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长安不易居
长安,大唐帝国的首都,也是当时的国际大都市,在大唐兴盛的贞观和开元年间,长安是帝国的中心,也是万千人所向往的地方。年方弱冠的白居易自然也希望在长安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不过,此时白居易来长安的目的,只是游学,为自己积累人脉。
此时的长安,自然不能与贞观和开元年间的繁盛相提并论。那时,关中一带围绕着长安的区域,聚集了帝国四分之三的人口,是响当当的帝国中心。人口的膨胀,也使得关中地区的粮食供应成为问题。所以,每到春荒,帝国首都就会成为空城,皇帝带着百官、家属,还有富户,到洛阳去吃饭。到了白居易时代,帝国实力已经下降,不再有那份精力跋涉到洛阳去打秋风了,只能留在长安,越发造成了长安米贵。
十九岁的白居易来到长安,望着曾经吸引自己祖先的大都市,他不禁心潮澎湃。虽然经历了安史之乱,长安城已经显得破败不堪,但毕竟是天子居住之地,其繁华程度远不是帝国其他地方所能比拟的。要实现自己扬名天下的梦想,长安就是自己必须停留之地。
要留在长安,只靠显赫的家世是行不通的,祖宗的牌位在乱世中不是通行证,因此,白居易要做的事就是找一位名士做靠山,这样,在讲究名望的时代,也好顺利地出人头地。好在大唐当时虽然衰败,但有名望的人还是不少的。
顾况在当时就是一个极有名望的人物,无论是在官场还是在文学界,都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而且,他有着古人品评人物的古风。所以许多草根人物,都希望能拜见他,从他的金口里得到几句美言,这样,他们的身价就能得到快速提升。
白居易也想到了去拜见顾况,只是他是一个贫困少年,虽有所谓的“家世”,但那只能放在家里。如今,走到遍地公卿的长安,这种虎皮拿出来,肯定变不了大旗,反而徒惹人笑。
好在白居易没有名望,却有大才,他揣着自己写就的诗篇去拜见顾况,期望用自己的才气为自己的拜访增光添彩。等到二人见面,顾况打量着眼前的少年,怎么也想不出如此年轻的后生,会班门弄斧在自己面前谈论什么诗篇。当他听到白居易自报姓名时,不由得笑道:“白居易?你要知道长安的米贵,想在这里长居,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呀。”
白居易是个聪慧的少年,自然懂得文坛老大话语里面的讥讽之意,但文人的傲骨和自负,也让他不愿意轻易被人看不起,于是说道:“多谢大人指教。不过,我这次来长安只是为了向大人献上拙诗,请大人指教一二。”
年轻人的恭敬,让顾况很是受用。于是,他的目光停留在了白居易呈送上来的诗篇上,当看到了那首《赋得古原草送别》时,顾况不由得暗暗赞许,马上说道:“白公子虽年幼,却有如此诗才,久居长安,何足挂齿!”
顾况的赞许,使得年轻的白居易萌生了久居长安的想法,而他也有资格对着这古老的帝都大喊一声:“长安,我来了!”
