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廊檐迂回曲折,流水潺潺。一阵秋风飘过,粼粼波纹旋即荡漾开来。
蒋苗裔不紧不慢抓了把鱼饲料,逐次逐次抛洒,碧池中的鱼儿们争相张嘴,吃得倒是欢快。
“今年的荷花,开得但倒是不错。”
“与去年相比,虽不是满塘春色……”秋兰朝一旁凝眸远眺的帝居看了眼,意味深长一笑,“却多了株清润雅致的并蒂莲。”
蒋苗裔再次抛洒手中的饲料,一条鲤鱼当即跃起,在空中划出一道细长的弧线。紧接着,又一条如法炮制。她看着这一幕,瞬间感慨万千:“鱼儿们成双成对,并蒂莲相互依偎,可怜就剩我帝家这一寡一孤,天伦之乐何时能够到来啊……”
两人这一唱一和,尾巴终于露出来了。赏荷喂鱼是假,催婚才是此行目的。
帝居思及此,蓦然有些哭笑不得:“奶奶,您为何如此着急?”
“我怎能不着急,一个二十五岁的男人,事业有成了,就该建立家室,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更何况我孙儿长得如此丰神俊逸,气宇轩昂。又天赋异禀,处处拔群。自小到大,多少女孩铆足劲头往你这儿扑,要不是你老强调以学业为主,我早就过上重孙环绕膝下的生活了。”
帝居几不可闻叹了口气,握住蒋苗裔瘦削但有力的双手:“奶奶,您曾答应过我,三十岁前,并不逼迫孙儿娶妻生子。您作为伯雍城的茶商之首,率先垂范,可万万不能做食言之事。”
不愧是商人的后代,脑筋不仅转得飞快,一字一句还说得滴水不漏。
可毕竟,姜还是老的辣。
蒋苗裔忽然晃荡几下步伐,轻薄的绛色绸布裙在空中划出力道弧度,捂着额头喊疼,一声还比一声高。
配合默契的秋兰,赶忙装出一副热锅上蚂蚁的焦灼表情:“老太太,您是不是又燥火攻心了?前些日子,曰医生就提醒过您,切勿过多思虑。”
适才还精神矍铄的老人,下一秒就气若游丝。对于帝居这一著名的微表情心理专家而言,两人的一举一动皆是破绽百出,蒋苗裔何曾不明白,可她正因为了解自己的孙儿。依照他那孝顺又谦润的性子,定会无条件满足她的要求。
东方峰峦叠嶂,山顶缭绕着云烟。
果不其然,帝居半屈双膝,蹲在她面前,无奈又好笑:“奶奶,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就别再使用装病这一套了。”
蒋苗裔顺着这台阶下来,清了清嗓子,端持仪态:“奶奶邀请了和家的姑娘来做客,明日,你们便见一见。”
这夜,帝居又做了那个梦。梦里,天与地银装素裹,一片白雪茫茫。凌冽空中,琴声悠扬又扣人心弦。
他身着一襕墨色锦缎,满头银发,步履不疾不徐踩在飘雪中,传来‘吱呀吱呀’的声响。
冰凌凝结四周岩壁,树梢也未能幸免。风刀霜剑中,映落玉阶粹坛正中央的女子。她双眸垂落,纤纤素手拨弄笙簧琴弦,如绸缎般的墨发浮散于空。
蓦地,他竟觉胸口震颤,一股宛如刀割般的撕裂感从脚底蔓延全身。难以抑制,又无法割舍。
“你……到底是谁?”
女子缓缓抬眸,如流水般潺潺淌过紫瞳的视线瞬间罩落他的身上。
“你来了。”
笑靥沾染整张鹅蛋般的清容,可她眼底的殇恸水雾如波涛般汹涌捶打他的四肢百骸。
帝居蹙拧眉头,浑身力气髣髴被抽光了般。可不知为何,脊背如有一双大掌,费尽全力推着他一步步向前。
他想要为她擦干眼角的泪珠,想要为她拭去唇角的血痕,想要......紧紧将她搂入怀中,为她抵挡一切的诡谲狡诈。
楚辞一瞬不瞬盯着他,紫眸顾盼生姿,倾慕之情溢于言表。可整副残破的神躯内,紊乱的气息彻底逆转了全身的脉络,暗涌如万蚁噬心:“不,你不要过来。”
身后的粹坛阵法,已然开始启动。
山呼海啸,风卷残云。整片乌泱泱的天际,遍布惊雷。粹坛中央,纷繁的凌厉线条互相交叉,以摧枯拉朽之势撼动整座崦嵫山脉。雪花越落越大,冰凌越结越厚。
“你快走!”
楚辞拼尽最后一丝神气,素手捏了个诀。紫瞳留下的晶莹泪珠,在脱离下颌的刹那,化作一粒粒剔透的绛紫珍珠。她狠心阖眸,素纱云缎玉袖在空中飞舞中,将他驱离崦嵫山。
寒风凛冽萧瑟,如刀削般划过面孔上的每一寸肌肤。深邃如海的墨眸,映落楚辞缓缓消散于空的冰肌玉骨。
“噔----噔----噔----”
浩渺如烟海般的如霞金泽,倾洒碧波荡漾的池水。亭台秋风习习,浮起垂落四周的薄纱细帘。透过轻烟弥漫的晨光,优雅婀娜的倩影端坐于石桌上。
女子一袭藕粉色的长款纱衣,细长而飘逸,披散两侧的墨发,柔润发亮。那缠绕于清白胶布的修长十指,指法娴熟而轻柔,一来一回拨弄间,清音极为悦耳。
帝居神思怔然,髣髴被丝桐流淌而出的袅袅音线所攫住。喉头上下滚动,气息轻至若有似无。
是......她吗?
那个夜夜出现在他梦中的紫眸女子。温柔又哀殇,欲诉衷肠却又忍不住泪染睫羽。
忽地,琴声戛然而止。
“惠风和畅,芷兰轻悠。是为和芷。和小姐,你好。”
和芷不疾不徐转过身,轻抬双目,清秀婉约一笑:“筳簿哥哥,一别多年,别来无恙否?”
儿时的玩伴,而今已亭亭玉立。
清湛墨眸越过她,将视线停落其身后的丝桐古琴。线条匀称的指腹逐一摩挲上方的十三个徽位,玉石精雕,绝美却并未喧宾夺主。七根蚕丝桐弦,细柔而紧致。
“这琴,似有上千年的历史,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和芷浅浅一笑,声线轻而柔:“说来,倒是我与它有缘。”
两个月前,她所乘坐的轮船恰好从加勒比海域经过。途径一处峰峦叠嶂的山脉时,整片天空忽然雷电大作。轮船上的客人们惊慌失措跑出甲板,天穹布满森冷阴寒的黑翳,如同作恶多端的饕餮,张开血盆大口,欲将天地一口吞噬。
紧接着,纷纷扬扬的雪花如浮萍般飘洒,整艘轮船彻底被黑暗所笼罩。等众人再醒来时,轮船已平安渡过这惊险一幕。而她的身侧,多了这丝桐古琴。
回国后,她特意寻了位德高望重的斫琴师。谁知年逾百岁的老人还未触碰到它,就已泪流满面。她浑身发颤,又惊又喜,口中不断嗫嚅着一句话:“它是国粹,它是宝啊。我活了百年,能在有生之年看它一眼,死而无憾......”
“噔----”
鬼使神差的,指腹轻柔拨动了其中一根蚕弦。心头如被羽毛挠了两下,痒痒的,润润的。毫无梦中所带来的痛楚。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