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再跟着我!”
“我又不是跟着你......”
“胆子肥了,居然敢顶嘴了!”
小薜荔撸起袖子,像个炸毛的狮子,气势汹汹朝比自己矮半个头的鼻涕虫挥着拳头,“你再跟过来,这硬邦邦的东西就会砸到你的头上,到时候你的头上会起一个很大的包!”
小宿莽垂着脸不说话,挂在上嘴皮的两条鼻涕垂下来,低头不语。
刚从花园中摘了几朵鸢尾花的楚辞,嗅着花香算着数量,定好哪一束该给谁。
大老远看到蒋薜荔又在欺负人,无奈摇摇头:“薜荔。”
两小孩瞅见楚辞走过来,一个忙用傻笑掩饰自己的暴力行为,另一个低着头,不断吸着鼻涕,却在无意识拽拉自己的衣服,尽量维持平整。
“姐,我......”
楚辞一个眼锋扫过来,吓得她立马噤声。
这么多个孩子中,楚辞年岁偏长,算是同一辈孩子中的长姐,被送走了两百年,回来后没多久便得到了孩子们的喜欢和拥护,一个个学着蒋薜荔喊她姐姐。
楚辞抽出一束娇嫩多汁的鸢尾花,递给小宿莽:“我的妹妹脾气有些不好,可她对你并没有恶意。”
小薜荔不情不愿走过来,向他道歉。
“没、没关系......”
他的嗓子有些低哑,就像是喉头塞了一大团棉花,喉咙发出了拥堵的气音。
楚辞对他有些印象,努力搜寻着他的记忆:“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他没说话,好似天生就是个沉闷少话的孩子。手揪着衣服的下摆,有些脏了,用手掌盖住黑的那一块。
想起来了。
有一次,她特意组织了‘一日节’,专门用来缓和各部落族之间的关系,有孩子的地方,就有笑声,所以那天是孩子们的主场。
当所有的孩子们都在沉浸在欢声笑语中时,唯独他一个人,默默躲在圣灵石后,缭绕的仙雾几乎把他半个身子都挡住了。
她走过去跟他说了两句话,他没点头也没摇头,转过身就走了,那背影,落寞又孤寂。
小孩的世界很单纯,也敏感。
楚辞替他拂掉头发上的碎沙子,又刻意没有去看他遮住的地方,对他笑:“我等下要去给各个部落族的族长送花,你愿意陪我去吗?”
“我要去,我要去。”
小薜荔举着手,踊跃自荐。
小宿莽摇摇头。
楚辞没有强迫他,指尖动了下,然后笑着说:“你的衣服很好看。”
小薜荔这才留意到他的衣服,云缎锦衣,柔软如棉花,丝毫没有刚才打斗过程中的撕裂痕迹。
她的灵术是在那两百年中勤学苦练而来的,对于这些才七八十岁的小孩子,能学会隐身诀就已经很不错了。
正所谓人靠衣装,佛靠亮装。
她又施了法替他抹去常年垂下来的鼻涕,一个干净整洁的小孩童顿时跃入眼帘:“现在愿意一起去了吗?”
楚辞朝他伸手,小宿莽红着脸握住温软的手掌。
那一天,仙雾缭绕的崦嵫山,神光映落三道细小的影子,随着移动的步伐彼此相依,髣髴在低声诉说着永不相离的誓言。
......
路幽昧揉着眉骨,身旁滚落一瓶瓶烈酒,喉头又干又哑,髣髴被野火烧得干脆的田埂,举目皆是灰扑扑的荒芜。
房间阴暗无光,走两步,绊十步。
突然有一抹光,从门缝漏进来,紧接着头顶的吊灯被打开,强光把路幽昧刺得睁不开眼睛。
“你的手怎么了?”
蒋謇謇穿着宽松的衣裙,被他狼狈的模样吓到,忙捧起受伤的右手,掌心被碎玻璃瓶刺出猩红的血,还在不停往下滴,染红她的白裙下摆。
他看着她,目光里装满了沉浑,好似不认识她。有时甚至在自虐,像在跟什么东西莫名拉扯,得不到一个妥帖的收放。
蒋謇謇眼眶里噙着泪,小心细致地替他擦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变成这个样子。
“你......走.......”
目光游离的男人,在催她离开。
绑好绷带,蒋謇謇神色氤氲看他:“你要我往哪里去?”
把他的手抚上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哽咽着喉咙:“咱们还有一条小生命,你舍得让他流落街头吗?”
