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县城西街有一条巷,名五魁巷。清道光三十年前,此巷王绅生有六子,五子梦兆,经商致富,威信尚高,巷人以“五魁”相称,此后此巷被“五魁巷”取而代之。
五魁巷不足一里长,宽不过两丈,显得狭窄幽长。所住大多是居民,也有一部分农民。民国年间此巷为集贸市场,主要是农具牲口。由于用作市场,居民和农民也就在房前屋下做些小买卖,由此门面大多为双开间大铺面,窗户也开得大,铺门之外,有二尺宽的檐阶。巷口连接西街处,有几家较大的商店,主要的几家是沂顺德铁瓷铺、沂顺永药材店、永记商店(经营京广杂货)。另外还有西当永益成铺、永庆福杂货铺、忠和园酒房、黄师文具店、谭家肉铺等。几十年过去,这些老铺子铺门漆皮脱落得都成了古色古香的味道,夕阳下来时巷子里溢满青光。这巷子东头有几十家属于县房管所的公房。其中一套公房居住着一索姓人家。文革前,房管所的登记薄上用的主人名字叫索汉章。索汉章出生于民国初年,其父早卒,母韩氏含辛茹苦,抚育他成人。幼时蒙叔父在家苦读《弟子规》、《三字经》、《朱子家训》、《四书》等,高小毕业后考入西安一中,是年初参加了抗日请愿游行,后又加入民族解放先锋队,“七七”事变后投奔泾阳安吴堡“青训班”学习,月余转入延安“抗大”深造。抗战结束后受党指示,回终南县以教师身份做党的地下工作,任庞堡区委书记。
终南县解放那年,因了一件十分偶然的事件,使索汉章在文革中蒙受不白之冤,因而跳井自绝。
那年六月的一天清晨,索汉章正在庞堡学校门前的小河渠刷牙,村子的刘麻子从地里跑回来慌慌张张的对他说:“索老师,你看南边有队伍来了”。索汉章抬头一看,灰压压一片兵向庞堡跑来。俩人忙进了学校索汉章的住处,不一会敌兵叫门,让两人为他们找抬担架的工具。为了不暴露身份,索汉章和刘麻子被兵逼着在村里找了一条绳、一个磨、两根杠子。敌兵带着他俩到村南五百米的土壕里。一个狗前挂着望远镜的人对他俩盘问了一番,便命他俩绑担架抬伤员,还没抬到县上,敌兵便被中国人民解放军四维部队击溃,索汉章和刘麻子也趁机撂下伤兵。刘麻子逃回了庞堡,索汉章到县委向组织报告了此事。
因了这段抬担架的历史,索汉章和刘麻子在文革中被划为国民党的残渣余孽,索汉章还加了一顶“叛徒”的帽子。两人被游街示众,刘麻子被整坏了一条腿,索汉章则含冤自尽。
索汉章的儿子梦国当时才三十出头,因是学农的大学生,工作也颇为出色,便被提拔到县农林局当了副局长。不到一年,父亲被逼自尽,索梦国也就丢了官。造反派连他的名字也不放过,“梦国”?是不是梦想国军?弄得他啼笑皆非,只好默然无言。他刚丢了官,老婆郑梅就和他离了婚,扔下一儿一女另嫁他人。
索梦国闲了几年,静看两派武斗,风来雨去,倒也清静,用时髦的话说叫做坐山观虎斗。其间又被造反派遣到涝河腊家滩劳动改造了一年多,直到1970年才被分配到县农技站做了一名农业技术员,长期在基层蹲点,走了四个公社十五个村子,第三年又到县东南的挢上公社韩家坡大队蹲点劳动。
