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地带,总是遍布着各种厉害的蚊虫,没走多远,两人身上都被叮出了无数个包。她放下身上的人,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反裹住他。自己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袖珍,还窄了不少,不过却能让他不受蚊虫的荼毒。
至于自己,倒是无所畏惧。
又有风迎面而来,她偏过头闪走,继续向前。
前面有水洼地,坑坑洼洼,过了凌乱垂下来的藤条,还有一些软体动物,比如她斜对面的藤树上,盘旋着一条头呈三角形的浅黄长蛇。它吐着猩红的芯子,咧开血盆大口。
头上是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数不清是在第几条的分支上,盘踞着好几只伫立不动的野猴。四周突然就安静下来,脚踩在枯叶上,发出飒飒的响声。
楚辞面上波澜不惊,只说:“神界圣女楚辞,无意擅闯,只为救夫君性命,不得不叨扰了。”
三角蛇惊悚的吐着芯子,猴子也是一副‘敌不动我不动’的淡漠姿态。
身后有危险的气息逼近,嘭---
楚辞背着帝居,却早已身轻如燕,很快闪过路幽昧的枪子。后者接二连三开枪,她驾轻就熟避开。不止他,还有其余的杀手。
枪声震天,她凝起一团灵力,罩住自己的同时,振臂一挥,满地的枯叶像落雨般哗啦啦砸向四面八方。
攻击者一个紧接着一个的倒下,只剩下路幽昧。
他掩着胸口,眼底的狠戾突然迸射出体外,一团团黑色的雾体浮动在空中,有一抹虚幻的剪影在她面前逐渐成型。
至于路幽昧,早已躺倒在地,不省人事。
她感受到一股强大的阴怨,他像个吸铁石一般,吸收着整个深林看不见的毒障,体型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膨胀......
“你们阻止不了我的。”
他用俯身渺小蚍蜉般的眼神笑她。
一句话,楚辞唇角染着欣慰,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她要找的宿莽的最后的一缕一魄就在路幽昧的身体里。
藏得太深,反而让她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一次,在崦嵫山,她拎着一众小神童玩游戏,就是现代人喊的---老鹰捉小鸡。为了锻炼宿莽的胆子,便让他当老鹰。
起初还有人质疑,觉得他的胆子太小,又不爱说话,肯定无法担当小孩的职责。
谁知下一秒,他突然高声大喊:“你们阻止不了我的!”
气息充足,强而有力,吓得一堆小鸡忙躲进鸡妈妈蒋薜荔的怀中。
当时薜荔双手叉腰,护着自己的小崽子,天不怕地不怕地挑衅,说:“有本事你来呀,抓到一个我就送你一瓶桃花酿!”
那时的宿莽已经高出薜荔半个头,力气也大了些,一群小神童们真是玩得不亦乐乎。
蝉鸣声像五线谱,孩子们的笑声如天籁,两者交缠杂糅,落在枝头的树叶上。那样美好的时光,真让人怀念。
楚辞捡起一片尚且嫩黄的叶子,递过去给宿莽:“你闻闻,这里头有春天的气息。”
春日,生机勃勃,万物生发。
狰狞的面孔突然缓了下来,嘶吼的叫声也在她平和微笑的对视中发出茫然的眼色。它低下头,像个乖巧的孩童般努努嘴,轻嗅着上头的叶片。
猝不及防的一声枪响。
绿叶轻飘飘落地,体积庞大的魂魄跟着那片绿色,不断嗅着上头的芬芳。
楚辞缓缓低下头,胸口渗出猩红的鲜血,居然不疼,四肢却已麻痹,身后的人从她的背上滑落,跌倒在地,她想伸手去扶,却已无能为力。不远处,不知何时醒来的路幽昧露出嗜血的笑容:“本以为选择了他,可以让我的术法突飞猛进,没想到这家伙生前被欺辱而亡,死后还是不肯与我合作......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示意那些人,将他挫骨扬灰!”
是他!
他才是罪魁祸首!
梼杌!
神族几近覆灭、崦嵫山被废弃、就连成为凡人的嫽澧族人也遭到他一次又一次的残害......
路幽昧的模样逐渐淡去,缓缓浮现出来的,是笼罩着烈狱凌冽浓息的梼杌。至于真正的路幽昧,早在三日前,就已经死了。
三日前
蒋薜荔生日当晚
她照顾父亲睡下时,窗外闪过一道来意不明的黑影。
“谁?”
