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之前还是之后,我告诉你们,对我有什么好处?”
楚辞面无表情盯着他,突然开口说:“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伏白接过话茬:“该明白的,不该明白的,你不希望我们明白的,那个人希望我们明白的,都明白了。”
一句话下来,感觉像是在绕口令。
梼杌撑起半身虚弱的身体,脸色出奇的差:“到此为止吧,你们谁都赢不了他。”
他的幕后果然还有人。
楚辞不动声色地层层递进:“赢不了,也可以搏上一搏。”
“但凡踏上那条路的生灵,都是死路一条。”
“什么路?”
梼杌脸色刹那狰狞,阴森冷笑:“黄泉路!”
“那个人又是谁?”
梼杌一缕魂魄飞出来,被灼热的光圈碾碎成齑粉,颤着身体,嘴巴重复嘟囔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又是这一句。
离开破败的宅院,晚风锥心刺骨地往身体里钻,楚辞看着灰沉冷寂的夜色,冷冷一笑。
“你为什么没有杀梼杌?”
他看到过崦嵫山落败荒芜的萧条景象,实在难以想象曾经仙雾缭绕的极情盛况,罪魁祸首是谁,不言而喻。可意外的是,梼杌落在她手中那么久,她居然没有下手。
“没有为什么,时机未到而已。”
她要重振崦嵫山万灵朝拜的瑰丽盛景,在所有被他杀害的神族面前,处决他,以慰他们英勇就义的元灵。
她很庆幸,自己没有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人恶自有天收,天若不收,她来!
第二日是中秋,学校上了半天课,下午就放假。芰荷收拾完东西出来,林荫道上基本没有什么人了。
她抱着两本书,慢悠悠走出校门。到了门口开始举目四顾,几辆黄包车停在她的面前,她摆摆手,又拐到对面的甬道上。
她对娘亲撒了谎,说下午有课,家里的司机便没有来。她抹了把汗,这场秋老虎来势汹汹,燥热捂闷。百无聊赖踢着石头,期待的神色逐渐耷拉下去。
她把下巴搭在书尖上,一步三回头。买冰棍的小贩从她身旁经过,突然喊住了她。
一张被岁月磨砺的脸,粗糙又黝黑,可脸上的笑容却格外让人舒心,好似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您是......”
小贩从小冰柜中掏出一颗糖,五彩颜色的包装,转动的时候还折射出微弱的光泽。电光石火间,芰荷想起来了:“您是当年那个给我彩糖的老板。”
据他说,当年各个地道上都不太平,他便带着家人北上,后来逐渐在这里安家落户,侬语清和的上海话,如今变成了一口流利的北京腔,一口白牙闪烁着幸福的光泽。
“给我九根冰棒吧。”
既然碰见了,就照顾一下他的生意吧。
准备付钱的时候小贩摆摆手,笑着说:“难得碰见一个熟人,小姐就不要跟我客气,算是送给你的中秋礼物。”
眼前落下一骨骼明晰的手掌,银元落在小贩手中,嗓音低沉:“我妹妹不喜欢欠人人情。”
小贩愣了愣,伏家唯一的小姐什么时候多了个哥哥?
看了下手中的银元,又瞧见芰荷抿唇完弯笑的模样,想说:先生,你给多了......
“想吃哪一种?”
伏白两手握着九根冰棍,五颜六色的,香甜的冰水正往下滴。
为了哄妹妹,形象全没了。
芰荷垂着脑袋,明知故问:“你怎么会来?”
“你不想我来?”
她没说话,继续往前走。经过一个胡同的时候碰到一群孩子,衣衫褴褛却活泼好动,目光痴痴盯着伏白手上的冰棍,垂涎欲滴,猛咽口水。细一数,恰好九个孩子。
芰荷把九根冰棒分给孩子们,得到他们感激的回抱。其中一个凑过来,亲了她一下,其余的孩子也纷纷效仿着要亲她。
嘟嘴过来的小男孩人没亲到,反被拎起,手脚在空中蹦跶。芰荷忙把他抢回来护在身后,凶伏白:“你做什么?”