正如顾况所说,长安不易居,白居易虽然有大佬赞赏,但此时的他,想在长安打开局面,无异于痴人说梦。所以,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苦读之后,在长安难以为继的他,只能收拾行李,准备离开首都,开始漂泊生涯。
第二节 楚山吴江乱世情
到哪去?刚到弱冠之年的白居易别无选择,只能投靠亲友。白家是个大家族,为官的人不少,虽然官都不大,但好歹有能力庇护家族中至亲的人。这种漂泊的生活,对于白居易来说,并不陌生。早在十二岁时,因为战乱的原因,白居易的父亲就举家搬迁到了越中。所以,走投无路的白居易就回到了位于江南的家。
大唐此时的江南,已经远不是盛唐时的旖旎光景了,白居易笔下的江南,也不是和煦的阳光下赏心悦目的美景,而是充满了苛求平安和思念故乡的离愁别绪:
满眼云水色,月明楼上人。
旅愁春入越,乡梦夜归秦。
道路通荒服,田园隔虏尘。
悠悠沧海畔,十载避黄巾。
——白居易《江楼望归(时避难在越中)》
十多岁的少年,本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虽然满目所见都是云水一色的美景,但他却无心欣赏。年少之人,正是不会被闲愁侵扰之时,但白居易却孤独地站立在江楼上,直到月满西楼,也没有归去。美景都不能让人轻松又是什么缘故呢?那就是对故乡的一缕情思在作祟。
虽然来到江南时正是大好的春季,也是江南最美的季节,但白居易心中,却被乡愁占据,看不到江南醉人的春色。他乡虽美,但少年依然想回到故乡。只是战乱频繁,道路断绝,想必家乡的田园已经荒芜了,对家乡的思念无以排解,只有在大好的春日里,梦归家乡。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日是个头,虽然沧海之畔,景色迷人,十余年来,这里不是安居乐业的地方,只是躲避叛匪的场所而已。纵然景色宜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白居易的家乡一带,正是各路叛匪和军阀抢夺的重点区域,来往厮杀,兵变频繁,城头变幻大王旗,作恶的是军阀,受苦的却是百姓。白居易也深受其害!作为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族,如果是在大唐强盛之时,一家人不受战乱牵连而团聚在一起,那是何等的其乐融融!而如今战乱使得大家族人群离散,即使是亲兄弟姐妹,也只能天各一方,望断天涯路,却不得相见。
战乱年间,亲情显得格外珍贵,因为或许一次分别就是永别。诗人的气质就是感情充沛,无论是对物还是对人。更何况,在传统的农业社会里,家族的亲情正是连接血缘关系的纽带,如今,这纽带却因为战乱而有了断绝的危险,又如何不让白居易痛断肠呢?
青春做伴,又有过人的才华和诗情,但流露在白居易笔端的诗意,却不是青春激扬;身处江南,如画的美景却激不起白居易的诗兴;相反,他笔端展现的却是与年龄不相称的老气横秋:
感时思弟妹,不寐百忧生。
万里经年别,孤灯此夜情。
病容非旧日,归思逼新正。
早晚重欢会,羁离各长成。
——白居易《除夜寄弟妹》
随着分离的日子越来越多,对弟妹的思念也越来越浓厚,以致年轻的白居易无法安睡,挑灯夜坐,孤独中涌起的思念之情让他不禁为万里之外的弟妹的安危担忧。
如今这乱世,自己尚且不能保全,年幼的弟妹能安然度过军阀的劫掠吗?如今新年将至,但相会无期,离别的日子又增加了一年,在这里,没有喜悦,只有伤感多年分别所造成的离散之痛了。遥远的弟妹是否安然?分离的日子会持续多久?只怕到将来重逢的那一天,大家都已经长大成人了。
