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像一颗疯狂的种子,在她的身体里生根发芽,侵占她的每一根骨头,直到把她的皮囊和魂魄都撑破为止。
楚辞没做声,因为她深谙一个道理:她的痛,无人能解。
正如当年帝居宁可牺牲自己,也要让她活下去是同一个道理。
可任何加冠在他人痛苦上的感同身受,都不过是虚伪之人妄图说服别人放下的冠冕之词。所以,她只能理解,再多的劝慰,最后都会成为打脸的最佳助手。
楚辞把她揽入怀中,看她把脸埋在手心里,任由泪水从指缝里淌落。
还有一点,她在帝居用仙骨所造就的世界里,坑害了无数条人命,而孟陬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把她拽出地狱的深渊。
“圣女,他真的……不在了吗……”
痴情如灵均,始终不肯相信这个事实。
几片云朵在天空中来回翻卷,好似调皮的孩子围在大人身旁打打闹闹。白雾浮动在空中,带着一股撕心裂肺的疼。
灵均捂着胸口,始终记得二人初次相遇时的场景。怀念的种子在心口生根发芽,长出凌冽又阴鸷的花朵,不停啃噬着她的心骨。
楚辞垂下视线,关于孟陬的离开,她压根无法说出半个安抚的自句。
世人昏昏,我必昭昭。痛苦是人生必须经历的过程,不论你要如何逃避,终究还是得面对这个事实!
楚辞深吸一口气,朝她指了指那轮圆月,问:“你现在看它时,是什么样子?”
“它很可怜。”
灵均隔着水雾看过去,落在眼里的东西,都是缥缈孤鸿影的样子,“又那么孤独。这么多年,它都是自己一个人度过,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能够听得懂……默默升起,默默降落......纵使有星星,也不可能时时有人陪伴......”
快乐是别人的,孤独永远留给自己。
真为它感到难过。
楚辞识破了她的心事,却没有直言,只说:“是呀,这么多年,月仙不知疲倦的东升西落,从没有人考虑过它的感受。爱作诗的人不论难过还是开心,都会用上它。而畅想太空之外的人,也会拿它作为第一个研究对象。”
承受得太多,却无人倾吐。
灵均说着说着,眼泪倒也不流了,心头的想法也落到了实处:“谢谢你,圣女。”
楚辞却默然了,良久,才呼出一口沉重的气息,苦涩一笑:“可我宁可不要这种感谢。”
她了解灵均,心爱的男人用命换来她的永世长安,她怎能心安理得的活下去?就像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活得再久,都不过是行尸走肉。
崦嵫山重新恢复仙雾缭绕之时,她一定会毫不犹豫舍弃这条命,偿还给孟陬。
六界生灵,都有情缘。
摆不脱绕不开,都是必须经历的过程。世人皆觉活着总比死了好,因而费尽心机想要长生不老,可他们却不知道,带着痛苦记忆活着的生灵,才是最煎熬痛苦的。
热闹散尽,大家喝完老板娘自酿的鸡尾酒,摇摇晃晃分拨回去休息。
从灵均房内出来,楚辞竟觉那杯鸡尾酒的后劲如此之大,脑袋晕乎乎的,看什么都是双影的。
“去哪儿?”
有手拉住她,将她往怀里带。
楚辞晃着脑袋,在彻夜不灭的光影中,尝试着看清他的眼角眉梢,却徒劳无功:“你凑近些......”
向他的脑袋招手,人却靠在他身上,像树袋熊。
帝居无奈一笑,揉着她的蝴蝶背,醉态千姿的小妻子,水眸髣髴灿烂的星子,双颊红晕。
趁醉套话:“刚刚聊了什么?”
胃在烧,胸口极其不适,温热的清水递过来,就着他的手喝了好几口,这才有所平缓:“聊......在聊生......与死......”
思维有些跳脱,在酒精的催使下,意识也在飘忽不定。
帝居心头上的弦髣髴被最后三个字拨弄了下,掀开被褥,又把她的外套脱下来,又盖好被子:“好好睡。”
她挽住他的手,撒娇不肯放他走:“能不能换个新年愿望?”
