃蕙词》!”
时冷时热的一股鬼蜮之力不停地对她鲸吞蚕食,白矖由远及近的提醒在耳边回响。
她扯了扯唇角,颤抖的气音汇不成半个字。喉头一片猩甜,不知什么东西在体内滚滚翻涌,瞬间喷出好几口血。
白矖见状,加快灵力输送的速度,强行驱动的后果,便是元神重伤,可她顾不了那么多。
模糊朦胧的视线里,出现一道惊情绝艳的面孔,只一眼,就足以俘获人心。她摸了摸楚辞的发顶,在对她笑:“你好,我的乖徒儿。”
五十岁那年,楚辞试图闯出南极仙府的结界,却遭到刺骨冰山的袭击,加之体内诡谲戾气的侵蚀,她命垂一线。
也是在这样混沌不识虚实的梦境里,她看到了英魂震彻九霄的女娲至尊,她也如今日般轻柔抚摸着她的长发,笑意盈盈:“你愿意拜我为师吗?”
可这个梦,随同她离开南极仙府后,一并消弭于无形。
唯一记得的,便是自己曾在浩瀚山河为证的悬崖中,拜了六界神尊女娲为师。其他的,一概成了模糊到淡化的影子。
“屏息凝神,排除杂念,随我一起默念《荃蕙词》。”
她的意识不自觉跟着女娲走,有了她的引领,无数道横亘在身前的山峦雾障渐次消散,随后又化作一团强劲有力的助力,在推着她不断向前飞跃。
渐渐地,涣散的意识一点点回拢,奄奄的气息得到了延缓沉静的平复,她倒吸一口气,铆足全力奔向幽黯虚幻世界里的一抹光。
突然横空飞来一股凌厉的狂风,席卷她的全身,好似被疯狂搅动的一泓浑浊不堪的湖水,眼眸一片冷暗。
是黑翳,好大的一团黑翳。
四肢无法动弹,被黑翳罩住全身,就连灵术都无法施展。
越来越近,黑翳像一把把尖锐的刀片,不断飙出锋利的火星子,好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了般。她费尽全力想要挣脱,却被越束越紧,好似将她勒成轻薄的纸皮人。
“梦魇,休得猖狂!”
一把银光偏锋的长剑刺进企图吞食一切的黑翳,剑身迸射出来的刚劲力道髣髴普照大地的万丈光芒,衣袂随风凌冽浮荡。轰然一声巨响,黑翳在刹那间化作灰烬,白光乍现,勾勒颀拔长躯的轮廓,紫衣墨发,髣髴从天而降的神祇。
一股莫名的冲动在脑海中惊鸣炸响,楚辞捂着胸口发颤的激动,指尖隔着凌冽的白光,抚上他的轮廓:“你......”是谁?
他缓缓转过身,黑暗在两人之间倒退,无穷无尽的白光刹那间将两人吞噬。
天色将明未明,东边的天穹带着一抹深湛的海蓝。
楚辞偏过头,熟悉的山笋纹理逐渐明晰,她抬手揉了揉酸胀的额头,床榻上落下一道影子。
是蒋薜荔。
眼睑一片乌青。
再往旁边看过去,是担惊受怕了许久的灵均,眼睫上还有挂着晶莹的泪珠。
楚辞披上松软厚实的白氅,深一脚浅一脚出了洞府。白雪皑皑,笼罩整座崦嵫山。清寒猎风扫过,撩起一缕缕的长发。
她凝视着东边的地平线,微弱的灵气在手边聚成一团。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将她托至半空,冰冷的声音淡若寒川:“大病初愈,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楚辞微喘了几口气,有些咳嗽:“我只是想看看日出......”
白矖看了她一眼:“既然只是看日出,为何还要催动灵术?你明知---”
“这不是有你在吗?”
白矖愣住,将人放下来,一抹探究的蓝眸扫向楚辞,开门见山道:“有什么事就直说,不必讨好我。”
楚辞稳稳落地,裹紧身上的衣服,平静道:“师父说,你是一株凝聚天地精华而成的虞美人,落到崦嵫山,被师父感应到,便以上古神力,终将你炼化出了神躯。”
白矖从起初的诧异,到后来的顿悟、了然、冷颜:“看来神尊对你的眷顾,始终如一。”
“谢谢你。”
那日,她其实是想通过蒋薜荔和灵均的事情提醒自己,不论万世多么艰难,敌人多么狡猾,坚决不能让庇佑自己的族人受到半分的伤害。
金粉灿烂的日出从东边冉冉升起,落在楚辞持身立于绵软白雪的身影上,裹挟着一股神秘的力量,高大而圣洁,好似一株纯白无瑕的栀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