成长是欢乐的,但没有了弟兄姐妹在一起疯闹的童年,这种成长就缺少了色彩。因此,惆怅和遗憾荡漾在白居易的心里,也使得他对战乱更加痛恨。
对现实无能为力,白居易只好忍受,为了能改变将来的窘迫,白居易只有寄希望于游学,希望在战乱中的漂泊不至于中断他的学业,让他以后的进士梦夭折。
江南因为富庶,所以成为军阀抢劫的对象,自然也就不得安宁。待不下去的白居易只好去投奔在徐州任职的父亲,可没过多久的安稳生活,白居易的父亲就被调到襄阳任职去了,刚团聚不久的父子俩只好分离,白居易回到了位于符离的家。这一年,白居易二十岁,已经成年了,但未来的前途还看不到光明,他依然要为科举考试而忙碌。
还是白丁的白居易,没有生活来源,在符离只能依靠堂兄的接济来维持生活。或许是父辈都不在身边,使得白居易明白了自己肩负的家族责任,而在符离,他也认识了几位志同道合的好友。
符离是当时的水陆交通要道,所以十分繁华。白居易在这里和朋友登高饮酒,各自抒发自己的理想,多年以后,白居易写下了一首古风长诗,回忆他在符离时的快乐生活,从其中就能感受到此时他的畅快心情:
刘兄文高行孤立,十五年前名翕习。
是时相遇在符离,我年二十君三十。
得意忘年心迹亲,寓居同县日知闻。
衡门寂寞朝寻我,古寺萧条暮访君。
朝来暮去多携手,穷巷贫居何所有。
秋灯夜写联句诗,春雪朝倾暖寒酒。
陴湖绿爱白鸥飞,濉水清怜红鲤肥。
偶语闲攀芳树立,相扶醉蹋落花归。
张贾弟兄同里巷,乘闲数数来相访。
雨天连宿草堂中,月夜徐行石桥上。
我年渐长忽自惊,镜中冉冉髭须生。
心畏后时同励志,身牵前事各求名。
问我栖栖何所适,乡人荐为鹿鸣客。
二千里别谢交游,三十韵诗慰行役。
出门可怜唯一身,敝裘瘦马入咸秦。
冬冬街鼓红尘暗,晚到长安无主人。
二贾二张与余弟,躯车逦迤来相继。
操词握赋为干戈,锋锐森然胜气多。
齐入文场同苦战,五人十载九登科。
二张得隽名居甲,美退争雄重告捷。
棠棣辉荣并桂枝,芝兰芳馥和荆叶。
唯有沅犀屈未伸,握中自谓骇鸡珍。
三年不鸣鸣必大,岂独骇鸡当骇人。
元和运启千年圣,同遇明时余最幸。
始辞秘阁吏王畿,遽列谏垣升禁闱。
蹇步何堪鸣珮玉,衰容不称著朝衣。
阊阖晨开朝百辟,冕旒不动香烟碧。
步登龙尾上虚空,立去天颜无咫尺。
宫花似雪从乘舆,禁月如霜坐直庐。
身贱每惊随内宴,才微常愧草天书。
晚松寒竹新昌第,职居密近门多闭。
日暮银台下直回,故人到门门暂开。
回头下马一相顾,尘土满衣何处来?
敛手炎凉叙未毕,先说旧山今悔出。
岐阳旅宦少欢娱,江左羁游费时日。
赠我一篇行路吟,吟之句句披沙金。
岁月徒催白发貌,泥涂不屈青云心。
谁会茫茫天地意,短才获用长才弃。
我随鹓鹭入烟云,谬上丹墀为近臣。
君同鸾凤栖荆棘,犹著青袍作选人。
惆怅知贤不能荐,徒为出入蓬莱殿。
月惭谏纸二百张,岁愧俸钱三十万。
大底浮荣何足道,几度相逢即身老。
且倾斗酒慰羁愁,重话符离问旧游。
北巷邻居几家去,东林旧院何人住。
武里村花落复开,流沟山色应如故。
感此酬君千字诗,醉中分手又何之。
须知通塞寻常事,莫叹浮沉先后时。
慷慨临歧重相勉,殷勤别后加餐饭。
君不见买臣衣锦还故乡,五十身荣未为晚。
——白居易《醉后走笔酬刘五主簿长句之赠兼简张大贾二十四先辈昆季》
这时的白居易虽然没有功名,也没有背景,只有在长安时文坛大佬顾况对他的赏识。但在以考试为晋升唯一正途的大唐,名人的垂青并不是一道护身符。所以,白丁要想成功,就必须苦读。
