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珩睁开眼时,天还暗着,屋子里点着一盏小灯,橘黄色的光柔和温暖,整个空间都被照亮。
床头的红漆矮几上插着几枝寒梅,旁边搁了个瑞兽镂空紫金香炉,烟气袅袅,静静燃着安神助眠的沉水香,小小一枚,价值十金,她近来睡的浅,一夜下来便是平常人家数十年的开支。
这般奢靡,她多年未见。
这般奢靡,宁阳长公主府里却司空见惯。
熟悉,陌生,又让人害怕。
可尽管用上最好的安眠香,半夜里,她也总是噩梦不止半夜惊醒。
醒来之后,便再也不敢瞌上眼,茫茫然一片不知所措。一会儿觉得睡梦里的刀光剑影化作了野兽随时准备着扑过来把她撕咬殆尽,一会儿又总觉得眼前的一切才是一场黄粱美梦,泡沫一般,轻轻一碰,就碎了。像当年,她一心要嫁入五皇子府的华贵昳丽的梦,落得个支离破碎,遍体鳞伤。
时间久了,久到把记忆理了一遍又一遍后,谢清珩才终于在难以置信中接受了现实——
她谢清珩,昌平侯府长房里身份高贵的嫡长女,确实死在了康元二十七年寒风凌冽的冬天,也确实回到了康元十七年细雨绵绵的初春。
可她想不明白的是一刀毙命之下,她到底是如何回到了十年前?不是那口不能言流落漠北的哑女,而是那个不知人间疾苦,金莼玉粒养大的谢家三娘子。
她清晰记得,死去的那一日,雨雪霏霏,风烈烈作响。
漠北的城门燃起熊熊大火,因为半月不断的雨雪,天色一直阴沉沉,此时却赤红一片如一块烧透的巨炭散发出灼人的气息。
着了甲胄的异族卫兵冲了进来,一个个,猩红着眼像放出笼子的狼。
狼入羊群,血雨腥风。
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倒下,哭声喊声哀嚎声如雷滚滚却盖不过血涌出来的声音,雪地里骤然开出花,一朵朵湿热又温暖。
她的目光落到远处。
是一株高大的腊梅树,倒在地上,枝桠尽断,花苞被惊恐慌乱的脚步碾进雪水里,污迹斑斑,在本该盛放的季节里黯然凋谢,恰如她谢清珩的一生。
寒风凌冽,树倒花落。
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她死了。
谢清珩,死了。
死在了康元二十七年的寒冬。
康元十七年初春的风,也刺骨的凉,檐下的防风木莲灯撞到了柱子上,发出轻微的“砰砰砰”声,透过窗棂朦朦胧胧的传进来。
半夜醒来的少女摸了摸脸,光滑细腻,触如凝脂,是十三四岁小姑娘特有的肌肤。
借着晃动的烛光,她又垂下目光看了看自己的手,五指纤纤水葱一样白嫩,泛着粉色的指甲被修剪的整整齐齐,没有搓不干净的污垢,也没有丑陋的裂痕,像上好的玉,光洁美好。
耳边是大丫鬟青禾浅浅的呼吸声,今晚是她值夜,睡在外间榻上,隔了一道万福锦帘,气息绵长安稳,冷冰冰的夜里,有着温暖人心的力量。
谢清珩想了许久,也想不通脑海里的过往与眼前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她干脆就不想了,把一切归咎于天意。
原因解释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真正重要的是结果。
真正重要的是,现在是康元十七年,她还是宁阳长公主府里身份贵重的谢家三娘子,更重要的是,那怕声名狼藉,她也还未踏进那个万劫不复的五皇子府!
她拥着锦裘翻了个身,闭上眼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再睁开,眸子中多了几分清明。
喉咙生疼发痒,她咳嗽不止,因咳得用力,脸上浮出不自然的潮红,醒来也不过才一会儿,却又开始头晕目眩,胸口犯恶。
这一场风寒,已缠绵半月反反复复不见好,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也正是因她这风寒之症,不仅流言甚嚣其上,她同时还错过了容妃娘娘的赏花宴。
这样一来,也进一步坐实她私会外男招致退亲的流言。若非心虚,小小风寒何至于龟缩在府一月不曾出门一步?