伏白微挑眉,能耐了,连哥都不喊了。
分完冰棍,孩子们一哄而散,狭窄的胡同一下变得宽敞起来。两人都没说话,一前一后走着。
伏白落后她半个身位,盯着前头静默无言的妹妹,浅光柔润,落在她乌黑的头发和浅蓝色的校服上,黑裙翩跹,如蜻蜓掠过湖水,泛起的层层涟漪。
察觉他在看自己,芰荷耳后根泛红。匆忙别过脸,不给他看。墙外的枝丫抻出来,满地落叶,两人踩在上面,发出飒飒的声响。
“小丫头。”
芰荷猛止步,身体因惯性前移了好几下。
沿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面数米高的围墙把前路堵得死死的,走进了死胡同。
他走过来,摘下口罩,双手扶在膝盖上弯腰看她,一如儿时般迁就她的身高:“还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没了遮挡的瘦削五官,比上次见他还要明晰锐利,好似又被刀精心雕刻了一番,还黑了很多......
她跃过他,不让他看到眼底泛起的湿红:“我要回家。”
“真的?”
勾起的疑问像是在跟她的赌气相呼应。
她一气,把手里的书砸向他,像个炸毛的猫儿:“对!”
他身手利落接住她的书,点点头:“好,我安排人送你回去。”
“......”
两人依旧是一前一后,这次换成他在前,她落后三四步,走得慢吞吞的,堪比爬行的乌龟。
眼前突然多了双手,掌纹明晰,大而厚实,每一根指头上都有不少薄茧,还有一些未愈合的大小疤痕,心像被利刃划了一刀。天......他这些年究竟在做什么?
小丫头没动,一直盯着他的掌心发呆。他倒是不以为然,牵着她的手腕领人上石阶:“怎么还像以前那样,走路不看路。”
她翕了翕鼻尖,甩开他的手:“不要你管。”
气呼呼买过门槛才留意到里头的摆设,古色古香,头顶垂挂着布绸扇形雨伞,点缀在上头的图案漂亮典雅,小巧又精致。
每把伞下都垂挂着不少牌子,随手抓一个,都是令人垂涎的菜名。只要是上头有的,都可以做。
店老板面带微笑走过来,与伏白对了下眼色,旋即将两人领到二楼的包间。芰荷盯着他的背影,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尤其是他不似一般人的走路姿势,冲撞在脑海中的记忆一下涌了上来......
“他是你朋友?”
“算是。”
同袍更加贴切。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你没吃午饭。”
见他在用开水烫碗筷,别过脸不吭声。四人间的包厢,两人相对而坐,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问他当年是如何死里逃生的?
或者了解他这些年去了哪里吗?
还是想知道他为什么不想让大家知道他还活着,就连对他有养育之恩的爹娘也瞒着。
所幸他们坐的地方靠窗户,细碎的光线落在桌上,半敞的窗缝有半缕光洒在他半长不短的头发上,像镀了层浅色的金。
安静的气氛里,芰荷把玩着被他洗干净的象牙箸,听他说:“想知道什么,问吧。”
“我问了你都会一一回答吗?”
“视情况而定。”
“......”
还不如干脆不问。
心里憋着一口气,双腿被他抻长的腿碰了下,她立马瞪他:“干嘛踹我?”
为了解气,接连踹他好几脚。他浅浅笑着,任由她胡闹。脚没有收回,裤子上多了不少脚印。
想念她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可她偏不如他的心意,踹完就用手撑额,不让他看自己。
菜上得很快,好似早就做好了,就等他们前来享用。
熟悉的火锅味飘入鼻翼,不可避免想起六年前。在上海,当时虽然只有三个人,气氛热闹得却像是十几个人般。更多的记忆是他们在聊,她在埋头吃。
火锅还不错,最重要的是他给她调的酱汁和搭配的菜,入口香醇浓烈,刺激人的味蕾,忍不住一吃再吃。
当时顾少君还开她的玩笑,说:“你这么离不开你哥哥,要不干脆跟他到英国读书得了。”
她当时怎么回答的忘记了,倒是哥哥的回答令她印象深刻。
他说:“我们伏家的小丫头,还轮不到你来给她做主。”
她当时笑得格外开心。
我们的伏家的。
她丢掉中间的话,单拎出出首末两字,简为:我的!
