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又对伏白小声嘀咕:“第一次见你对一个人这么上心。不仅允许人家动你头发,还有闲情跟她呛声。真想让剑桥那群同学们看看,回国后的JIE是如何从遗世独立的神坛中跌落......”
余下的话都被一块溅上来的汤汁烫得嘘嘘嘴。
“哦,一时失手。”
牛肉沾了酱汁,放到芰荷的碗里,“好吃吗?”
芰荷一碰到好吃的,啥都抛到九霄云外,也照例吃得满嘴都是。
伏白叹了口气,拿过丝帕替她擦嘴。
“哥,这个好吃。”
她用自己的象牙箸给他夹了块炸得香脆的土豆,咬的时候咔嚓作响,回味中还有股甘甜。
“那个,芰荷,他不......”
伏白低头,吃了那块香喷喷的炸土豆。
芰荷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像银月弯弯,又似水中捞月,在光影的晃动中漂亮得不似真人。
顾少君耸耸肩,选择闭嘴。
反正今晚已经见某人破了那么多次例,也不在乎他再多做几个。
回去的时候,顾少君开车送他们,家里的司机开着车跟在后头。芰荷困得不行,直接倒在伏白的怀中睡过去。
十岁的小女孩,被一个十九岁的男子轻柔拍抚着,一点点进入梦乡。时断时续的路灯投过来,将他温柔的眉眼展现得淋漓尽致。
颠簸的窗外,有人踉跄着步子跑出来,瘦骨嶙峋。冒死拦下他们的车子,又喘着气敲打他们的玻璃窗,扯嗓子:“行行好,给点钱吧---”
那双眼睛,是常年浸泡在烟馆导致的恍惚涣散,那双手,是抚摸着劣质烟草时的醉生梦死,那张嘴是牺牲不知多少条性命才换来的安稳度日......
顾少君怒不可遏,一脚猛踩油门离开,又冷眼斜睨伏白:“这就是你的回答?”
在剑桥,天才的传说从未断绝。
对于一个连跳两级又出类拔萃的学生,无数教授争相抢着他,希望他能留下来攻硕读博,就连学校都对他破格发放五位数以上的奖学金,只为将他挽留。而他从头到尾,只有一句话:位卑未敢忘忧国。
好一句‘位卑未敢忘忧国’,活生生把自己一片光明的前途,断送在了这句话上。
伏白将芰荷歪掉的脑袋靠过来,又把缠住她呼吸的围巾解下来:“你不会懂的。”
途径觥筹交错的舞厅街口,霓虹灯光投射进来,围巾一角的布帛标签上绣着一个英文单词:whit。
“我怎么会不懂?”
顾少君抓狂得锤击车前方的控台,脸上因生气而变得凌冽狰狞,“根从里坏了,谁也救不了。你那么聪明,怎么就不懂这个道理?看看这个世道,谁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却固执己见的在角落里唱独角戏,有意思吗?
“JIE,醒醒吧,它已经不值得你去付出任何的精力,跟我回英国,换一个身份,你的知识和才学,有的是光芒万丈的机会。不要觉得这是背叛,有能力的人这么做了。”
顾少君说了一路,伏白从始至终只回了两句话。
一句是:“你不懂。”
另一句话是:“小声点,小丫头娇气,被吵醒了会哭。”
车子抵达霞飞路的住宅时,顾少君目送他们下车,冷风从外飕飕灌进来,他扯了扯领口,顿时又变得散漫不羁,竖起一根手指,在暗示伏白只有一个学期时间考虑。
伏白横抱着芰荷,见她被寒风吹得猛缩脖子,加快脚步进屋。
学堂正式放假,芰荷开心极了。不用每日早起吹冷风,也不用看那些令人头疼的数字和计算公式。
她每日都抱着那件蕨裙入睡,一方秒祈祷着赶紧到夏天,另一方面又不想时间那么快流逝,过了上巳节,哥哥就要启程去英国了。
顾少君似乎也挺闲的,每天都过来找她玩,每次都有不一样的体验。例如上上个星期的棒球,学堂也组织过好几次的棒球游戏,都是女子棒球。女孩子力道不敌男子,所以在投球和挥棒之间,相差的力量都是悬殊的。
第一次投的时候,她信心百倍,结果每次都被顾少君打中。双方交换后,她挥动棒子,下定决心一雪前耻。打是打中了,却是坏球,好球一个没捞着......