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出去,月光照在藤蔓交缠的葡萄架上,几缕银色的月光落在一道熟悉的影子上。
蒋薜荔一时失了语,动也不敢动,生怕发出一丝声响,眼前的景象就如同泡沫一般消失在眼前。
那人转过头来,笑着对她说:“生日快乐,我受尽苦楚的妹妹。”
蒋薜荔终于确定,眼前这个人,绝对不是梦幻泡影,实打实的出现在她的眼前,笑容一如儿时的和煦温柔。
风承了重量,几滴晶莹的泪珠在空中翻飞,随后落下。
蒋薜荔冲过去,紧紧抱住蒋謇謇,跟蒋九翼一样,她瘦得只剩下皮包骨,浑身冰冷,脸上还泛着惊人的煞白:“姐,你怎么了?”
蒋謇謇摇摇头,勉强撑住羸弱的身体。
蒋薜荔不信,往她肚子一看,平坦如纸,哪里像怀有五个月身孕的女人的肚子?
心像被利刃割了一刀:“你的孩子......”
“没了......也挺好的......”
蒋薜荔怒不可遏,握住蒋謇謇的手:“是不是他害了你?”
蒋謇謇没回她,反而从一旁的包里掏出三沓文件,告诉她:“这是我在他身边多年,收集到的他和夏蜉蝣所有犯罪的证据,你把他们收好,明天就可以提交到警局去。”
蒋薜荔再次失语,她一直以为姐姐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对于路幽昧的所作所为,一概视而不见,没想到......原来姐姐一直潜伏在他身边,就是为了收集证据。
蒋謇謇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身上涵盖了所有男人的缺点,每一件事,做得也是滴水不漏。我忙了很久,始终无法搜集到更多的证据,一直到父亲锒铛入狱......母亲病死的时候我就暗暗发誓,一定要让他身败名裂。”
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
“那他怎么突然肯放你走了?”
蒋謇謇只简单回了几个字:“不是他放了我。”
还想再问下去,蒋謇謇起身要离开。
蒋薜荔感觉自己脑袋就像浆糊一样,怎么也理不出来个所以然,自然也不肯放她走:“他的耳目众多,你来梨园的事情,他肯定知道了。现在回去,他一定会杀了你的。”
银白的月色皎洁,洒落在姐妹二人的脸上,无数纷杂的情绪在两人脸上涌动跳跃,却始终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蒋謇謇只以万般苦涩的笑容结尾:“他杀不了我。”
做坏事的人,往往最喜欢选择晚上的时候。为什么呢?因为黑夜可以隐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而做好事,为什么也要选择晚上。那是因为,她也需要用一层墨黑的外衣,罩住自己真正的心事,且不备他人发觉。
“夫人,都办好了吗?”
远处的暗巷,司机为她开了后座的车门。
蒋謇謇坐进去,浑身的筋骨髣髴在刹那间被收走,瘫软在皮质座椅上,以手撑额,哑着声线说:“走吧。”
她没有告诉蒋薜荔,她爱路幽昧这个男人,从一见钟情到如今,那片心意,至今未改。
他害父亲入狱,母亲病逝,那份爱转为深深的狠,可是没有爱,哪里来的恨?
她知道,一旦两人摊牌,她跟他就再没有可能了。所以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为了收集证据,更为了肚里这个孩子。
车子抵达别墅区,脚踩在地上,脚步声都被地毯吸走了。精神恍惚上了二楼,停在两人的卧室门口。
她只觉浑身冰凉,做了很久的心里建设,才拧开门把……屋内一片漆黑,他躺在床上,目光紧盯着门口的方向。
“过来……”
他的声音低哑而无力,不似平日里的冷冽。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她心情复杂看着他,没有挪动半步。
她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他。被送上推椅的那一刻,她突然彻悟了:与其两相纠缠,不如放过彼此。
所以,她主动提出了离婚。
一觉醒来,肚子的垂坠感没有了,锥心的痛在体内蔓延。
她别过头,白色的窗帘在空中浮动,晃动的光影里,有他的轮廓,表情却被那抹光晕染了,看不清楚喜怒。
她别过头,身旁的床沿却陷了进去,手边放下一个文件袋,听他说:“这里头是我害过的每一个人的资料,从名字到他的生平。”
又一个文件送过来,贴着第一个文件袋,斜出四十五度:“这个是我借夏蜉蝣之手来的所有俱乐部,里头的每一个项目,都在挑衅法律和国家的权威……”
她偏头看他,漆黑的瞳孔里盛满了不可置信。他对上她的视线,露出他本不该出现在脸上的一抹笑,是自嘲:“你不是一直在收集我犯罪的证据吗?我现在都给你,换成不离婚的条件,可以吗?”
