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就在那时候,我在架子叔的眼睛底下,狼吞虎咽着那两钵饭。我不停地咀嚼不停呜咽。准备早点完事,我相信我只要做完这些,跳出那险象横生的险阱,我就会慢慢恢复人样。我将张开我的膀子架起我的大板车,跟在架子叔身后继续领会雄风,我将有恃无恐打发三月长天野日下那漫漫无涯的下午,我也许将有一首诗自肚皮而发,我将会赞美那焕发青春焕发力量的大米饭,还有我将会赞美那两个盛大米饭的外在形式——那两个小巧而玲珑的饭钵儿……
可就是那个时候,那个罪恶的饭钵仍托在我的手上,就出事了。因为那时候的我被居高临下的架子叔他那两只眼睛陶醉了。那时候那两只地老天荒的眼睛里弥漫一片舔牍的微笑。那微笑我在若干年后,在那春草漫堤的母水河岸上温习过:那条母黄牛看着它胯下的牛犊撞奶,那母黄牛两只奶袋子被撞得瘪了,瘪得象两块打皱的疤痕,面那犊儿胀得肚皮滚圆,滚圆得象长满茸毛的冬瓜,那母牛看着它胯下的犊儿眼里就露着这样的微笑——我那时就被架子叔这样的微笑熏醉了。
这时候就有一只乌鸦拍翅而起,同时。哇”地一声很惨,坡上一个人影突然降临了。
“好哇!原来是你个子弟偷饭吃!”那人眼睛对着我笑。那笑很古怪、吃吃的,一连串儿从喉管深处发出,象一口古井里翻出的水泡声。我听见那声音当即就窒息了……
那人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他就是那时的那个营长,他的拿手好戏就是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他是以大批判开路的好手。那时候,我便整个儿萎缩了,我的青春我的灵魂我的自尊我的生命统统萎缩了、冒着绝望的黑烟。因为那个时候我这个种之所以活得津津有味,之所以活得象一只红冠绿耳的小公鸡,是因为我自信我虽然出身不好生在黑漆漆的湖里而我的身子是洁白的——出淤泥而不染如藕。我通身都洁白我的行为都规范就连拉尿都是规规矩矩对着粪坑从不旁污的。可那时候一切都垮了,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我知道下一步该有什么场面迎接着我……
那时候,我打了一个哆嗦。我一个哆嗦打下来之后,天和地便不再哆嗦了。我感到春风很温暖,太阳很温暖,草很绿,花很红,天很蓝。我微笑了,我迈动我青春的脚步,义无反顾地向新开的河道那陡峭的边缘走去。我准备睁开眼睛,把我青春的双眼睁得大大的,我以漂亮潇洒的姿式走下去,我要亲眼目睹山为我倾斜河为我颠覆,我将演出青春最悲壮最辉煌的一幕,把我的热血染就一块山崖之石,将用一块不肯褪去的褐黑,作为我的墓碑,作为我灵魂永恒的记忆。
那时候架子叔面肌抽动着,剧烈地抽动着,他一把拦腰抱住我,嘴唇是无言的颤抖,两行泪象伏天的骤雨滚下来,滚落到我的脸上。那时候我惊呆了。我骤然发现他会哭呵l伏天骤雨般的哭。
天沉呤了很久,地沉吟了很久。架子叔一把抹干了那场骤雨,对我说:“你能站起来吗?”
我说。“能”。
“那你就站起来。”他说。
于是我就用我的双腿站了起来,太阳对我笑了,很涩,很苦,很重。
他说:“好不经想呵!没意思、没意思!”
我说,我说什么呢?
他说:“没事,怕他狗日的?跟我走,天塌下来我的事……”
架子叔领着我出现在工棚时,那气氛早已酝酿成熟,一瞧人群的眼睛就知道。架子叔按着我的肩头坐下了。
那营长一脸威风吼一声:“批判会现在开始!中午偷饭贼自觉地站出来,亮相!”
架子叔接着我的肩头站了起来,说;“那就亮吧。”
“你开什么玩笑,架子?”营长满脸疑惑地望着架子叔。
“是我。我架子明人不做暗事。”
“这不是开玩笑的!”
“我跟你开什么玩笑?”
“你不要包庇!”
“包庇什么呀?饭是我拿的。”
“你为什么拿?”
“饿。”
“你怎样拿的?”
“营长呀!你要我再演一遍你看看吗?要我演一遍我就演一遍,”架子叔边说边拿两个空钵演开了。“你这钵儿太小,我这巴掌太大,我这一手遮天,这一手遮地,事不就成了。”
众人一阵哄堂大笑。
“架子,你严肃点好不好!你不要认为你石板栽花底予硬!”
“营长,你不要螺丝壳里做道场——小题大做。不就是两钵饭?我明白地跟你说,饭是我拿的……
“谁吃的?”营长打断他的话。
“我。我机子大马力大耗油多,我饿。”
“你……?”
“奠啰嗦,来干脆点。我是个拖大土的,有得你那些文章做。我只晓得人要吃饭,饭要人吃。石头土巴沙要人拖:你的两钵饭我吃了。我晓得你的两钵饭,就是我的标工,就是我的土巴沙,我下午跟你多拖个标工就是了。这猴把戏就莫开演了,凭下天理良心,你有气力你就到河里拖车土,无甘味的事就你舍得做?”