她气得不行,正巧碰见手持报纸、端着龙井茶走来的伏白,她索性赖在他的怀中,对顾少君吼:“我不跟你玩儿,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伏白让她坐下,把温度适宜的茶递给她。
她喝了一口,突然说:“哥,你帮我教训他吧?”
伏白没说话,放下报纸,又解下外套,让芰荷给她解扣子挽袖,垂眼看小丫头细长的睫羽:“教训到什么程度?”
芰荷坏心一笑,朝伏白勾勾手,附在他耳边悄声说:“打到他哭!”
小丫头的呼吸撩动他的耳垂,有些发痒,还有些烫。
他佯装不在意别过脸,清了清嗓子。拎起搭在白色凳子旁的球棒,活动几下筋骨。
芰荷捧着茶,兴冲冲跑去围观,举手喊道:“哥,你要加油,打得顾少君屁股尿流!”
这次顾少君反而挑眉,一连胜券在握的欠打模样:“小芰荷,你就这么相信你哥?”
“当然!我哥一直都是最棒的!”
“光是打哪里过瘾,不如赌一把?”
“......”
芰荷人单纯,压根没往深处想,只是单纯觉得赌博不好。
顾少君这几日已把她的性情摸透了,直接来了激将法:“怎么?觉得你哥会输给我,不敢赌?”
“不可能!我哥绝不会输!”
“那赌不赌!”
芰荷也不是傻子:“你先说说赌注是什么?”
“简单。”顾少君看了眼正在做准备的伏白,勾起一抹狡黠的笑,“谁输了,就答应对方一个条件。”
芰荷抿了抿唇,小跑几步过去征询伏白的意见:“哥,我们答应他的挑战吗?”
伏白踩了踩脚下的平地,又试了试挥杆的力度,这才转身看揪着他裤子的女孩,炯炯有神的眼睛正眼巴巴瞅着他。
只要他说不比,她就放弃。反正没人规定他一定要上场。
她可不想哥哥为了一场棒球就轻易答应别人的条件,那样太划不来了。
纯澈的眼神将他心底那股烦躁的乱意悄无声息清洗,余下的是坦然的对视。他照例迁就她蹲下身,替她绾了绾凌乱的头发,说:“哥哥听你的,你开心就好。”
“可我不想让你答应他任何事......”
女孩虽小,却也敏感。那些别有意图的开口,往往都是为了达到一个别人做不到或者不愿意去做的事情的目的。
“这么不相信我?”
“不是的......”
伏白把她牵回位置上坐下,又用毯子把她的手和脚盖住,喊来秀秀,替她续了热乎乎的茶:“哥哥答应陪你成长,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做绝地逢生的柳暗花明。”
成长,是痛并快乐着!
这是他想教给她的道理。
“嗯哼,我可记得你不会棒球,大学两年,每次经过操场都是行色匆匆,从没正眼瞧过它,更别说碰!”
顾少君神色跩跩,交谈切换了英语,对面头戴棒帽、负责接球的人显然听不懂。
伏白站稳:“不妨试试。”
顾少君微眯眼,球在手中颠了颠,突然以一个迅雷之势抛出去,快得让人猝不及防。
第一球,是好球。
伏白挥了杆,却没接住。
芰荷放下杯子,拿起小毯子披在肩膀上,对秀秀说:“我们一起给哥哥加油!”
秀秀点头说好。
两人齐声配合着:“伏白伏白你最棒,顾锤顾锤你最重。”
顾少君:“......”
他怎么就成锤子了?
重新把球拿回来,顾少君又一次颠球,继续用英语试探:“是不是因为芰荷的爹---你的义父伏白,你才被迫选择回来的?”
又是一个好球,伏白照例没接住。
第三个球开投前,顾少君直接开门见山:“你欠他的是钱恩,等你将来有了出息,再把赚来的前加倍还给他不也可以吗?你这个人,就是太重情义,到最后把自己禁锢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浪费自己的才能,值得吗?”
“钱恩能还,养育之恩怎么还?”