而在符离的这段日子,正是白居易为参加科举考试而苦读的时期,虽然追梦之旅看起来遥遥无期,但他对于自己的前途非常有信心,满眼所见,不是枯燥无味的书籍,而是“陴湖绿爱白鸥飞,濉水清怜红鲤肥”的秀美。心情的舒畅,使得他能发出“三年不鸣鸣必大,岂独骇鸡当骇人”的豪情。的确,战国时楚庄王,在开始的岁月里,显得碌碌无为,犹如昏君;但一旦开始振作精神,就天下无人能敌。
在这里,白居易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虽然他们的年龄相差比较大,如刘五就可堪称白居易的长辈,“我年二十君三十”,白居易和比自己大十岁的人交朋友,丝毫感觉不到代沟的存在,相反,对方“文高行孤立”,特立独行的文人风范,更让白居易为之倾倒。因为都住在同一个地方,慕名交往,以至忘记了年龄的差距,惺惺相惜,成为知己。
年长的刘五,知道白居易独在异乡的孤寂,所以,只要有时间,就会来找白居易,一起游玩。衡门古寺,虽然冷清,但在年轻人眼里,世界都是自己的,又何来冷清与寂寞?朝来暮去多携手而行,君子安贫乐道,哪怕身居陋室,也察觉不到自己在生活上缺少什么,因为,友谊所带来的情感满足,让白居易浑然不觉身在异乡的穷困。
“秋灯夜写联句诗,春雪朝倾暖寒酒。”读书人的情怀永远是那么高远,虽然当前一无所有,但秋灯之下,诗句唱和,不觉夜长;早春料峭,飘雪扑面,但火炉旁的一壶驱寒酒,就能让人忘却恼人的天寒。青年人的苦中作乐,总能轻易地找到同类。白居易的邻居张贾兄弟,也是只要有空闲,就会一起来拜访白居易,一起游玩。虽然这群年轻人当中没有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但共同的理想让大家走在了一起,所关心的只是彼此的成长,而不是金玉其外的外表。
刘五在符离的住处是一座古庙,战乱时期的古庙,破败是难免的,但读书人胸怀天下,房屋只是栖身之所,能遮风挡雨就可以了。白居易就是这里的常客,遇到雨天,就留宿不走。在白居易看来,这样的条件,比自己在江海中奔波要好多了。而古庙里的环境,也对形成白居易日后的人生观,起到了莫大的引导作用。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白居易发现自己在慢慢长大,偶然照镜子,看到了以前光光的下巴,也长出了胡须,这是男子成年的标志。看到这一切,不由得让白居易心生感慨,自己已经成年,但依然是白丁,没有自立,还要靠着家族长辈救济自己。
白居易知道,战乱时期,人要想出人头地,需要付出更多的精力和时间,时光如流水,转眼暮年将至,事业依然成空,让人看不到希望,但白居易却勉励自己“须知通塞寻常事,莫叹浮沉先后时”。人都有时运不济的时候,风光得意有先有后,不必在意一时沉浮。他还以古人自勉:“君不见买臣衣锦还故乡,五十身荣未为晚。”当年朱买臣虽然学富五车,但时运不济,依然穷困潦倒,五十岁了还一事无成,最后连老婆都弃他而去。这样的境遇不可不谓悲惨。但他还是没有放弃,终究迎来了云开雾散、衣锦还乡的那一天。古人尚能如此,何况我们正年少呢?有什么理由轻言放弃呢?而这一群青春年少、志同道合的朋友,在日后果真没有让人失望,白居易这首诗中提到的所有人,全都通过了科举考试。
第三节 岁月颠簸的洗礼
成功前的蛰伏是漫长的,也是痛苦的,个中滋味,白居易能深切地体会到。在符离苦中作乐的生活,并没有持续下去,欢乐的日子虽然有,但悲哀的痛苦也在袭击着他。他只有九岁的小弟弟,在符离因病不幸去世。
