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致一来,还会向她描述荷叶晃动时手足无措的凝珠,鸟儿栖息到她脚边的清澈眼睛,还有葛藤垂落在房子四周时的嫩绿盛况。
他自小寡言少语,大多数的时候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后来出国深造,选了微表情心理专业做为研究对象,
出了必要的问答和观察,他喜欢沉默。
并不是因为爱耍酷,只是觉得人生的时间太过于宝贵,没有必要多说废话。
不懂他的人会评价他在工作上的犀利与刁钻,并想方设法想要靠近他、研究他。而懂得他的人只需看一眼,便知道从工作剥离出来的人,常常会与孤独为伴。
所以有了江蓠这个聒噪的助手。
可最懂他的人,此刻正躺在他的身边。如果说江蓠的存在是为他驱赶孤独,那么楚辞的到来,便是让他与孤独握手言和。
从什么时候起,孤独居然成为了我们的敌人、攻击的对象?
其实不是的,人性弱点的存在,伴之而来的便是孤独。唯有孤独,才能让人在夜深人静后独自沉思。
多么通俗易懂的道理,却困扰了他二十六年。
“既然摆脱不了,那就学会享受。”
这是楚辞在经历了两个宿主之后,突然对他说的一句话。
什么仙界太子,什么知名微表情心理专家,说到底,能尊崇本心活着的人,才是大智慧。
可有多少人在无穷无尽的欲望中变本加厉的索取,到最终,已然彻底丧失了自己的初心。
可悲,亦可叹。
帝居俯身亲了亲楚辞的眼睫,脸深埋在她的颈窝中,深深汲取小姑娘身上的浅润气息,那是一种谁也无法取代的自然之香,能起到镇定人心的作用。
何其有幸,能够在茫茫人海中遇见永生挚爱。
“我答应你,会平平安安将你带出去。”
十指紧扣,置于唇下吻了又吻,谢谢你,没有放弃,历经重重磨难找到我。
还有,我爱你!
“你要去哪里?”
芰荷感觉眼前晃了两下,握在手里的紫钗险些掉落在地上。回头,就看到闵清流一副焦灼急促的模样。
无怪乎他如此,之前费尽唇舌,好不容易将芰荷劝到自己的小洋楼住下来。谁知还没一个礼拜,突然听到她要搬走的消息。
芰荷抽回自己的手,又见他穿戴妥帖的样子,只说:“我要去一趟学校。”
又指了指门外:“时间来不及了,你还不出发?”
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男人,闵清流意识到自己过于激动的言语,忙收敛神色,又整了整熨烫妥帖的衬衫,为刚才的失礼道歉,顺带找了个让人无法反驳的理由:“我答应过你爹爹,要照顾好你。”
把长辈搬出来,晚辈自然只能听之顺之。
芰荷耸耸肩,似在自我嘲讽:“偌大的北京城,除了你这里,我无处可去不是吗?”
闵清流心口一疼:“芰荷,其实......”
“你去忙吧,”芰荷从背包里掏出一封信,上头的封面上印着北京大学沉肃严谨的校门,背面是蔡校长的石膏像,“不用担心我,我只是回学校报到而已。”
闵清流想了想,说:“现在外面都不安全,我让人送你过去吧。”
“那就张苗吧。”
“估计不行。”
闵清流勉为其难地说,虽然知道张苗并非送她戒指之人,可毕竟男女有别,为了她的名声,还是换个人为好。
芰荷不露破绽一笑:“他出生在渔村,没进过学堂,也不知道之乎者也是什么意思。清流哥哥,让我带他去看看吧。”
一句清流哥哥,像石头砸碎了冰面,猝不及防,裂痕斑驳间,似乎有什么坚持的东西,正缓缓碎开。
少女一示弱,男人的坚持瞬间不复存在。
想要揉揉她柔顺的头发,却被她不着痕迹避开,只因要蹲下捡掉落在地上的紫钗。顿在空中的手静静收回,佯装不经意道:“这钗子很漂亮,跟送你戒指的是同一个人吗?”
