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澈的眸子静静盯着面前的饭菜,却没有任何胃口。似乎有什么事情,迫切需要去做,可就是想不起来。
尝试着深入探究,可脑子好似被生生撕扯成两半般,痛得呼吸急促,难以控制。
她捂着脑门痛吟的模样,吓得祥嫂子赶忙帮她躺下:“你被苗子就上来的时候,脑袋被磕破了,可吓坏我们了,又是找郎中又是喂你喝药的,可折腾了我们好几天。”
小女孩也哇哇大哭,好似感同身受般。
芰荷好不容易缓了过来,颤巍巍伸出手,握住小女孩的手,替她擦掉眼泪:“哭什么?”
恍惚间,一个点女孩鼻尖的画面猛然跳出她的脑中,想要去触碰,无奈它溜得太快,连尾巴都抓不住。
她下意识喊了声:“哥......”
祥嫂子以为她做噩梦了,忙拍抚着她的后背,用老一辈留下来的童谣轻轻哼着,替她驱赶那些牛鬼蛇神。小女孩依偎在祥嫂子身边,一双大眼睛眨呀眨,好似天上的星星。
不知不觉,母女俩一起合唱。
翌日,从集市上回来的张苗听说他救的女孩醒了,立马拿了一筐鸡蛋和好几块肥猪肉上了祥嫂子的门。
祥嫂子正要出门洗衣服,看到张苗风尘仆仆的模样,开起了他的玩笑:“看看你这样子,匆匆忙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看自家媳妇的呢。”
张苗红着脸挠挠头,憨厚一笑:“二嫂子哪里的话。”
又赶忙侧了侧身子,让她看清后面的竹篾背篓:“前些日子进城,二哥让我捎带回来的,说是特意给你和小平安准备的年货和礼物。”
小平安听到自己的名字,嘬手的动作改为抱住张苗,嫩生生喊着:“爹……”
祥嫂子眼眶一红,嘴里却不饶人:“他这个挨千刀的,现在记得我们孤儿寡母了?自己出去做生意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们在这里受的苦?家里每个男人,事事都要操心。”
张苗知道她在说反话,也采取迂回战术:“我碰到二哥的时候,他表面上是拉着我寒暄,可十句话里有十一句是在询问你们的情况,还说,过两天就会回来了……”
祥嫂子的情绪这才被安抚下去,可还是刀子嘴:“他爱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我管不着他。”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回到了小木屋。木廊迎着海风,有股潮湿的味道。
芰荷站在屋檐下,鼻挺唇红,小脸莹白,刚洗完的头发顺着风吹来一股浅浅的皂角香气,也飘进了张苗的心中,久久不散。
“你这个丫头,身体还没好,怎么就跑出来吹风了呢?”
祥嫂子好说歹说,这才把人劝回屋。
芰荷没说什么,不知为何,海风里有股熟悉的味道,她想多闻一闻,好似就能从里头找到那个模糊的答案。
祥嫂子母女俩在热切讨论着背篓里的好玩意儿,城里的东西都新鲜,一开头就每个结尾。张苗坐在一旁,对面是芰荷,明显有些坐立不安。
又或者说,是面红耳赤得不知该说些什么。
芰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半晌才留意对面有个人,似乎想跟她说话,又不知从哪处开口。
“谢谢你。”
张苗愣了许久:“啊?”
“听祥嫂子说,是你救了我。”
“就……就顺手……”
天啊,他在说些什么?
芰荷表达感谢后,又说:“这份恩情我会记着,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说完,转动手中的戒指。
银白色的戒指上,外沿是类似天使翅膀的蜿蜒弧线,内壁刻着一行英文:love you forever!