韩家坡位于终南山脚。终南山连绵八百里,西起宝鸡,东至蓝田,地形险阻,道路崎岖,大谷有五,小谷逾百。《左传》称终南山为“九州之险”。《史记》说终南是“天下之阻”。明人所撰《终南县志》载:“昔人言山之大者,太行而外,莫如终南”。至于它的丽肌秀姿,那真是千峰碧屏,深谷幽雅,令人陶醉,唐代诗人王维写道:“白云四望合,青霭入望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对终南山的雄汴,张衡的《西京赋》也描写道:“终南山,脉起昆仑,尾衔嵩岳,钟灵毓秀,宏丽瑰奇,作都邑之南屏,为雍梁之巨障。其中盘行回远,深峦邃谷不可殚究,关中有事,终南其必争之险也。”汉朝人东方朔则描述了终南的物产丰富,所给甚多,“南山出玉石、金、银、铜、铁良物,百工所取,给万民所仰足也。又有粳稻梨栗桑麻竹筒之饶,土宜姜芋,水多鱼,贫者得以人给家足,无饥寒之忧。”
终南山为古之战略要塞。东汉建武十年(公元26年)赤眉军进占长安,入终南为据。三国时汉魏相持必在褒斜诸谷间。诸葛亮六出祁山就是明显的例证。晋安帝执政时,太尉刘裕率兵自南方至陕,大军驻扎在终南山,与秦主姚泓展开争夺战,以至“秦兵大败,斩首万余级。”唐高祖李渊为抗击吐蕃设终南五谷防御,“从此南山之盗始平”。
洋洋秦岭,巍巍终南,关中南屏,八百里群山,叠峰邃谷,博大深远,山青水秀,幽静爽馨,地广人稀,空气清新,是关中道天赐的避暑游览圣地,名胜古迹不计其数。道教北五祖钟离权、吕洞宾、刘海蟾、王重阳均修炼于此,自宋代以后为北方道教名山。
索梦国蹲的“点”是韩家坡大队农场。农场位于牛头山下。牛头山虽算不上名胜古迹,却自有待色。顾名思义,牛头山山状如牛头。当地有首古老的民谣:
牛头山,
紧挨天。
山上出猛虎,
山下出状元。
按民谣上说的,近看牛头山高耸入云,似一匹健壮的老牛悠然昴贫。其实,从终南县城远看,牛头山不过是终南群峰中的矮子,又似乎是终南山的一个婴儿。
韩家坡村不大,历史上却曾是汉代张良辟谷处,故名子房庄。清乾隆《终南县志》中有所记述自称韩家坡亦是乾隆年间的事了,当是韩姓人移此居住得名。现在的韩家坡五百余口人,居住分散,沿牛头山摆了两华里。
傍晚,索梦国睡在韩家坡农场的两间土坯房里的土炕上和在农场劳动的下乡知育申华谈话。索梦国在韩家坡蹲点两年多了,村里大人无不熟悉他。年龄大些的和年龄相当的人都像称呼他父亲那——叫他“老索”,小一些的称呼他“老索叔”。他一来到这里,上年纪的人们仿佛就知道他就是索汉章的儿子,第一句话就是“跟汉章一个模样”,之后就夸他父亲的处事为人和英明伟大。索梦国淡然一笑,他理解这些善良的百姓是为他们的过去而内疚。他不想捅破,只是叹息历史和他们父子在开着一个玩笑。
到农场不久,索梦国就和申华交上了朋友。申华自从到了大队农场晚上就睡在农场的土炕上。他非常喜欢这位精明能干、爱好钻研的小伙子。他们的谈话十分投机。外面下着雨,淅淅沥沥,黄昏中远远近近一片朦胧和湿润,牛头山隐约可现。他们已谈了一个多小时,从中苏对抗谈到中美建交,从批林批孔谈到评法批儒,又从各自的遭遇谈到育种。
“玉米产量上不去主要是品种老化,病害严重,叶斑、黑穗、青祜、条锈病年年都不同程度发生,目前关中用的白单四号,虽说比较稳定,但产量老是徘徊在四百斤左右,生长周期也长,影响种麦。”索梦国说道:“我想在你们这儿利用自交系间杂交种搞出新品种来。”“那太好了。”申华兴奋地说:“我也一直在琢磨这事,可是心里没谱。”
“好,咱们现在就着手准备,等麦一收就开始试验我已研究了几个品种,这两个亲本的特点是早熟、抗病,适合密植,生长期也短。”索梦国有些发困,把几本杂志垫起来忱在脑袋下躺上了。申华也躺上了。
土炕烧得很热,索梦国也就不想回到房东连生家了。他脱衣裳时突然问道:“哎,申华,有对象了没有?”
