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末栀的房间,她一如昨日的打扮,不过脸上略显凝重。
羌蕊和万岁爷对末栀的印象并不好,一个是忌惮一个是畏惧,如今这执掌乾坤的女人突然露出这等表情,心头那根紧绷的弦濒临断裂。
“栀姨,您有什么话就直说。”
楚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让自己的情绪感染到其他人。
过了一个白天,风流城再次被黑暗笼罩。
末栀朝她招手:“你陪我坐坐。”
再怎么急,也得听她把话说完。
其余两人在楚辞的示意下,虽然坐下,可也是坐立难安。尤其是羌蕊,呼出喉头的气息都是窒了又窒,头重脚轻。
末栀不紧不慢呷了口茶:“还记得昨夜将你们带来的引路娘吗?”
楚辞点头,可她的举动太过于奇怪,雪地堆积深厚,对于他们这些初入雪山的人来说,没有罗盘指南针,根本无法透过风向和积雪判断是否有危险。
可对于有攀登经验的人来说,却不是难事。她不仅可以准确截取风向传导的信息,还能辨别雪狼和陷阱的位置。
“自昨夜,她就没有回来。”
意料之中的回答,楚辞抿着唇,没有讲话。引导娘不仅故意将他们往陷阱里带,幸而三人巧妙绕开了陷阱,还成功引开了对他们虎视眈眈的雪狼。
最后那番话,将她的怀疑成功推向了顶峰。
在一个一眼望不到头的冰天雪地里,三人也算是相依为命,共患难过,相互扶持着,唯一支撑他们的便是精神上信念。
不论是谁,倘若其中一个人的信念被摧毁,根据布朗运动的效应,牵一发而动全身,其余两人必定也会受到影响。
无数的情绪涌上心口,为了使万岁爷振作,她给了引导娘一巴掌。难不成是因为那个巴掌,她才......
“与你无关。”末栀接下来的回答,正好替她答疑解惑,“陌上觊觎我这个位置许久了,昨夜那一出,不过是条导火索罢了。”
万岁爷自顾自腹诽着:“这么大的肥差,想不惦记都难。”
可这里头射出的每一枪,都是在滥杀无辜。
末栀丢了个刻满波浪纹的玉珠到羌蕊手中,将盘根错节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简单阐明:“鸷垢父母的死,与谁都无关。好好把握你跟他未尽的缘分,有些事,错过了是永远无法弥补的。别再惦念着过去,好好往前走。”
言尽于此,再无多余的废话。
外头有声势浩大的响动,紧接着传来兵刃相见的屠戮杀伐场面。
末栀揿下房内的机括,安排三人立即离开:“风流雪山这两日会有雪崩,当风急哄哄涌过来时,不要急、不要跑,找一处背靠山峰的平地,就地扎营。”
最后握住楚辞的手,抱了抱她,用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声音低语:“替我跟千面阎罗问好。”
语气里带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轻松俏皮,却只有楚辞明了那种多年等候的心酸与委屈。
可末栀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尾勾起动人的弧度,像凤凰拖曳的尾部,闪出鎏金般的迤逦线条。
隧道里,火光从四壁映照在三人的脸上,各怀心事,缄默未语。
对于末栀这短短不过两次面的一言一行,与传闻中的杀伐凶残相差甚远。事实胜于雄辩,万岁爷对末栀的看法,终是有所改观。
不过......
“先生还是没有告诉我们该去哪里找鸷垢他们呀。”
楚辞走在两人前面,肩上背着的是末栀为他们准备的帐篷和铁锹、绳索等雪地生存用具:“先保命,再救人。”
若是连命都没了,还谈什么救人?
万岁爷刚想点头,眼前挡过一道影子,是羌蕊。她径直越过他,落在楚辞身后,两步的距离,却髣髴隔着万重山海。
“......对不起......”
没头没尾的三个字,却像是小心揭开关系网中的最薄弱也最坚硬的那层关系---信任!
