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拉住了她,欣喜回头,却是黯然汇成的半陌生轮廓。
“丫头,还认识我吗?”
是食堂那个花衫阿姨。
可她现在没有任何心情叙旧。
“是在找鸷垢医生吧?”
那日她得知儿子时日无多,哭得眼睛都肿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会懂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
去食堂买红烧狮子头,也是因为儿子一句不想留遗憾。他的病,时好时坏,每天只能吃点易克化的流食,要么就是吊营养液,以此续命,却也骨瘦如柴。
当她把红烧狮子头打包好时,一朵乳白色的白兰花插到她的发间,气息馨香,沁人心脾。
身后的女孩指了指食堂门口的阳光,说:“很多人起初因为太阳的炙热,而选择背对它,视线里只有阴影相伴。可太阳的仁慈,常常在他们转身后,才发现温暖的光泽一直在,从未断绝。”
儿子走的时候,很安详。
而她因为这句话,没有歇斯底里的哭泣,平平静静的替儿子换上西装,打领带,穿皮鞋……让他体体面面的走。
哀乐之音,比不过母子最后相处的时光,清静又温馨。
羌蕊听到熟悉的名字,立马追着问:“您看到他了吗?”
阿姨点点头:“在青山路。”
过来时经过,在车上碰见徒步的鸷垢,可他脸色凝重,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香囊送给你。”
从圆通寺求来的平安福,她求了两个,一个给了受灾受难的儿子,一个是给素昧平生却善良纯真的羌蕊。
她就要回乡下了,这次也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过来,看能不能遇上羌蕊,把香囊给她。
又是一场惊雷雨,羌蕊坐在出租车上,看着暴雨沿着车窗不停砸下来,形成一条条如溪般的水线。
将她心事重重的脸切割成无数小块,水雾泛起车窗,迷蒙了原本的面貌。
“台风又要来了。”
司机打着方向盘,嘟囔着抱怨。
车停在青山路旁的公交站台上,天完全黑了,到处都是积水。
她从车上下来,鞋子湿了大半。撑着伞,微弱的路灯下,只她一个人在冒雨寻人。
树影婆娑,被狂风吹得哗哗作响,途径时,影影绰绰的在她身上晃动,髣髴要将她抓走。雨伞被刮得严重变形,雨水密密匝匝,淋湿全身。她干脆扔掉伞,迎着风艰难前行。
花衫阿姨说,他就在这附近,多走几圈说不能能遇上。
水越积越多,很快没过膝盖。还没走半几步,整个地面抖动剧烈,髣髴要地震。
一群人惊慌失措似的从对面跑过来,边跑边大声嚷嚷着:“快逃命吧——”
“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问了好几个人,才有个男人勉强停下来,拽住羌蕊,脸色惊恐:“海水涨潮了,冲垮堤坝,淹了不少地方,死了好多人。珍爱生命,快跟我走。”
羌蕊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大力挣脱这个好心的陌生人,心里的执念在驱使她:快去,你快去,他就在前面等你。
心如箭,身体却虚浮无力。
水浸过肩膀,跃起的浪花在一道闪雷中,发出尖亢而急促的叫声,从她的头顶砸下来,耳膜嗡嗡,如山呼海啸般汹涌袭来,再无意识。
等她恢复一点气力,虚飘的视线落入一张皓雪般的凝容,丹唇外朗,皓齿内鲜。只消一眼,美得惊心动魄。
“我……”
身体的水分髣髴被海浪卷走,心肺干裂,口渴得要命。
楚辞递过来几瓶矿泉水,让她喝个尽兴。
“我要找他。”
这个念头已然成为她的精神支柱,“请你不要阻止我。”
能在这个时间出现,又恰巧将自己救下,她知道,这绝不是偶然。
楚辞扶住她,强悍的冷空气在天台上哗啦啦吹过,扬起两人的衣角,斟酌着。
不过十几分钟的功夫,海浪淹没大半层楼,到处都漂浮着尸体,塑料袋、瓶瓶罐罐……触目惊心。
“你有没有想过,你爱的人已不是你当初所设想的那样?”