“没有?申华不好意思地回答。
按年龄也该谈了,心上有没有人?”索梦国笑着问。
“模摸糊糊的,说不清。”申华手枕在头下若有所思地回答。上商中时,他对班上一个很瘦很臼、个子细长、眼睛很大的同学入了迷。她叫杨静,一夭到晚都昂扬着头,似一只高傲的公鸡,从不正眼瞧那一个男同学,也很少和其他女同学说话,被称为“冷面杨”。申华崇拜她,寝食不安,一看见她心就抖颤,可是又不敢表白,也就扬着头从她面前默默而去。髙中毕业后,杨諍下乡到县北靠近渭河的一个村子,从此就一直未见过面。
“说不清好,要是说清了就啥意思都没有了。”索梦国抒发了一句富有哲理的感叹之后,便打起了鼾声。那軒声深沉有力,显示出中年男子独具的成熟和魅力。
外面春雨淅沥,风轻轻地撞击着用塑料纸糊着的窗户。夜寂静,寒声碎。村子里不时传来狗的吠叫抑或牛的深重的吼声,还有谁家女人喊娃娃的呐喊声……申华对这些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而在这个舂雨之夜,他却被这些声音搅扰得久久不能入睡。
申华一觉醒来,天色已亮,雨也住了。索梦国在门口打太极拳。申华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窝,蹲在门口看索梦国汀拳。那拳的招式让申华看着挺新鲜,悠慢、和谐。一圈下来,索梦国头冒热气,脸色泛红。雨后的牛头山一片清新,绿意浓郁。
索梦国擦了擦头上的汗,看了一眼申华,“想不想学?”
“好好的人,学啥呢?”申华摇摇头。
“这你就不僅得了。”索梦国手插着腰眺望着牛头山顶,“人体中有许多秽气,运动可以排除秽气,吸进新鲜空气,促进血液循环,脉络舒张,就有益于身体。跑步是一种简单的运动,而太极则循着人体规律进行最佳调节,使人体的各个环节都处于最佳的运动状态。这就不是简单的排秽法,而是更深层次的化秽为宝,使外部空气中有益成份融入最佳的人体轨道,使之延年益寿、青春常在。世上有阴阳二气,互相吸引,相互凝聚,必然生出一层一层的自然万物。自然万物皆分阴阳,植物动物皆分雌雄,人则分男女。气、物、人皆分阴阳。阴阳并立,则为太极。阴阳二气,阴动阳柔,阳热阴寒,阳生阴杀,有形有象,有声有色,有臭有味,有聚有散,由此生成的万物,有生有死,有强有弱,可变可化,千姿百态……”
申华听呆了,仿佛领略了太极之功的绝妙,气脉通畅,心胸豁然。他站起来,踢了踢腿,伸了伸胳膊,目望牛头山,屏心静气,说道:“索老师,我拜你为师了。”
索梦国点点头,“太极拳路各有不同,我学得是少年太级,父亲传给我的。他这套拳路在延安教会了不少人呢。太极之道,在于以静制动,以柔克刚,以四两拨千斤,所谓意守丹田,以不变应万变也,做人处事也何尝不是这样,身处事中,而心要超乎事外,宠溽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浼随天外云卷云舒。大其心,容天下之物,定其心,应天下之变。这些修身之言,父亲常对我讲,但真的到了他身上,却无法做到了,可见理是理,事归事,真正懂得理的人,也未必能以理来处事了……”说到父亲的死,索梦国声调有些低沉。也许他想到了自己的命运,感叹道:“父亲的那些话,以前我似懂非懂,在腊家滩那会儿也未悟出真谛,在韩家坡,我才慢慢懂得那才是人生之真谛。换句活说吉凶祸福是天主张,毁誉予夺是人主张,立身行己是我主张。明白了这三句话,方能临危不惧,宠辉不惊啊”。他止住话头看了一眼申华,“好了不高谈阔论了,咱们来练拳,第一招是怀中揽月。”
索梦国双臂下垂,手心缓缓向上,似抱月一般揽于胸前……
这时,从农场那低矮的墙头伸过来一个少妇的脑袋,把两人刚刚钊造的意境给破坏了。
“你俩在日皂啥呢?是耍猴还是逮鸡?老索,你夜黑(昨晚)咋没回来睡觉?不睡觉了连饭也不吃了,你再不吃饭,我就拾掇锅喂猪呀。”
两人一回头,原来是索梦国房东韩连生的媳妇崔雪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