他笑,拨开她因翻身而遮住视线的碎发:“你的?还是我的?”
她短暂思考了下,似乎有些卡顿,最后斩钉截铁说:“你的。”
“换不了。”
她委屈了:“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傻姑娘,因为我爱你。前一世我能护你平安顺遂,这一世同样也能。
她是真的醉了,一个没有理由的理由,也能说服她,泄气噘嘴:“那就换我的。”
“想换什么?”
她像个小狗崽一样拿脸蹭他的手心:“换......换你永生平安......对,永生平安!”
眨巴着眼,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视线一黑,大掌遮住了那双如星星般漂亮的杏仁,听见他说:“新年愿望岂是你想换就换的?”
难怪小妻子会哭,不是感动,而是难受,想多了就会难受。
她不依,就闹,平日里的明理懂事,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又是骂又是咬,跟个炸毛的狗崽子真有一拼。
他一时没辙,也就随她,可新年第一天,怎么舍得让她难受。将人带入怀中,躺在床上看她:“依你,满意了吗?”
她乐得不行,抱住他开始亲,弄得他哭笑不得。拽着人往上拖,拍她:“不想哭就别闹。”
只想跟她安安静静呆着。
小姑娘没听懂,一双清湛明晰的眼眸眨巴着,漂亮得让人忍不住揣在兜里私藏,嘴唇微噘,醉酒的姑娘,所有的憨劲一股脑儿涌过来。
“我又没做错事……为什么要哭……”
这辈子,真是栽在她手上了。
手掌罩在她的后脑勺,居高临下看她,床板虽铺了两层厚棉被,撞在手上,还是有些疼,幸好自己有先见之明。
楚辞觉得又冷又困,被褥掉下去了,她想去捞,手在晃动,怎么也抓不到被角,声音滞在鼻腔间,打他。
他笑了声,额头抵在她的鬓发间,抱住她,嗓音轻柔喊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
迷迷糊糊中,楚辞感觉自己脚踩着密密麻麻的云朵,整个人飞旋在空中,有声音的响动。她困得不行,不耐烦挥手。很快,带着佛手柑气息的床罩扑鼻而来,干爽舒适,她埋在枕头下,再次睡了过去。
身心舒畅洗了个澡,帝居绕着附近晨跑,回来时瞥见眼底满是乌青的江蓠从房里出来,头发乱蓬蓬,像是刚从鸡窝里走出来。
两相对比,一个意气风发,另一个苦不堪言。
他来的当天就开了另一间房,楚辞作为他的妻子,自然跟她住。而原先的双人间,则留给这对昨晚刚显出初吻的情侣。
可看样子,昨夜他们过得似乎很不和谐。
帝居忍着笑,若无其事经过他,换衣服下楼,给他的小妻子准备早餐。
江蓠一直站在走廊边,身上多了件大衣,却还是冷,手都被冻得通红,看样子是在等他。
昨夜闹得太欢,这个点,客栈还没有人起来,除了风韵犹存的草妖老板娘曹瑶瑶,正专心致志喂着院里的牲畜。
转眼瞥见帝居,颔首跟他打招呼,身后跟了条尾巴,头发凌乱,脸色不是很好,犹犹豫豫,却开不了口。
特别是看见她,更加不好意思开口。
曹瑶瑶同两人打过招呼,正准备上楼,忽然听到帝居在对江蓠说:“想知道女孩的心思,不如请教同性别的女同胞。”
意思是指她。
这甩尾巴的速度,堪比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这个男人,深不可测。
新年第一天,因为大雪封山的缘故,机场的航班取消,路也不通。遍地是山雾,术法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整个客栈没有新客人,都是滞留客。
曹瑶瑶洗干净手,给江蓠端来一碗豆腐脑,开门见山引导他:“想跟我聊什么?”
白色的块状物被江蓠捣得稀巴烂,咿咿呀呀了半天,脸越来越红,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曹瑶瑶昨晚见过两人接吻的画面,再结合两人醉意百态的模样,笑了:“下手了?还是没下手?”