一番精挑细选,最后还是决定一针见血,也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人,不可能永远只做好人。逼不得已时,阎罗王也得当。
羌蕊想笑,牵扯胸腔内的风口,弯腰不停地咳嗽,喘着气说:“他的一切,就是我最爱的样子。”
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她都爱。
浪涌中,尤光源背脊展出双翼,背上立了个人。不论四周如何凛冽潮湿扑打过来,他自岿然不动。
像尊至高无上的雕像,漆黑的瞳孔髣髴夜鹰,伺机而动。
海中央卷动着巨大的漩涡,翻势越来越猛,歇斯底里得咆哮怒吼。紧接着,一冷冰冰的巨型龙头探出水面,无数虾兵蟹将拥护过来,营造出一声势浩大的震撼场面。
帝居临危不乱,不避也不闪。虽只余单臂,却髣髴千军万马压境。面无表情的冷视,髣髴在看一群滑稽无比的小丑表演。
长龙贯空,破云拢月,强势劈波斩浪,不久,金光闪闪的鳞片在夜色的笼罩中越发阴寒清戾:“老朋友,又来多管闲事了?”
鱼肠刀刃锋锐泛出白光,被龙爪持着,郁金色的光把上头的弧线都染了阴森。
“把人交出来!”
帝居云淡风轻扫他一眼,竟让金龙怒火中烧。又来了又来了,这个家伙不论是当年还是现在,永远一副目中无人的倨傲,刚才的眼神,近乎施舍。
龙眼燃着一团熊熊烈火,髣髴要将眼前的一切烧成灰烬,阴戾嗤笑:“想要扭转他的命运?”
翻卷汹涌的波涛再次涤荡,掀起惊悚的惊涛骇浪。
羌蕊半遮视线,尖刺的慑光照射整个伯庸城,热融融的光源髣髴将太阳拉进了数百万英尺,高楼大厦、百年老树都在它的炙烤下,油乎乎的流淌出黏糊糊的液体。
“吼——”
她猛地睁眸,乌溜溜的大眼睛丝毫不惧怕光线的投射,因为刺目光源本身,就是那道从海中涌出的巨型皮皮虾。
泪水从眼角淌落,不知是被光刺激的,还是被皮皮虾震慑的。
“它……是他对不对?”
明知故问,紊乱的念头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表达,只一个劲儿的哭。
楚辞站在她身边,无声陪着,不做言语。
金龙咧嘴大笑,口里不带一丝温度:“鸷垢,你的用途来了,快去,把他们两个撕成碎片,挫骨扬灰!”
没有防身武器,一狗一人以守为主、不急不慢。之前与鸷垢较量,早已摸透它的攻防套路,避开它绰绰有余。
可这样毫无血腥的戏码,金龙怎么会善罢甘休呢?髣髴一个人的赌瘾上了头,使劲往里头加码加注,永不停歇。
他拎着昏迷的苗圃,捏她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你们不是想知道为什么苗圃没有死吗?我现在就让你死得瞑目!”
它是故意的。
故意让帝居分心,让鸷垢可趁虚而入。
“冰冰满十八岁那年,擅作主张签了一份视网膜捐献协议书。她死后,她的眼睛被送到了一个五岁小女孩的眼眶里。从此,她恢复了光明。”
金龙盘旋身体,在波涛汹涌的海浪中,与密集的雨水为伴:“我就是要用冰冰的眼睛,亲眼看到我是如何为她报仇的!”
当年,它为修炼更高级的法术,不惜偷学魔界上层灵术。堂堂仙界仙龙,却跨界研习,结果可想而知。
走火入魔后,只剩下一口气在海岸边苟延残喘着。
龙身全无,退化成了一条小虫,被无数人漠视。唯独冰冰,冒着被海浪卷走的危险,将它装进了瓶罐中,带回了家。
每天,她都会来看它,说着悄悄话。
后来她被叔叔带走,也不忘将瓶子里的它带上。
夜色临近,她被关在房间里,听着外头不堪入耳的对骂,静默无声看着它在玻璃瓶抻身,拱泥,双目无神对它说:舅舅要跟舅妈离婚了。
静了一忽儿,眼泪噙在眸眶里:我好想爷爷……
她出生后父母双亡,是爷爷将她带大,趁着老爷子生病,舅舅强行将她绑到这里,威胁老头子立遗嘱。
两个外头人,琢磨着肥水不流外人田,打起了老头子手下的金融投资行业。
都以为小孩子啥都不懂,其实心里头最明镜的,恰恰是他们。
一日深夜,她不在房间,也没抱着它说话。金龙料到不对劲,破了玻璃瓶,一路找她。
夜风料峭的楼顶,黑暗夺走一切的勃勃生机,也将人心最深处的想法拽了出来。风将冰冰的头发吹起,月光下的影子切割成两半,一半卡在栏杆处,另一半孤零零倒在地上。
她跪在水泥地板上,对月祈求:“冰冰愿意用自己的余下的生命,换爷爷矍铄的精貌。”
大风扬起她的公主裙,那是她最爱的一条裙子,很快,她就能见到爸爸妈妈了。
孩子的童真无邪,至纯至善,像一条迤逦的丝带,打开尘封多年的情感匣盒,如潮水般一涌而出。
它成为了她的‘爷爷’,又让力大解取代那个冷酷无情的舅舅,疼她,爱她,宠她,将空缺了多年的亲情一股脑儿补给她。
没想到,他它一手捧起来的宝贝‘孙女’却被一个混混花言巧语骗走身心,珍珠蒙尘,又被人侮辱,惨死在铁轨之下。
这让它如何能够承受?好比日光陨落,星辰湮没,五光十色的人生开始变得阴晦不明。它不好过了,那些该死冰冰的凶手也别想好过。
金龙露出阴险狡诈的唇齿,尖爪过处,叫声凄厉,血肉模糊。一双血汁四溅的眼睛,在阴狠的爪心上静淌:“老朋友,你阻止不了我!”