球在投球者手中一歪,好球变成了坏球,伏白没接。
“我打听过了,他从收养你开始,就从没尽过养育的责任,你哪里需要还养育之恩?”
二比一,芰荷和秀秀欢欣鼓舞,还险些从椅子上栽下来。
伏白下蹲,做击球髣髴的姿势:“无形中的精神滋养,不需要任何人知道。”
“你放屁!”
顾少君爆了句粗口,胸口上下起伏,“他是不是还许诺你等你学成归来,把伏家的所有产业都交给你来管理?你醒醒吧,他不过是在利用你。等小芰荷长大了,嫁了人,这些产业都会落到那个外姓人手中!而你,什么也得不到!”
等小芰荷嫁了人!
心好似被一根针刺了下,伏白下意识看向芰荷的方向。
芰荷感觉两人的气氛有些不对,好像起了什么争执。伏白看过来时,察觉到他温柔的浅笑,她的心这才定了定。
“我答应过她,要陪她成长。”
又是一个坏球,像是耍脾气的小孩子,被人气得随便乱甩武器。
二比二平了。
赛点来了。
芰荷和秀秀屏气凝神,紧盯那个球的方向。
“我就问你一句,这个地方,哪里比得上大英帝国?”
无怪乎顾少君会发出这么锥心泣血的逼问。他的家族,从鸦片战争爆发后,就搬迁到了英国,而他从小生在英国,对于故土也是十分思念。可自从回到这片家园,满目累积的都是失望,彻头彻尾的失望。
每个人都像扶不起的阿斗,抽烟喝酒嫖娼,争权夺利杀人,每天都是醉生梦死,从未有一日清醒,这样的国家,还有什么希望?
哪里来的希望?
他绝望了,不想再在这里多待一分钟。
所以他使尽全力劝说伏白,让他跟他回去,他的才能,不该被这一片水深火热的土地埋没!
“Jake,”伏白神色平静放下球棒,仰头看向天空,有一只雄鹰飞过天际,“还记得我们的初识吗?”
怎能忘记?
那天,顾少君心血来潮要游康桥,因为某位风流倜傥的师兄曾在这里留下一首诗,他也要效仿这位师兄,写下一首脍炙人口的诗。
可没想到的是,诗没写成,却险些跌落康桥。
在船身晃荡的过程中,他的尖叫声简直比工厂里飞速运转的机器还要刺耳。
没掉下去的原因,是当时站在桥上的伏白找来的一根长杆,利用平衡原理和向心力,稳住船上的人。
后来,顾少君隔三差五就跑去找他,每次都拎着一堆新奇玩意儿,美其名曰报恩。
起初懒得应付,任由顾少君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后来这家伙得寸进尺,还跑到他必修课上上课。
哪次对他有正面回应的?
是那次,铁路维修的课一开始,顾少君突然偏头对他说:“我将来一定要回国,师夷长技以制夷,为建设国家的铁路奉献一生!”
说这话的时候,他从他的眼底看到如磐石般坚毅的目光。
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他看了他一眼,随即低头继续看书,目光里有滚烫的眼泪在打转。
古人说:英雄惜英雄!
这一刻,他很确定,这个朋友,他交定了。
……
手中的白色棒球跌落在地,顾少君以手盖眼睛,右手的棒球手套攥得死紧,髣髴在克制着体内呼之欲出的滔天巨浪。
伏白脸色沉静,高大挺拔的身躯迎风而立,额头的墨发被吹得有些凌乱:“师夷长技以制夷,这是你对我说的。你完成不了的事情,我来替你做。”
不用再多言,顾少君明白了他的意思。
远处的芰荷等不到第五个球,反而看到了拔腿就走的顾少君,步伐还有些踉跄。哥哥站在原地,在风声萧瑟中目送着他,蓦然想起一首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哥……”
心好似被刀刮了一下,这股悲戚的情绪不该属于哥哥。
伏白将视线收回,不动声色敛声屏气,不让眼底的热意浮动:“怎么没穿鞋?”
她这才留意脚丫子上的厚袜子,挠着耳根子笑了笑:“我担心你嘛……”
女孩的声音,温软,稚***声奶气,却像轻柔的羽毛,抚平他内心翻卷起来的无数褶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