路幽昧垂下脸,盯着她的腹部,神色呆滞。
又在下一秒甩开她,变脸比翻书还快:“谁允许你出现在我的面前,给我滚!”
“幽昧......”
路幽昧的狂躁症发作,不顾她的哭泣,三两下就将人捻出房外。
什么长姐、什么鸢尾花、什么孩子......统统都是假象,这些虚幻的片段根本比不上当年所受的屈辱。
他要把破碎的尊严,一点点捡起来!
苍白的唇角再次勾起邪魅的弧度,歪斜的脊背挺直。
这位帝家的年轻掌权,等着接招吧!
他们被人绑架了。
这是楚辞清醒后的第一个念头。
她被套进一个麻布袋里,山路似乎很难走,她的头不断往下坠,头重脚轻,颠得晕头转向。
双手被倒绑在身后,很紧,腿他们碰不到,还能灵活的晃动。
走了不知多久,突然有交谈的声音,鼻音很重,不止两个人,她尝试着听,却不懂。
有火光,从远处闪过来。
光听脚步声,就料到是团体作案。
楚辞抽丝剥茧,逐个推理分析,没一会,就被那个人丢进一个暗黑的小屋。也没打开布袋检查,不知是对自己太有信心还是对他们太没信心。
有馊臭的味道,地板还是潮湿的。身上落了很多雪,浸湿了她穿在外头的长款羽绒服。
默念几下口诀,绳子没断,看样子是特制的,专门用来捆绑会术法的生灵。她换了个口诀,绳子还是没有断。麻袋外似乎也被施了法,无法挣脱。
她尝试着侧过身,以手撑地,用腰和肩膀的力量旋转,抻长头部,感受四周的方圆。
脑门一重,碰到了另一个麻袋上的人。管不了是谁,想办法把他弄醒才是关键。
“ouch---”
江蓠低声一吼,“疼疼疼......”
“别说话!”
门外有人,还推门进来,逐个麻袋踹了几脚。确认没有人醒来,这才晃着膀子出去。
楚辞辨听方位,指挥江蓠准确找到第三个麻袋。
“是薜荔。”
江蓠单靠嗅,就猜到了麻袋里的人,最后一个麻袋里装的是登山男。
那木琴和霍娅娅去了哪里?
谁会对一个单亲妈妈和襁褓中的女婴下手?
“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怀疑......”
三个人隔着麻布袋,压低声音交谈。
天逐渐亮了,彻夜商量对策的三人被光照得有些适应不来。又一次被人扛起,丢到硬邦邦的地板上,麻袋被逐一解开,水泥台下围着密密麻麻的人。
一阵阴郁肃杀的寒气,从他们沉冷的脸上扑面而来。
三人被拖上高台的木桩,粗长的麻绳帮他们缠得死紧又密实。
“对不起,连累你们了......”
高台顶端绑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彻夜未眠又被折磨得全身颓丧的木琴。
言下之意,这些人要对付的是她,而他们则是被牵连进来的。
“至高无上的神啊,请你们原谅鹿及州迟来的祭礼。为了赎罪,我们特意奉上另外四个拥有妖息的生灵,来平息您三十年的怒火---”
“我要是神,绝对不会保佑你们这群自私自利的家伙!”
蒋薜荔使劲权利挣扎着,满腔的怒火在这一刻彻底点燃,“神能辨析人性,品善恶、论赏罚、冠智愚......就你们这些蝇营狗苟之徒,不过是在给神泼脏水,污蔑神的威名。人贵在有自知之名,你们连自己的品性都无法辨认出来,想要神的保佑,痴人说梦。”
一番言论,惹起众怒:“烧死他们---”
登山男登时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别、别呀,我还没有娶妻生子,不想死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墨色的油泼在他们的身上,也染黑了半片天空。连在一起的木桩油腻腻的,像鲶鱼般滑不溜秋。
台下有个木柴堆砌的小棺材,四周摆放着祭祀的猪马牛羊,却个个骨瘦如柴。
里头传来有婴儿啼哭的声音,惊得木琴歇斯底里的怒吼:“你们答应只要我站上这个祭台,就会放过我的女儿---”
蒋薜荔冷嗤:“鹿及的嘴,骗人的鬼!”
鹿及州的州长是个粗布麻衫的怪老头,左脚比右脚短,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举着红艳艳的火把,一步步靠近棺木。
冷风吹散木琴的嘶吼,整个木桩被被她抽拔,却死活挣脱不了上头的束缚,赤眸如狂兽般狰狞而猩红。
还差一点!
楚辞用紫钗变作的刀片不断刮着绳索,越来越松,快了......