她没答,整个人蜷缩在枕头边,干涩的眼眶开始发潮,又看到他放下第三个文件袋:“这是我雇的杀手资料,里头有录音,还有视频……有了它们,我被执行死刑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我是不是太卑鄙了,利用你对我的爱,将你绑在身边这么多年。如今又拿着它,硬逼你进我路家的祖坟……”
蒋謇謇进了没有开灯的房间,在他身旁坐下,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
他似乎很累,手臂搭上额头,半睡半醒,像是在自言自语:“……KING是我一手创立的,看着它从无到有已经足够,可要让我亲眼看着它从有到无,我会发狂……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临了终于明白死的恐惧……”
她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揿下开关,白光刺目,晃出他手边躺着的无数安眠药药瓶。
髣髴置身冷冽的冰山,冷得牙齿上下打颤。发潮的眼睛,泪水还是落了下来。
白色的药片吞进嘴里,和着泪水一并咽进去,从没吃过那么苦的药片,整个胃在不停地痉挛抽搐。
他没有阻止,再自私一回吧,他无法忍受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既然这样,两个人就一起走吧。
床上躺着两个人,他强撑最后一丝力气,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挣扎,任由他的四指找到指缝口,扣进去,紧紧地,密不可分。
站在外头的男人缓缓替他们关上门,按照路幽昧的临终遗言,静等警察第二天上门。
可没等十分钟,里头的们突然被打开。
本该死去的路幽昧突然大步走出来,死而复生的模样,吓到了情绪低迷的男人:“掌权,你……那夫人她……”
抢夺路幽昧躯壳的梼杌冷若冰霜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离开。里头的蒋謇謇,早已没了呼吸……
“嗷——”
宿莽叼着绿叶,原本打算向楚辞讨赏,可在看到她被袭击后的苍白模样时,突然发狂,狰狞着脸朝梼杌攻去。
他来势凶猛,梼杌也不是吃素的。可这具身体,宿莽住了将近三十年,比任何人都熟悉它的构造。对付梼杌,还不是小菜一碟。
很快,梼杌就落于下风。
体内的魂魄被一波又一波的震荡搅得天翻地覆,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再这样下去,他的魂魄会被这具躯壳一点点吞噬,还是先闪为妙。
在他的分身离体的刹那,又是一阵又一阵的枪声,那个男人,在垂死挣扎中,朝路幽昧开了好几枪,最后躺倒在地,露出一抹虚弱之笑。目光紧盯着天空,髣髴看到了蒋謇謇在高中聚会时的回眸一笑,还没来得及伸手,就已咽了气。
路幽昧这个男人,生前顺风顺水,也作恶多端,死后被夺尸,尸身被毁得体无完肤。也算对他的报应。
宿莽脸上的戾气还未退去,魂魄因暴怒而发狂,胸口剧烈起伏着,竟然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
楚辞倒在地上,满地的枯叶在她的眼前晃动,动一下,却再没多余的力气,摧枯拉朽般的疼意蔓延。
腰后的白瓷瓶掉了出来,髣髴听到了召唤般,宿莽目光幽幽飘回到她身边,塞住瓶口的布帛随着‘嘣’地一声,其余的二魂六魄纷纷飘了出来,像久别多年的亲人突然相聚。
浓密的参天大树下,斑驳的光在流转,她眼前的世界,也以光怪陆离的速度在变化。
那是什么……
谣迷石在宿莽凝造的光泽里突然飘了出来,力量不够,那股强劲的风补进来,助宿莽一臂之力。
自‘黑袍’走后,这颗谣迷石没有往日的光泽,跟一颗普通的石头没有什么区别,遑论启动琉璃移魂阵。
宿莽在晕白的光圈里笑,墨色的头发被光染成金栗色,笑着对她说:“姐,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楚辞顿时泪流满面。
耳边有呼呼的浅风吹过,夹带着几乎祈求的悲戚。她阖上双眸,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轻声说:“我答应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