再往深处看,还有两个大写的:J&F。
张苗没再说话。
祥嫂子这才想起客人在,可瞅见两人你不言我不语的尴尬气氛,连忙把张苗叫到一旁:“这小丫头脑袋受了点伤,可咱们这里距离医院又远,郎中来的时候,也估摸着她可能会记不得一些事。可没想到啊,啥都不记得了。”
叹了口气,又自责道:“当初如果坚持将她送去城里的医院,说不定……”
“嫂子你别难过。”
张苗也不知该如何劝,只好想到什么说什么,“都说这万事皆由天定,而且城里太远,一路磕磕碰碰,郎中也说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当时身体太弱,禁不得舟车劳顿。”
或许,这是上天给他的一次机会。
听到张苗这么说,祥嫂子的愧疚也算是放下了些,却还是坚持:“等你二哥回来,我们再带她去城里的医院检查检查。这么漂亮的一个丫头,落难到我们这里,家里人该有多着急呀。”
有了孩子的母亲,能深切体会到那种骨肉分离的撕心裂肺之痛。
忽而又想起一件事:“她手里还戴了一枚戒指,看样子是已成家。咱们要不要像你二哥之前说的……那个……什么什么……事来着……”
“寻人启事。”
“对对对,在报上登一个寻人启事。”
张苗透过夹门的缝隙,恰有一束光落在芰荷的脸上,晕白的光圈在上头浮开,真的好似众人所说,她就是个误落凡尘的仙子。
“可能……不太行……”张苗艰涩开口,脑袋一片发麻,“且不论登不登得上,她……现在不记得任何人,万一……我是说万一找过来的那些人心怀不轨,那我们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一番话,说得他浑身冷汗。
祥嫂子想了想,觉得有道理,随即爽朗保证:“这妹子我喜欢,就继续留在我这里将养着,要是以后她的丈夫找来,咱们再还给他就是了。”
张苗暗自松了口气,又朝里头偷瞄了两眼,既愧疚忐忑又满怀期待。
没多久,祥二哥回来了,家家户户也逐渐进入红红火火的过年状态。
芰荷依旧站在屋檐下,远眺时而涨潮时而退潮的海浪,有时一站就是一天。四周的欢声笑语和张灯结彩,似乎与她并无太大的关系。
渐渐地,渔村也传开了。
这个被救上来的姑娘不太爱说话,结过婚,在等丈夫接她回家。
张苗来得也勤快,隔三差五就送东西。有时在跟祥二哥织网,祥嫂子就在旁边喂猪喂鸡,小平安在与村子里的孩子们玩闹。
只有芰荷是静默不语的。
“我好像见过这个姑娘,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祥二哥把孔眼网拉大,无意识开口道。
张苗手一颤,险些被手里的梭子刺伤:“莫不是记错了?”
“或许吧。”
祥二哥偷偷朝他低语,“别跟你嫂子提这事,她这个人表面装作不在乎,其实心里的醋意可浓了呢。”
除夕当夜,夜幕深邃,一轮圆盘般的圆月被轻薄的浅云烘半空中,月光皎洁,星子散落在各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整个渔村。
芰荷被小平安拉着去小坡地上看烟火,周围都是大人簇拥着小孩,五彩斑斓的烟火在夜空中绽放,漂亮又绚烂,红光映落在众人的脸上,带着痴痴的眷恋与意犹未尽。
人群三三两两散去,还留下几个小孩在打打闹闹,一不小心,一个孩子就撞到了芰荷身上。
她毫无准备,身体一个前倾,险些跌倒,幸亏被一双及时出现的手拉住。
就在此刻,一束猝不及防的烟花从林子后升上高空,刹那间光芒万丈。芰荷偏过脸,漂亮的光泽落在莹白如玉的脸孔上,晕白的光化为紫黛色,又逐渐淡了下去。
张苗呼吸一窒。
芰荷避开他的触碰,突然朝着烟花升上的方向奔跑,发了疯似的奔跑。
竹叶在她的耳边呼啸,狂风在她身后追赶,可她没有停下脚步,因为她怕,怕刚才一闪而过的画面又是无法抓到的幻象。
画面里,有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半蹲在地上,手里拿了个火折子,点亮一星空的烟花,随后又转头问她:“喜欢吗?”
她刚想点头,他便不见了踪影。
她听到自己喊他哥。
哥,你在哪里?