她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车子逐渐驶离小洋楼,芰荷的脸色逐渐淡了下来。前些天,秀秀无意中透露出一个消息,一年前,他们从伏宅搬出来,住进了一处依山傍水的小庭院。她还要继续追问,可秀秀怎么都不肯往下说。
逼急了,她就哭得稀里哗啦,看可嘴巴却捂得严严实实,再多的字也撬不出来。
今日,闵清流又是一副焦急慌乱的模样,想必是从秀秀口中知道了这件事。
她按部就班,先去医院看望伏深,随即回了一趟学校。
司机下了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却是一路跟着,看样子是得到了闵清流的授意。
校长知道她还活着的消息,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髣髴忘年之交的那种。可芰荷想不很多事情,大多数时候只听他说,时而保持微笑,时而又保持缄默。
“你这样子,是有很大的心事啊。”校长开门见山的指出她心不在焉的假笑,“是因为门口守着的那个人吗?”
可门口明明有两个人。
校长朝张苗招了招手:“小伙子,你过来。”
张苗不明所以,毕恭毕敬站在校长面前,有些无措,手也不知往哪里摆放:“您、您叫我......”
“不用那么拘束,坐下吧。”
这下,门口只剩下那个司机。
校长朝里头的隔间指了指,看芰荷:“你不是对蒙德里安的抽象化和极简主义尤为推崇吗?前些日子去了一趟荷兰,得了不少好东西,你去挑拣一下,有喜欢的就拿走吧,省得碍着我的地方。”
没等芰荷应答,又跟张苗聊了起来---
“你是哪里人?”
“广、广州。”
“难怪有些口音,没上过学堂吧?”
“是......”
“没关系,在北京多待几年就好了。”
“可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你看着年纪也不大,真不打算在这里闯一闯?男人嘛,多些经历和见识总是好的,否则这短短几十年的人生,岂不是白走一遭?”
.......
芰荷走到隔间,就听到校长一针见血的指出张苗的弱点,还举了各种古今中外的道理来说服他,张苗压根就不是校长的对手。
她走到书架下,上头摆放不少书籍,从左往右一本本的浏览过去,不知为何,脑海中闪出一本封面为墨黑色的书籍,封面是皮质的,摸起来滑溜溜的,好似水儿般丝柔。
她努力想要看清书面上的名字,尝试了无数次,皆以失败告终。
四肢百骸禁不住这般撕扯,双脚一软,整个人搭在书架上。谁知书架突然一动,好似被她启动了机括一般,从外朝内挪动,眼前出现一个一米多高的小门。
她愣了下,朝外头看去。
校长与张苗的对话还在继续,张苗突然问了一句:“芰荷,你你找到想要的书了吗?”
她还没答,就听到校长在帮她说话,还是以玩笑的口吻:“你当真以为我这小藏书阁是虚设?”
芰荷接过校长的话:“嗯,我想看会儿书。”
张苗有些好奇,看校长:“我也能进去吗?”
校长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揭他的短处:“你看得懂吗?”
张苗囧囧:“......”
看不懂。
“所以啊,”校长凑到他的耳边,“你不是她的丈夫。”
张苗再次:“......”
校长的笑声极其爽朗,一如多年的清脆舒朗。可没有人知道,他心底承载了多少浮浮沉沉的人生之事。
阳光照到走廊边,伫在门口的司机岿然不动,不知道的,还真容易把他看成一尊雕像。
芰荷从一片芭蕉林子中走出来,头上还有些飞舞的灰屑。
这就......出来了?
她朝身后巍峨沉肃的教学楼看过去,静默片刻,毫不犹豫跑到十字路口,拦下一辆黄包车:“去同济医院。”
“小姐?你不是去学校了吗?怎么灰头土脸的回来?”
秀秀放下手里的针线活,作势要替她扒拉掉头上的蜘蛛网和灰尘,被芰荷一把拽住:“告诉我,那个地方在哪里?”
秀秀脸色一变,死不承认:“什么地方?秀秀不知道小姐在说什么......”
