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全世界都误会他,只要她还相信自己,万事皆有可能。
有时候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事情的真相。她没有把这件事交给警署的人处理,那就证明芰荷还是相信他的。
他追到了英国,在走了无数次的皇后街上,找到那处他曾经租住的房子。鬼使神差的,他突然伸手掏口袋。
空的。
他惨然一笑,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他有携带钥匙的习惯,而且还是装在内兜里。可这次,居然摸了空。
身后有脚步声,起初不疾不徐,却在短暂的一瞬停顿后,出现了凌乱。并且,再也没往前挪动半步。
单凭小皮鞋叩击地板的响声,他就猜到她今晚的心情,正如她看到他的背影就立马掉头就跑的凌乱。
他腿长,人高,速度又猛如虎,很快将她堵在墙壁和他之中。
路灯打在她的头上,晕出一层薄薄的浅光,墨色头发剪得极短,好似与它有仇一般。
这次见面,竟让他感觉恍若隔世。
芰荷低着头,往下看是秀挺的鼻尖和薄红的嘴唇,脸颊被风雪吹得深红,可心底蛰伏的沉痛情绪像个哀嚎的野兽般激烈撞击着他。
伏白张了张口,任何的话语在此刻竟显得如此单薄无力。被泅在臂弯里的她,死死咬住下唇,浑身发颤,他从没见过她冷得好像全世界都在颤抖。
“丫头——”
“别碰我!”她猛地推开他,怒火涛涛的凶狠眸子死死瞪着他,“你这个杀人凶手!”
他没说话,任由她发泄情绪。可她只是瞪着他,用陌生的眼神。
半晌,他忽而一笑:“连你都不相信我?”
悲戚落寞的眼神,刺痛一整个夜色。
芰荷别过脸不看他:“我亲眼所见,让我如何相信你?”
“不,你是相信我的。”
他低下头去,下颌贴紧她的额头,被她避开,又追上去,往复几次,她扬眉一瞪,他轻轻一笑,继续说,“你只是气我为什么不回来解释清楚。”
男人的荷尔蒙气息浓郁,带着硬朗的蓬勃和沉稳,闻久了就会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芰荷的眼睛霎时红了,雕镂花纹的路光投射其中,满眸都是悲郁的水光潋滟,吼他:“我不相信你——”
不相信你会准时回来。
不相信你会上门提亲。
不相信你会护我一生。
……
才怪呢。
所有的不相信,都是基于相信的前提。
可时间可以消磨一切的。
任何的浓情蜜意,终究会在时间这条长河中逐渐沉入河底,封匣落锁,从此不再翻卷出任何汹涌的浪花。
门在她身后重重阖上,飞身上楼的影子成为今晚他对她的最后记忆。
他掩着胸口,浑身的力气好似一下子被抽走,嘴角渗出的血液染红了脚下的地砖。
尤光源从暗黑的甬道里走出来,几不可闻叹口气:“这事虽然过去了一年,却成了她心里最大的痛。你这么急匆匆赶过来,无异于硬生生撕裂她的旧伤疤,这伤疤虽然旧,毕竟也是一道伤,你得给她一个缓冲的时间。”
伏白从地上强撑起身,身体摇摇欲坠,好似一阵风就能击倒。他明白,他什么都明白,只是他的身体……晕黄光线中的影子透过手臂,落在地上,不见了半个手掌。
时间不等人啊!
芰荷跑回房间,连灯都没有开就扑到床上哭得撕心裂肺。额头湿了一簇簇,脸上都是狼狈的痕迹,不一会儿,就浸湿了枕头和被褥。
住在隔壁的美国姑娘第一次听她哭成这样,焦灼着敲她的房门,一个劲儿问‘what happen’‘are you ok’‘baby,don’t cry’......
他的出现,成功挖出芰荷尘封在岁月里的斑驳血痕,陈品淳被刀捅死的那一幕让她恍若置身寒冰世界,心一抽一抽的疼。
那段昏暗又低迷的岁月,这一年来她碰都不敢碰,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让自己灰飞烟灭。
送陈品淳入土那天,天色灰白,飘着毛毛细雨,她独自一人站在斜风细雨中,淋湿了全身的衣衫。她亲手替母亲和未出生的孩子扔下第一抔土,然后又是一抔......