“你……?”那营长气急败坏了。
“你要么样?”架子叔双目喷火咄咄逼人了。
“收工,我要亲自查你的码!你亲口说的,我不怕你不算数!到时候我不怕你石板栽花底子硬……”那时候那营长说这些话是咬牙切齿间完成的……
八
就在那天下午,那种感觉到他的精神和他的肉体——他整个的十八岁内在的和外在的——都进入了一个陌生而又辉煌的境界。他开始感觉到有一股方量自地心而起,通过他那日见宽厚肉实的脚板心,浸入了他的肌肤他的心脏他的血液直至他的头颅——那灵魂所在的处所他感觉到他的灵魂,他十八岁嫩稚的灵魂但却经风见雨的灵魂,象一只羽翼渐丰的鹰,风催它拍击双翅,雨逼它拍击双翅,它没有被风雨折断它嫩稚的翅膀,它到底奋力冲破乌云之被,飞到了阳光溶溶的高度,达到了那个可以俯视人生的高度——他人生第一次到达的辉煌之境。
就在那天下午,那个四周沸腾依旧的下午沸腾的四周似乎都离他远了,而内心的沸腾倒真切地贴近了他。他感觉到他不再是一个随河水涨退的浪花和泡沫。他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有着自己力量的一个,一个人。他有信心和力量迎风接浪主导他的微笑。他终于学会了那地老天荒般的微笑。
就在那天下午,那个轰轰烈烈造山运动的下午,他青春的高原之上,他十八岁的青春高原之上,终于耸起骄傲的山峰——那新生之巅。走动着,走在前面的那座山峰苍劲古朴;走动着,走在后面的这座山峰新鲜活泼。新鲜活泼的这座山峰终于可以与苍劲古朴的那座山峰比美了,同样有那无限风光。那时候肌肉的力量犹如岩层拱动,山峰与山峰的沟沟壑壑发出镇人心魂之闷响……
坐在马扎上那个营长的千儿子,。那分头梳得很精致的小子,似乎被山峰运动的力量感应了。每当两座山峰走近他,他就张惶失措地站起来,手中那支削得尖巧的铅笔,怎么也在记码薄上写不显数字,手在颤抖,以至于铅笔折断了那尖巧,断出粗糙,他才能写显那粗糙的数字。
那天下午,到如今在那种的印象里,是那样漫长而又辉煌,i漫长辉煌得象气吞六国而鼎盛登基修筑万里长城之秦代。肌肉与巨石无时不在凸起,汗水和鲜血无时不在浇筑。那些脊梁骨在那轮太阳下,一节与一节,凸薅,叠加,耸起……
后来那轮太阳开始流血,流很稠很酽的血,那血就慢慢变作了西天美丽的晚霞。那种与他的架子叔在那样的意境里,拖着他们的山峰上牵引机的路。那粗大的钢丝纤在诉呜中船形地张开,发出了疲惫的呻吟。
那根满负荷运转疲惫而又粗大的钢纤,是在突然间崩断的。那种感觉一麻,手臂就失去了知觉。挂在那根钢纤的生命,几乎在同一时间里惊呆了——被那巨大的惯性惊呆了,惊呆成了一尊尊形态各异的陶俑。
就在那天柱折的那一刹那间,板车滚滚而下,路上面的人弃了板车夺路而逃,那板车群象自九天倾斜而下的泥石流,发出了世纪末绝望的轰响……
这时候,那种听见了那个石破天惊的声音响起:“路下的撒手——快跑!”
那种被那惊蛰般的雷声震醒了,和人们纷纷撒了车把,逃。
这时候,夕阳正在西天的晚霞里,将那血红酿得愈稠愈酽。那种看见了人间真正的辉煌。那个巨人拖着他的山峰,横在那陡路上,用他伟岸的身躯和他的双手握住的山峰,挡住了那自九天倾泻下来的泥石流。在那个辉煌里,那种看见那个巨人并没有倒下,他双手握住的那座山峰亦没有倾覆。板车纷沓而至,叠加而起,他双目圆睁,呼天吸地,傲然屹立……等路下面的生灵逃到生的境地,那种看见那叠叠而起的山峦,滚下去了,腾起了云蒸雾蔚般的虹……
九
那个巨人是在那晚霞淹没夕阳血红透顶的时候,滚下那道人工河底的。那种,那个巴水河畔王家墩的种,赶到巨人身边时,那个巨人已经闭上了眼睛,永远闭上了他那双地老天荒的眼睛。那个时候那种怎么也不肯相信那个生命,那个在那种印象里如松如柏如磐如岸般的生命,就在须臾之间结束了。那种那时候感到了无边的恐惧,脑子里一阵绝响,一阵昏眩过后,一片沙漠,一片空白。他拼命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感觉死去。他的感觉终于被他坚硬的牙齿咬住了,咬住了那痛,那切肤之痛。那切肤之痛就慢慢浇活了他的视觉他的思维他的情感……
这时侯西天的血红枯萎了,剩下了漫卷的青灰。青灰的浪大起大落作无声的喧哗,冲决着遥远遥远那地平线之岸。这时候就有凉风从那青灰的记忆里苏醒,给那种以创世纪之冷峻……
他看到那个巨人全身是血,全身是灿烂的鲜血——在那天与地无言的青灰之间,唯独奇特的是,巨人那小腿,那小腿被纷沓而至的命运之车撕开了尺多长两寸宽的口子……那尺多长两寸宽的口子,那地方所有软的都撕去了,都不可避免地撕去了,剩下的都是硬的,全是硬的。那都是硬的全是硬的地方,没有红,血不染,很白很白,白得耀那种的眼睛。惊得那种一如永昼之感……
那种喉节作苦涩的运动。这时侯,那种全明白了,那就是那根巨骨那根巨骨那根巨骨……
那诗的狂澜却怎么也冲不开那种的喉节,却使那种握紧车把,全身似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