地上是两人长短不一的剪影,随着移动的步伐或交叉或分开,却从未重合。
成为宿主,她必然得向提供给自己机会的楚辞坦言一切,可她没有。
过去的、现在的,像逐渐堆积的黄沙,一层层架高,好似要遮掩泥土地里埋着的那一椁棺材,让它不再见天日。
此时此刻,说再多对不起也已经无济于事。
“救人要紧。”
四个字后,两人再无交谈。
从狭窄的隧道出来,迎面撞上一巍峨肃穆的小洋房。面前两个石墩,分别雕塑着无数个狐狸与猛虎,眼珠嵌了蓝宝石。腹部有光,像是从里头凿刻出来的紫金光,原是里头放了琉璃灯盏。
“天啊,这东西,随便拿下来一片,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啊。”
万岁爷识货感慨着,目光流连着上头的珠宝,为财所迷。
这是唯一的出口,楚辞犹豫再三,还是推开了楼下的大门。
刹那间,空中盲目射来无数的箭头和子弹,髣髴把他们当成了靶子在练习。
“谁杀了那个红衣服的女人,这里的一切归他所有!”
振臂高下命令的女人,便是昨夜被她赏了一巴掌的引路娘陌上。
三人眼疾手快,落上门闩,又将水池里做装饰的石头搬过来抵住门。外头强攻不了,开始把主意打到了小洋房的楼顶。
细小的飞枪里头缠着绳,揿下开关,绳头上尖锐的刀锋嵌入墙壁,将一个个强攻之兵送上了天台。
楚辞也觉察了外头人的诡计,三人分开行动,想办法找出路,离开这个鬼地方。
屋里头的灯泡,钨丝都黑了,上头密布浓密的蜘蛛网,到处都是被啃坏的家具。老鼠蟑螂随处可见,一不小心就踩死一只。
万岁爷捂着嘴,抬起枉死在脚下的蟑螂,双手合十默念阿弥陀佛,像做贼一样鬼鬼祟祟上了二楼。
他前脚刚躲起来,后脚跟来一堆喽喽。个个像惊弓之鸟般,听到任何声响就开始举枪。
楚辞在一楼,进了一间似是卧室的房间,里头的家具都用白布盖着,陈年累月的灰尘,铺着地毯,看不清上头的图案,走几步,还看到挂着金钩的大床。
耳边传来细微的响声。
楚辞忙揿灭手电筒,敏捷藏在大床后,猫着身。肩上的帐篷垂挂在身后,勒得胸口一阵紧促。
屏息凝神,静听外头的声响。
楼上有打斗声,看样子是撞上了。
她刚起身,肩上落下一道力,她下意识抻长右臂,伸出两指朝他眼窝里插去。
大掌攥住她的手心,旋身,往怀里一带,下颌磕在她的肩膀上,令她动弹不得:“这才几天不见,就敢谋杀亲夫?”
耳边是他哈出的逗趣笑意,像珠子划过手背,莹润丝滑,身心舒畅。
楚辞不敢置信,瞪着眼睛拽他的腰,想要碰一碰他的脸。
“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
里头光线昏暗,基本不能视物。
他握住她的指尖,滑上自己的鼻梁,玩笑着:“可以碰,但别咬。带着牙印见人,足够让人浮想联翩的。”
楚辞温热的眼眶被他这么一说,眼泪生生憋了回去,不轻不重捶了他一拳:“就你话多。”
“想我吗?”
她埋在他的胸口,耳后根还是滚烫的温度。
“不想?”
明知故问。
攀在他肩上的手臂往下挪,突然碰到一个块状物,心头一凛。
心髣髴被锥子狠狠敲了一击。
手被他攥住,拉到胸前,十指紧扣调侃:“做什么?刚见面就脱我衣服?”
“帝筳簿!”
看不见脸,可焦急的情绪从这三个字中足以宣泄。
亲了亲她的脸颊,将小手指从防寒服引进去,让她细细的查:“我什么事都没有……”
楚辞探到那条粗长的瘢痕,从肩头一路蔓延,沿着肩胛骨摩挲粗糙的纹理,眼眶又一次湿了:“你是怎么进到这里来的?”
还没等到他的答复,门外有橐橐的脚步声,还有从缝隙中扫过来的光。
两人默契蹲在床架后,门被踹开,进来几个人,手电筒像照妖镜般,沿着每个角落探去。
两人分立在床架的两侧,有只脚伸过来,楚辞一记扫堂腿,随手卸下床上昂贵的玻璃灯罩,将他砸晕。
听见响声的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开枪,就被帝居三两下解决了。
两人背靠背,眼前多了无数把长枪对准他们,上膛,扣动扳机。
枪声搏声倒地声声声入耳,跆拳醉拳咏春拳拳拳到肉。
打完一批,又来一批。
帝居偏头,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说:“找到他们,天台集合。”
说完直接攥住楚辞的手,将她送上二楼。
楚辞手扶着铁铝栏杆,深情款款看了他一眼,旋即恢复正色,将万岁爷从一堆杖枪欺人的家伙中救出:“羌蕊呢?”