最后满手鲜血满手泥,早已分不清脸上的是泪水还是雨水。
爹爹被送去重症病房,虽然抢回了一条命,却只能终生躺在床上,靠输液管维持接下来的半条命。
因为一个人,伤心欲绝之下,她恨上了这座城。
她抛弃国内的一切,到英国重新开始。可没有爱,哪里来的恨?这里的一切都有他的影子。
长风叶落时的萧瑟、喇叭长车呼啸而过、上课铃声的提醒、还有教室里的一排排长椅......走过绿网隔着的篮球场时,还会幻想他是不是曾经在这里肆意挥洒着汗水。
可是啊可是,你为什么还不出现?
她想他出现,又怕他出现。一旦他回答出那个理由,他们此生再也不能在一起了。
多么可悲又沉痛。
他的爹爹,便是死在了外祖父等人的镇压之下。他若是用这个来报仇,那么这份仇怨,将成为一根锐利的刺,谁也碰不得,更拔不掉。
思及此,她将脑袋埋进枕头里,凌乱的头绪像理不清的线条,头疼欲裂。
第二天,她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无精打采洗完脸,又磨蹭着找衣服,换衣服,美国女孩叼着一块面包敲门,善意问她要不要共进早餐。芰荷摇摇头,又把门关上。
保暖长靴在手中翻来覆去,最终还是穿上。看着手里的怀表,一鼓作气走到窗台前,握住百叶窗的刹那,又有些惴惴。
一双肿如核桃的眼睛往下俯瞰,梧桐树下人来车往,还有几只小麻雀在上头跳动,转眼又飞走。至于昨夜那个毫无征兆出现的人,一如拂过面颊的风,杳无踪迹。
芰荷耷拉下眼皮,心不在焉拎起书包。走到玄关处时,美国姑娘又笑眯眯递过来两块烤好的面包,上头抹了果酱,她撇撇嘴,是她讨厌的味道。
美国姑娘没有看出她的不悦,反而调皮朝她眨眼睛,说:“从今天开始,你都会拥有数不尽好运气。”
说完就推她下楼。
秋风冷冽寂寥,她裹进浅色的大衣,腹部饥饿,却还是把装在纸袋子中的面包塞进大衣口袋里,迎风下楼。
下了台阶,眼睛里多了一双棕色的皮鞋。如果没记错,昨晚这双棕色皮鞋的主人险些追她上楼。
“Good morning.”
他笑着跟她打招呼。
摸你个头。
她越过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目不斜视上了斜坡。街上飘来浓郁的咖啡和蛋糕的香味,他追上来,问她:“想吃什么早餐,我去买。”
红色的数字在十字路口跳动,她把自己埋在竖起的高领口毛衣内,故作没听到。
“马卡龙?咖啡?亮片鳕鱼?还是想吃牛排?”
她没忍住,回头翻了个白眼:“大清早吃那么油腻的东西,你不怕反胃呀?”
说完才发现,四周围的人都冷得发颤,唯独她感受不到丝毫的寒意,原是他站在风口处,替她遮住了大半的冷风。
他笑了笑,乌瞳漂亮如星子:“终于肯跟我讲话了?”
她撇撇嘴,对面的红灯还有三十秒。
“不是说要买吗?怎么还不去?”
一闪而过的惊喜从眸中闪过,笑意又深了几分:“在这里等我。”
鬼才会在这里等,等你回来,她都成冰雕了。
绿灯亮,她如一阵小旋风般穿过马路,红色的巴士车转过,撩起伏白那件浅灰色的大衣,他没走,就站在街口的邮件箱旁,目送她如一只海燕般消失无踪。
真是个小傻子。
上课前,她去了一趟办公室,这个月是她交流学习的最后一个月,专业课老师想把她留下来攻硕升博,她说要考虑几天。
第二次工业革命后,整个世界的新旧思想发生剧烈的碰撞,回想文艺复兴,再瞻往如今的时尚新潮,物质充足,越来越多人往更高层次去探索。
服装的主导潮流越来越鲜明。且不论各国文化差异,就单拎出某个主题而言,衍生出来的创新力是无限的。
可设计不同。
尤其是跨国界。
她自小受到的东方教育,在穿衣打扮上尤其注重端庄、典雅、落落大方,而西洋的新潮设计,更多趋向于大胆、鲜明、热情如火。
Fashion Designer,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称呼,它是建立在创新、发展以及丰富的想象力的基础之上。
这个领域的探索之路,她敢说,绝对是前赴后继源源不断。所以不论是硕士还是博士,对于她来说并无太大作用。
她把心中所想坦诚告知,专业老师惋惜叹了口气,还想挽留,可又想了想,作罢,只说:“以后要是后悔了,可以随时回来。”
解决了一件事,心中舒畅了不少。途经校内名誉栏,从左往右数,第二排最后一张照片,一张东方脸孔的轮廓在岁月的冲刷中变得有些模糊。微斜的短发,五官褪去少年的青涩,眉峰始终难以舒展,锐利的眼神髣髴下一秒就能让人缴械投降。
什么时候拍的?