昨晚他们合计,也料到是鹿及州的州民将他们绑走,毕竟这里除了鹿及州的州民,没人会如此熟悉山与山之间的地形。
为了转移州民的注意力,以蒋薜荔为诱饵,转移众人的注意力,再想办法挣脱捆绑的束缚。
要不是麻袋上被施了法,他们也不至于处处掣肘。
刮开了!
就在这一秒,木琴像一头被挑衅的野兽,发着狂跳下十米多高的祭台,朝州长袭出。
火把已经点燃了棺木四周的柴火,熊熊火焰直逼天穹。木琴猩红着眼睛,踹走州长,猛地扑进棺材中,无数的怨气从随着黑乎乎的火焰中扭出来。
楚辞解开三人的麻绳,从后跳下高台:“走!”
“别让他们跑了,杀了他们---”
州长一声令下,无数的州民涌过来,手里拿着枪,还有弓弩,枪林弹雨在这满地银霜的冬日,变得尖锐而狠戾。
楚辞摒退几人,开始凝聚晕白的光圈,丝桐古琴在冬风飒飒中显出优美的轮廓。徽位宝光闪闪,蚕弦细薄悠长。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不止是琵琶,丝桐亦然。
无数的子弹短箭杂糅在一起,被琴音吸附,上下震颤中悉数化为不可见的灰烬。
最后一个转调,音盈好似弹簧的力度,在每个鹿及州州民的心脏狠狠砸了下,他们捂着耳朵和眼睛,在地上不停地翻滚哀嚎。曾经的余音绕梁,如今的痛彻心扉。
人都该为自己造下的孽还债,不论是旧日,还是如今。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棺材被掀翻,一大一小两具尸体滚了出来,已被烧成干尸,从头到脚黑成灰炭。
火灭了,火焰却还在盘旋,逐渐形成一张怨气嚣嚣的面孔:“姐,人间不值啊......”
是宿莽的魂魄。
她怎么没想到,霍娅娅身上的宿莽一魂一魄,是从母体携带而来,那么母体本身也该有的。
楚辞一把捞过他的魂魄,手掌烫出一大圈的水泡,握住的却是空气。
“姐,我所有的屈辱,都拜人类所赐。我不甘心就这么死了,我要让他们也尝尝什么叫做痛不欲生。”
化作宿莽模样的魂魄袭向他们,以暴戾砍断他们的手脚。
楚辞想要阻止,可刚才为了拨弹《荃蕙词》,抵挡四面八方涌来的枪林弹雨,耗损了不少精元,无法阻止宿莽的报复。
整个鹿及州,遍地乌烟瘴气。
宿莽带着报复的快感,不断享受每一个人痛苦的哀嚎。放肆狂笑的当口,撞进了一个身体中。
楚辞被蒋薜荔扶起来,江蓠忙扑打两人身后沾染的火星子,毕竟有墨油在身,极其被焚。
及时赶到的女子,背影细瘦。
她转过身,漂亮的杏眼浮动着游离的视线。
“那不是跟帝居订婚的和家独生女吗?”
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可见楚辞丝毫不介意,甚至还以隐隐期盼的目光看下她:“是灵均吗?”
和芷没答,突然捂着肚子,跪伏在地上,露出极其痛苦的表情。
宿莽的魂魄在她的体内四处乱蹿,与她原本的精魂发生剧烈的碰撞,两者不停的斗法,外在的躯壳像误食了药物般全身浮肿。
“不行,你现在已经不能再动用法术了。”蒋薜荔拦住气息微弱的楚辞,深吸一口气,说,“让我来。”
怕他们不相信,只好如实坦言:“关于琉璃移魂阵和仙骨世界的事情,我全都想起来了。”
在婚礼的第二天傍晚,那些残碎的记忆片段像开了闸的洪水,悉数涌了出来,髣髴有一双手,拿着强力的黏合剂,一片片镶嵌在一起,比山河社稷图还要雄伟壮观,蔚为大叹。
当晚,她揣着一身堪堪恢复的灵力,欲找路幽昧报仇。在第一进遇到外出回来的帝居,不动声色一番对答,就把她的目的套了出来。
她不否认,既然有了法术,何必再搞那些弯弯绕绕的圈子。
“那你有没有想过,杀了路幽昧,你的父亲和姐姐怎么办?”
那些替蒋九翼检查的神经科医生,全都被路幽昧下了咒,除了他,没有能解。路幽昧一死,蒋九翼不论生死如何,一生都会背负上贪污的罪名,还装病,妄图逃脱刑罚的追责,会被戳一辈子的脊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