哥,我记不得你的样子了。
哥,我想回家。
哥,我……想你了……
哥……
“哥——”
一块石头将她绊倒,砂石擦破她的手掌,比不上心里被刀刃砍伤的痛。她趴在地上,脸埋在泥土地里,哭得撕心裂肺。
张苗气喘吁吁跑过来,见她这幅模样,心也在刹那间凉薄如纸。
第二天天没亮,渔村就亮起了灯火,新年的第一天,万事起早,大家伙儿忙碌着各家的祭拜、餐食、育儿等等,脚不沾地。
因此谁都没有注意一道纤瘦的身影,从窗边走过,带着坚毅又迅疾的步伐。
出了村口,一块大碑石上站着一个男人。
天色将明未明,身后是万家灯火,往上是暗淡的薄云,正百无聊赖的飘浮。
张苗身后背着一个布兜子,鼓鼓胀胀,看样子是要出远门。
他习惯性挠挠头,找了个借口:“我正要进城,不如我们结伴而行?”
哪有人放着好好的新年不过,新年第一天就进城的道理?
芰荷摇摇头,直接拒绝了他。
“可你一个女孩子,在广州这个地界上人生地不熟的,要是碰到坏人怎么办?”
芰荷觉得好笑:“为什么不是坏人看到我而闻风潜逃?”
张苗张了张口,没敢说出来。因为你长得太漂亮了,任谁见了都会忍不住驻足。
芰荷想走,可张苗这个绊脚石一直在挡着她的道儿:“如果你不让我跟着,我就不让来。”
平常看起来挺憨厚老实的一人,怎么耍起无赖来比她还厉害?
慢着,耍无赖?
她怎么会这么评价自己?
“你这个小丫头,平日里老老实实的,耍起无赖来比谁都厉害。”
“哼,还不是被你给宠出来的?”
“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了?”
“我知道哥哥最疼我的~”
“小丫头片子。”
……是了,是哥哥在同她说话的时候,笑着给予她的评价。
她攥紧手腕上的衣袖,戒指在指尖不停地转动,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平复心头如潮涌般的思绪。
张苗几次三番的犹豫,想说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如此往复,连他自己都讨厌自己。
“等一等——”
祥嫂子拿着一个斜挎布包,气喘吁吁追了过来,“你……你有东西落下了……”
芰荷正纳闷,手里被塞了布包,蛮重的,什么鸡蛋、芝麻饼、年糕、衣服……一应俱全。
她眼眶微微泛红,却还是摇着头拒绝:“无功不受禄,更何况你们已经帮了我很多。”
“你就收着吧。”
祥二哥紧随其后而来。原本计划带她去医院检查,可是因为种种原因无法达成,祥嫂子心里难受,总觉得是自己的错。
芰荷也不再推三阻四,抱了抱祥嫂子:“等我找到我的亲人,会回来看你们的。”
真正关心自己的人,不在乎你的回报是什么,只想你平平安安的,就算是报答了。
“苗子,这丫头我就交给你了。她要是少了半根头发,我拿你是问!”
有了祥嫂子这句话,芰荷也不再拒绝张苗的护送。张苗也像是吃了定心丸般,一个劲儿的点头许诺。
真像个二憨子。
“苗子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对谁都古道热肠,人也实诚,也难怪村里那么多姑娘喜欢他……”
地平线渐渐亮了,夫妻俩目送两人渐行渐远,一抹儿时的记忆从时间的缝隙中猛然蹿出来,祥二哥僵愣在原地,难怪啊难怪。
祥嫂子察觉他没跟上来,表情一时难以辨别,也不伤感了,直接揪住他的耳朵吼:“这就嫌我烦了?你一年半载不着家,我辛辛苦苦操持这个家容易嘛我,你这个挨千刀的,新年第一天就先骂是不是……”
“娘子,消消气,我这不是在认真考虑你刚才说的话吗?”
“什么话?”
“你看,苗子那么好一人,村里又有那么多姑娘喜欢他,为什么他一直不肯成家?”
“为什么?”
“因为啊……”耳朵从她的手下溜走,“没遇到他钟意的呗——”
“你个糙汉子,说了跟没说一样,给我站住——”
可祥二哥说的也不无道理:没遇到钟意的,为什么要将就?
因为啊,这世上最不能将就的,就是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