暴雨涛海,金龙暴戾。
它还没得意多久,一晃眼,帝居不知何时避开鸷垢的眼目,夺回鱼肠刀,架在金龙的脖子上:“你失策了。”
金龙笑,竟在调侃,丝毫不在乎龙鳞上被刮落的片羽:“那可不一定!”
身后是不动声色靠近的鸷垢,手段毒辣,如秋风扫落叶般的爪子刺破风浪,连狗带人一并打入海浪中。
“你留在这里。”
声音散落到羌蕊耳边时,楚辞早已跃过几个天台,狂风将鬓间的紫钗荡得熠熠生辉。
“别管他们了,知音,快上来,我带你走。”
纹花绣鸟图的戏袍像一朵云般轻飘飘落在她的脚边,领口下,探出一颗头颅,笑嘻嘻的,是魏巍。
楚辞心算着此地的距离,看他:“把羌蕊带走。”
“别白费心思了,你们目前只是凡人,不是它们的对手。”
楚辞突然笑了,髣髴迷雾烘托着清晨里的百花,画面唯美奇幻:“你不是一直不明白我喜欢他哪里吗?”
沿着她的方向看过去,尤光源扑陵着双翅,以己为饵支开鸷垢,而帝居,在海水的浮动中,暗藏玄机。
江水之滨,一向是他擅长之战。
在游刃有余的领域,无人是他的对手。他潜伏其中,避开虾兵蟹将一次又一次的围追堵截,指尖染血,踏尸踩骸,很快逼近金龙引以为傲的长尾。
魏巍丝毫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是怎么做到的?”
又觉这句话很愚蠢,心竟开始由衷佩服起他来,这些不可复制的招式和谋划,出奇制胜,让人防不胜防,可又似乎在哪里听说过:“他想做什么?又是怎么做到的?”
长躯藏在金龙的尾鳞上,没有跃出水面,反而静浮在水中。时间髣髴暂停了一般,连四周的海水都不再流动。
只有楚辞知道,他在召唤谣迷石。
那颗从他们进入阵法至今,都毫无踪影的谣迷石。
浮光掠影,浪花涛涛。
金龙耐心耗尽,扎了个猛子,劈涛砍浪般钻入水底。没有流动的海水,像无风的颓丧垂帘,丧失了深海原本的活力。
探寻到帝居似昏厥无力的身影,金龙咆哮声中带着讥讽,张开血盆大口,连水带人一并吞进它的腹部中。
“这、这就被吃了?”
魏巍吓得浑身觳觫,使劲浑身解数规劝楚辞,“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跑?跑去哪里?”
“随便哪里都行。”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她终于理解吾伯当初说这句话时的心境,“它是仙,又兼具魔性,避得开吗?”
魏巍抓耳挠腮,忽然见到不远处冒头的身影,双手抵在腰间,右脚往前迈,长跑或跳远时最常用的姿势。
难不成她想学楚辞,通过这样的方式跳过临近的天台?
果不出他所料,羌蕊奋力向前冲,好似一道突然飙出闪电,冲破空气的屏障,惊人心弦。
她用命,在赌。
楚辞顿觉热泪盈眶,这一幕,何其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