生病?小小风寒,还能静养一月不好不成?玉京贵府圈子的夫人娘子们,没一个心思简单。
悉悉索索的声音自外间传来,紧接着大丫鬟青禾轻手轻脚掀开帘子迈进来。
青禾圆脸圆眼,长的清秀,性子沉稳,是几年前苏姨娘自府外买回来的丫头。
即便是丫鬟,也分三六九等,那些家里有些闲财的商贾也不会重用买进府里的人,更遑论这些玉京贵府里处处讲究的矜贵人家。
只有世代生于府长于府,一家老小身家性命全依托在主家身上的家生子,才有机会近身伺候主子,这是贵府里不成文的规定。青禾也不例外,即便她入了公主府以来手脚勤快,为人机灵,顶天也只能做到院子里的三等丫鬟罢了,少有机会进到娘子房里来。
但青禾有一点惹人眼羡——她运气极好,入了三娘子的眼,一举成了三娘子眼前的红人。
三娘子咳的急促,青禾撩开帐子扶起她,往身后塞了一个喜鹊登梅引枕,脸上满是担忧。
拔步床上的小姑娘杏眸沉沉,脸色羸白,像个易碎的瓷器娃娃,让人下意识想起那些乡野故事中的失魂之人,夜色中有些瘆人。
青禾并不怕,低低唤声娘子,轻拍她背脊,见她咳意稍减,取了温在炭炉里的热水,沏杯蜜水奉上。
谢三娘子小口小口喝完,青禾接过杯盏放回原处,扶她躺下,掖了掖被角,轻声道:“娘子,才二更天,天亮还早,再歇一会儿。”
三娘子夜里总是惊醒,所以屋子里的小灯从来不关,青禾拿小银剪子把灯芯剪亮,温声道:“婢子守着娘子。”
说着,搬了小杌子在床边坐下,三娘子淡淡看她一眼没说话,但青禾明白,这是同意她呆在屋子里。
娘子生病以来就不爱说话。
有人说,是因为宁国公府的退亲,娘子心如死灰一心求死,被强行救了回来也只是一个笑话,因此,不愿开口说话。也有人猜测,是因为私会外男遭人撞破无颜见人无颜开口。
唯独没有一个人相信,娘子不出院门不言不语,是因为遭了大难生了重病伤了喉咙。
这般想着,青禾目光下移。
深夜烛光跳动,只见谢三娘子纤细白皙的脖颈上印着一圈淡淡的青紫色淤痕,触目惊心,这画面如一根针戳到青禾眼里,她想起库房墙角的那对显了裂纹的白釉青花瓶,一颗心仿佛骤然被什么揪住,泪珠子断了线,啪嗒啪嗒落下来。
青禾一直都知道,她这条命,是娘子的。也坚信,生性要强的娘子绝非外头那些长舌妇人口中的模样。
谢三娘子探出半个身子,轻轻揩去青禾脸上的泪,她张嘴,说出醒来后的第一句话:“莫哭。”
声音嘶哑,字吐的极慢,每个音都顿了一瞬,但咬的极准,像学语的孩童在努力讲清楚每一个字。
大夫说,娘子救回一条命,喉咙却伤的严重,需好好养一段日子,可还没养好,娘子又染了风寒,日日咳嗽。
病体未愈,又添伤寒,如何能好?
“婢子失礼了。”青禾擦了擦眼角,她近身伺候也不过才七八日,和三娘子相处的经验并不多,但知道三娘子是个要强性子见不得人哭哭啼啼。
一时后悔不已,不该当着娘子的面哭,娘子已经够可怜了,她这分明是在添堵。
但谢清珩并没有生气,她拍了拍青禾的手,默然入眠。或许是有人守着的缘故,这一次,睡的十分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