万岁爷缩着脖子,感激涕零回她:“我、我也不知道……”
这一幕,不知为何让人联想到了缩头乌龟。
有狗吠声,从楼上传来。
是尤光源。
楚辞拽着万岁爷上三楼,本以为它是被枪堆围追堵截,没想到这条中华田园犬神色慵懒趴着,尾巴下是早已被劈晕的无名小卒。
刚才那吠声,一是向外头人示威,另一层当然是召唤同伴。
楚辞哭笑不得,让它下来,追问:“剩下的几个人呢?”
“我在这儿!”
蔡斌双拳抵挡四手,身上扛着不少枪,威风凛凛走来。
尤光源晃着尾巴跳下来:“鸷垢和羌蕊现在应该在天台。”
这么一算,好像还少了个人:“汤容长呢?”
“啊啊啊啊——你会说人话——”
两人的对话被冲出来的蔡斌撞了个正着。
尤光源:“……”
万岁爷:“……”
楚辞没空多想,领着几个人猛往天台跑。
天台的出口被毁得不堪入目,楚辞等人的出现,打破了两相对峙的局面。
鸷垢回头,牵着羌蕊避到一旁。
陌上慢悠悠走过来:“知道我是怎么进风流城的吗?”
双手背在身后,好似在《三字经》:“我从小生活在福利院,好不容易被人收养,却被整条街的人戳着脊梁骨骂野种。我忍了十多年,十八岁成年礼那天,我朝街口的水井下了老鼠药。一街人,全死在我手里。”
她的脸上有晦暗不明的笑意,森冷,如万丈深渊吹上来的风,摸着脸上记忆犹新的那一巴掌:“我这个人,别人敬我一尺,我敬别人一丈。大度,也记仇。”
“你放屁!”
尤光源像看猴子表演般丢去一个嫌恶的眼神,“就你这样的人,居然有脸说自己大度,真是笑死个人。给你一巴掌都是轻的,要换做是我,直接一掌劈了你!”
陌上的脸由红转黑,像个变脸怪,露出耗子的本体:“我要你的命!”
尤光源狂吠了好几声:“我还怕你?”
一股阴恻恻的寒爪逼近楚辞的脖颈,在羌蕊一句‘楚辞小心’的尖醒声中,被鱼肠刀的锋利刀刃砍断。腰上多了份力,将她带往另一处。
楚辞惊魂甫定,姗姗来迟的帝居拍了拍她的发顶,抿唇笑着:“来得及时吗?”
“可以。”
“够讨赏吗?”
“......”
鸷垢再次驱动体内的再生系统,新生的八爪分裂成了十六爪:“要不是你父亲留下的手稿,我父母怎么会惨死在汤容长手中?我要你们---偿命!”
羌蕊扑过来,抱住疯魔的鸷垢,泪水涟涟:“汤容长不是凶手,杀你父母的另有其人。”
鸷垢已经入了魔,谁的话都不顶用。暴力甩开羌蕊,显出本体:“今天,谁都别想再出风流城!”
楚辞接住羌蕊,将她护在身后。朝鸷垢连开数枪,水晶球迸射在空中,凝结成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网,将鸷垢罩住。
鸷垢冷着一双寒目,嘴角露出锋利的尖牙,朝密网狠狠一刺,爪趾扒进缝隙中,撕破白网。
天台裂出一条深如沟壑般的裂缝,一直蔓延到楚辞脚底。
帝居持着鱼肠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中他的尾巴,砍断一大块皮,引得鸷垢仰天咆哮,转攻帝居。
蔡斌被这一阵仗吓得脸色煞白,脑袋一昏,直接晕了过去。
人形与魔体的较量,人根本不是妖的对手。高低立现。帝居浑身是汗,将它朝各个死角上引。
尤光源与陌上也在胶着,分身乏术。
楚辞似乎明白了什么,扯来羌蕊,厉声问她:“你是不是把我们的事情都跟他说了?”
否则鸷垢怎么对他们的弱点了如指掌?
羌蕊流着泪,捂着唇一个劲儿的摇头,说不出半个完整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