十五?十七?还是十九?
不是最帅的,却是最让她怦然心动的。
昨夜,轮廓的主人和着晕黄浅薄的灯光,在短暂分离的岁月时光中,清晰的映入她的脑海。
她叹了一口气,带着连自己都不易察觉的怅惘。
“这么好看?”
她吓了一跳,转身的时候,鼻尖险些撞到他的下巴,忙退开两步的距离:“你怎么会在这里?”
身后有爽朗的笑声,留着半撮黑胡子的老者走过来,白毛衣、肥长裤,外头罩了件牛仔衣,穿着打扮永远是整个教师团队中最不严谨的。
两人用法语交谈,她听得一知半解。
可他发音的时候,舌尖微微勾起的软缠颤音低沉清爽,好似从山泉水敲打鹅卵石的响声,久久回响,难以释怀。
很快,老者朝她瞥来一个恍然大悟的微笑,又攥紧拳头击了下伏白的肩头,说了句fighting,又背着手,意味深长扫了她一眼,说了句very good。
一时法文一时英文,搅得她脸色薄红,又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走后,芰荷主动打听:“你们刚才聊了什么?”
“一点儿私事。”
“......”不肯说就不肯说,还用私事当借口,“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从纸袋子中掏出一杯温热的果茶,吸口处插了吸管,她喝了口,顿时蹙眉:“我要咖啡!”
“咖啡喝多了伤胃。”
“果茶难道不是?”
他没说话,把她藏在大衣里的面包拿出来,挑眉:“给我准备的?”
她脸一红:“想得美。”
人来人往的林荫校道,一排排深棕色的长桌椅,以供来往的学生休息。光从树荫处落下,在椅子上打着旋儿,落在芰荷的眉眼上,润泽又舒适。
“他是我曾经的专业导师。”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芰荷回想了半天,才记起来---
她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他答:他是我曾经的专业导师。
低头吸了口果茶,哦了声。
有山地车一路狂奔,青春洋溢的学生讨论着专业课题,还有几个不同肤色的女孩子凑在一起叽叽喳喳,余光时不时往这头瞟。
芰荷顺着她们的视线看过去,男人黑衬衫配黑大衣,连下头的西装裤也是黑色的,除了浅棕色的鞋子。
二十七岁的男人,眉角锐利,棱角明晰,散发出成熟男人的魅力,手臂斜靠在身后的椅背上,啃完面包后将手中的纸袋揉成一团,一道弧线从空中划过,准确落进垃圾箱中。
她:“......”
从昨夜到现在,她都没有认真看过他。
他突然转过脸,笑着将她沉溺的眼神尽收眼底:“真人好看,还是照片?”
一股热意从脸颊蔓延到耳后根。
西方女孩一向大胆热情,三五成群的队伍中,一个白肤女孩被同学怂恿,迈着邀请的步伐走过来:“今晚要不要跟我们去RED CLUB?”
他没回,依旧维持着看她的姿态,髣髴把所有的星光都留给了她。
芰荷摸了摸鼻子,如坐针毡。手指无措的搅动,狠狠瞪他一眼:“你爱去就去,跟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抓起书包要起,被大掌拽住,右手指腹轻柔摩挲她的手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左手上的戒指在日光中晶莹闪动,替她捋了捋遮耳的短发,耳垂被他碰到,隐隐有些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