芰荷看她惊变的脸色,隐约猜到了一些:“那个小庭院是不是在我走后,出过什么事?”
“小姐,你就别再逼我了......”
“是跟我有关?还是......跟我哥有关?”
秀秀听到最后一句话,吓得赶忙将她扯到墙角边,眼珠子东瞄西看:“阿弥陀佛,小姐,在我老家,最忌讳提......”
她用一个惊恐万状的表情,代替那两个字:“......的名字......”
所有人,为何对伏白的死深信不疑?
“那我问你,那处小庭院是我爹留给我的吗?”
秀秀想了许久,摇摇头:“好像不是。”
话说出来的时候,她这才反应上了当。可既然已经脱口,就像泼出去的水,难以收回了。
“我本不想舍近求远,可如果你真觉得为难,我也不逼你。”
芰荷转身替伏深盖了盖被子,眼神一沉,“我可以回去找许妈妈,找过去的佣人,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就不相信,他们一个字都不会透露。”
秀秀急了,赶忙把她拦下来。红红的眼眶像小兔子的眼睛,这才不情不愿交待。
阳春三月,嫩绿的枝丫开始装点北京城,枝条也在来回摆动,好似穿了一件漂亮的新衣服。
如此明媚的日子,小洋房一早却传来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
“大小姐不见了......”
有芰荷留下来的信纸:我出去一趟,不用找我。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手足无措。
这栋房子的主人是闵清流,可他在昨天已经去了广州,能做主的人不在,只有张苗还在佯装镇定:“先别慌,昨天谁是最后一个见到芰荷的人?”
“我。”
其中一人举手。
一番询问下来,只有秀秀耷拉着肩膀,脸色苍白,偷偷躲在楼梯口一直没吭声。
张苗远远就看到了她,见她正抹眼泪,四处找不到手帕,只要把自己的袖子伸过去:“擦吧,我不嫌弃。”
秀秀含着泪瞪了他一眼,旋即别过脸没说话。
张苗以为她在担心芰荷,只好想着话宽慰道:“芰荷虽然话少,可做事稳重。或许她只是想出去散散心,等下就会回来了。”
他的心也在焦灼,这番话,其实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不,你不懂小姐。”
秀秀抽噎着鼻子,眼眶的水雾顿如倾盆大雨,“她的沉稳持重,是看人来的。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让她抛掉所有的理智和掂量,不顾一切失了准则......”
张苗心头溢出一股荒唐的念头,却又强逼自己压下来,可那些怀疑的气泡就好像势不可挡的千军万马,纷纷奔踏而来。
他接连往后跌去,整个人髣髴失了三魂七魄。
天色渐渐清明,在朝霞晕染的光辉中,满路的泥泞。黄包车夫在前头一边拉车一边抱怨,芰荷听得烦了,丢出一句‘会给你加钱的’,黄包车夫立马就不做声了。
芰荷斜靠在颠簸的椅背上,脑中始终盘旋着秀秀难以出口的四个字:雪宿闹鬼。
那双惧怕又惊恐的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若不是亲眼所见,依照她耿直又执拗的性情,一定会帮自己守着雪宿,直到自己从英国回来的那一天。
秀秀还说:“鬼的模样,我吓得没敢看,可那半人半兽的身形,我却是看得真真的,而且......”
那晚,她正在打扫门前的地坪,转身接了盆水过来浇地,从左往右洒过去,忽然看到一团模糊的黑影。
秀秀以为自己在做梦,晃了几下脑袋,可黑影越来越近,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看到……一头金黄色的猎豹,可却长着一张人脸。
她吓得三魂不见七魄,人脸兽身的大家伙晃动着身体逐渐靠近,唇角里的血不断往下流淌:“秀秀,芰荷呢?”
它不仅认识她,还说了人话。
真正的血盆大口。
“不行,我要去找她。”
张苗听了此事后,立马冲出小洋楼。
秀秀赶忙阻止他:“闵先生已经联系了警署的朋友,会有人去雪宿把小姐带回来的……”
张苗甩开她的牵制:“我要亲眼见到她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