在她出神的时候,刻着鲤鱼的瓷碗装了不少肉,香喷喷的,腹中却没有什么食欲。
“没什么想问的了吗?”
隔着袅袅又雾蒙的水雾,他的眼睛氤氲在水光之中。
她抿了抿下唇,指甲扣着柔软的桌布:“顾少君他......”
“还活着。”
“他现在在哪里?”
“上一周在长沙,现在应该到了陕甘宁边区。”
“看他什么时候有空,喊他来一趟北平吧。”
“估计有些悬。”
“哦......”
竖起的筷子又放下,小丫头白皙的脸颊在水雾中透着一股朦胧美:“问完了?该我了。”
他动了下身体,似乎在为下来的话题找寻一个随意的姿态:“最近交了新朋友?对人家的品行了解清楚了吗?待人接物态度如何?还经常一起讨论文学?”
她喝了口茶,单手托腮,含糊不清‘嗯’了声。
“伏芰荷,”沉沉的目光越过火锅,压迫性的落在她脸上,“我在问你话。”
突如其来的怒意让本就心思凌乱的她更加难受:“我过得好不好、认识什么人、以后怎么样跟你有关系吗?从你决定拒绝承认自己的身份开始,不只是我,整个伏家跟你就没有任何关系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再端起哥哥的架子呢?你也说了,我固步自封、止步不前,我现在跳出困囿的方寸之地,你却又来多管闲事,伏白,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
她长大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追在他屁股后面要糖吃的小女孩了,也不是得到一个礼物就会满心欢喜的小丫头了,更不是那个有哥哥陪着喝腊八粥就会幸福的眯眼踢脚的小芰荷了......
伏白知道自己那番话伤了她,没想到会这么深:“我只是担心你......那个人......你们只能做朋友。”
“朋友?”
芰荷冷嗤一笑,把面前能扔的东西都砸到他的身上,泪眼模糊,“我在你心里就这么不堪吗?是不是只要我随便认识一个男人,你都会往那些方面想?就因为---”
就因为我跟你表了白,你就这么欺负我?
“我没有这么想......”
“你就是这么说了!”
芰荷蹲在地上捂脸,哭得声嘶力竭,门外有人敲门,是那个瘸腿的老板,被他支走了。
伏白走过去,想要给她擦眼泪,被她狠狠咬了一口:“别碰我!”
所以,现在是谁碰谁呢?
日头逐渐细落,洒在街道上的光线渐次暗了下去,被亮起的路灯照亮。
候在校门外的伏家司机左等右等,不见芰荷的踪迹,正琢磨着进校找人时,芰荷垂着头,从夜色中走来,拉开车门坐进去,一身疲惫、
司机见侧靠在椅背后的芰荷,双脚踩在椅子上,双手交合贴住侧身的额头,像极了自我保护。
他忧心忡忡,多口问了句:“小姐......你怎么会从对面走过来?”
“看到卖冰棍的小贩,没忍住买了几根吃。”
她回答得波澜不惊,声音却有些嘶哑,不像是吃冰棍吃出来的。
芰荷将头深埋进手臂里,哑哑的说:“黎伯,回去吧。”
“好。”
“今天的事情也不要跟他们说,不然爹娘该担心了。”
黎伯顿了下,应了声好。
车子逐渐消失在夜色中,惊起的叶片也回落到原地。
伏白目送他们离开的方向,眼睫低垂,脸上落下一片暗色的细影。
下午的火锅店,她哭累了,脸上、身上都汗津津的,抽噎着身子埋在包厢一旁的沙发上,泪水涟涟。
一口饭都没吃,力气又耗光了,只能瞪他,恶狠狠的瞪。
边瞪边哭。
怎么会有这么让人心疼的傻丫头?
“本想陪你好好吃顿饭,没想到却搞成这样子。”
这次擦眼泪,她没有拒绝。
细嫩的小腿抻出去,裙摆因为挪动而逐渐往上,白得跟个瓷玉似的,漂亮极了。
他错开眼,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如小花猫般的脸上:“我再让人送一份上来,吃饱了再回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