这么直白,让江蓠有些招架不住,羞答答的模样像极了未出阁的姑娘刚得到一本闺中密物,慌得手忙脚乱:“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不说,那我只能猜了。”
深吸一口气,江蓠把早已放凉的豆腐脑吞进肚子里,连渣都不剩,这才有了开口的勇气。
昨夜,两人喝了那杯鸡尾酒,的确是昏昏欲醉。相互搀扶着上楼,也不知怎的就倒在床上,她趴在他身上,显然是醉过去了。
酒精在某些方面,是很好的推助力,而在另一方面,又是罪恶的开始。
借着醉意打量她,从额头到下巴,怎么看她都好看。
眼睛忽然被一束光刺亮,他缓缓睁开眼,身旁躺着她,睡得酣香甜美。原来刚才的一切都是在做梦,真的是......心里一万个草泥马飞奔而过。
小心翼翼翻了个身,把被子盖到她身上,睡到另一张床上。
鸡鸣声响起的时候,脑袋有些昏沉,手臂上不知垫了什么,重得满手都是酸胀肿痛的。
混沌睁开眼,突然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
昨夜明明睡在左边床铺的女孩,怎么才几个小时的工夫,就与他同床共枕了?
不行不行,得赶紧把人抱回去,不然等会她醒了,会被她误会成耍流氓的混蛋。
刚动,就被她反手抱住。赖在他的怀中不撒手,时不时还蹭着他的胸口,像八爪鱼般,睡姿妖娆。
江蓠哭笑不得,尝试着分开她的手,好不容易拨走五根,又搭了回去,每一次,位置都发生改变。
最后,她的手干脆拽在他的保暖卫衣,髣髴这样才不会再受到打扰。
额头不停的冒汗,三三两两浸湿身后的枕头,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出事。
江蓠深吸一口气,狠心拽走蒋薜荔的束缚,顶着个乌青眼和鸡窝头,逃命似的奔出屋外,恰好碰上锻炼回来的帝居......
曹瑶瑶重新给他盛了碗豆腐脑:“所以,你想问什么?”
江蓠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觉得该找个人说说这个事情,不吐不快,可又怕这件事太多人知道,反而会毁了她的清白。
“都睡在一张床上了,你认为现在提清白不清白还要什么意义?”
“不是,不是---”
江蓠急得不行,手摆得跟个马力十足的电风扇,“我不是不想负责任,是怕她醒来记起这个事情,会很尴尬,以后都不想跟我说话了。”
“真是个傻孩子。”
一听这句话就猜到没谈过女朋友。
可这件事,她真没有什么好的主意。不过他既然敢把内心害怕的事情说给她听,为了公平,她也愿意坦诚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件事。
“我从小就生活在摄提城,亲眼见证这块土地从繁荣到衰败,最后缩减成一个不足鸡蛋大小的方舆之地......”
几百年来,它是内忧外患不断,被割裂成无数个州,州里的人意识不到团结的力量,明争暗斗,到处都是血泪的辛酸史。
都说乱世出英雄,古人诚不欺我,一个男人,披星戴月而来,在某个时间段,结束了摄提城破碎不堪的局面,逐渐将它统一起来。
他成了很多人心目中的英雄,她也不例外。
崇拜着他、爱慕着他,为了让他注意到自己,她甚至不惜伤害自己的身体。最后终于被他所救。
宽阔的臂弯抱着她,有男人的英雄气息,还有温柔的呼吸......她沉醉其中,无法自拔。
也终于成功留在他的身边,即使是个侍女,也能为他端茶倒水,侍奉在侧,她已心满意足。
直到有一天,她听到了那个消息:好几个州的州长不服他,开始密谋要加害他。
那些密谋的州长都是由人堕入魔道,又得到冥界的气息休养,在体内憎恶的驱使下,不断对他下手。
他早有所料,也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可为了救她,最后成为他们手中的俘虏。她无比后悔,当初如果选择听他的话,离开就不再回来,那么他是否就可以战胜那些恶魔?更无须承受那些非人的折磨?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世界从不存在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