家族亲情,是白居易最为看重的,漂泊期间,他思念最多的就是家里的亲人。如今,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自己身边,小弟弟却被病魔夺去了生命。满打满算,白居易和弟弟只相处了两年的时间。原以为自己不再漂泊了,可以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弟弟,看着他成长。不想,上天连这个简单的愿望都不满足自己,如此轻易地就把自己最疼爱的人从自己身边夺走,这让白居易不得不怨恨老天的薄情。
离别都能让白居易感到酸楚,更何况是永诀?看着眼前弟弟的灵柩,仰望着漫天飘零的黄叶,白居易感受到了人生的无常。他的泪在流,心在淌血,但无论怎样哀痛,都挽回不了悲惨的命运,更无法拂去永远的哀伤。
在战乱时期,灵柩不能返乡,只能寄居在符离。不久,白居易的父亲被调到襄州,他也只能告别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陪着父亲继续江海漂泊,到襄州就任。
襄州,就是襄阳,自古就是兵家必争的形胜之地,襄阳古城下,演绎了多少兴废大剧,使得襄阳蒙上了一种神秘色彩。白居易一走进襄阳,就不由得喜欢上了它。
这里是读书人的楷模诸葛亮年轻时隐居的地方,也有在三国时期驻守襄阳名震天下的关羽的庙宇关公庙,以及结束三国纷乱的功臣杜预的庙宇杜预庙。岁月倥偬,一时多少豪杰!走在这些名人的旧居之地,白居易不禁油然而生敬意和神往。
襄阳的名人当中,离白居易时间最近的就是山水田园派诗人孟浩然了。鹿门,是孟浩然的故里,这里风光秀丽,是隐士的最佳居所。诗人的心是相通的,白居易徜徉在鹿门故地,仿佛可以听见前辈在这里吟诗笑谈。作为一位后辈诗人,此刻,怎么能没有诗作呢?
楚山碧岩岩,汉水碧汤汤。
秀气结成象,孟氏之文章。
今我讽遗文,思人至其乡。
清风无人继,日暮空襄阳。
南望鹿门山,蔼若有余芳。
旧隐不知处,云深树苍苍。
——白居易《游襄阳怀孟浩然》
楚山汉江,满目所见,都是一片苍翠碧绿,生机盎然。只有如此山水,才能孕育孟浩然的才气。如今,孟浩然的高洁已成遗韵,无人能继承,只留下暮色中的襄阳城,还在诉说前辈诗人的光芒。如今,前辈诗人已经不知身在何处,只有朵朵白云、层层高树出现在仰慕者的眼前。
人事有代谢!前辈诗人虽然离去,后来者却有资格继承前辈的风采。这就是白居易瞻仰孟浩然故里的原因。毕竟,孟浩然虽然一介布衣,但也曾经有匡扶天下的雄心,只是时运不济,最后才没有步入庙堂。如今的白居易,蓄势待发。与前辈相比,白居易没有当隐士的愿望,只有一飞冲天的豪情。
襄州,让白居易体会到了生活的甜蜜,这里,不仅让他与家人团聚,得享父爱,更让他能静下心来读书。多年的漂泊生涯,让白居易对苦难的生活司空见惯,也有了更大的承受能力。但他却没有想到,这一次的襄州之行,却成了他和父亲的永别。在襄州的第二年,白居易的父亲就病逝在官舍,终年六十六岁。
父亲一直都是家里的主心骨和经济上的顶梁柱,如今,死于任上,又因为他为官清廉,家无余财,以致连个像样的丧事都办不起。看着眼前寒酸的情景,白居易才发觉自己这么多年来能一直两耳不闻窗外事地读书,都是有父亲在为自己遮风挡雨。如今,自己连父亲的丧事都没有财力操持,这对于讲究孝道的读书人来说,该是多么大的痛苦呀!
连葬礼都办不了,自然也不能把父亲的灵柩送回故乡。白居易守在异地的墓穴旁,想着父亲对自己的期望,想着老母需要自己尽孝,想着还有弟弟需要自己看护,他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从没有过这般沉重。
父亲突然离去,使得白家失去了顶梁柱,家庭的重担一下子就压在了白居易和他的大哥白幼文的身上,而白居易此时还是一个白丁,没有任何收入来源,只有依靠大哥的接济来勉强度日。好在白幼文此时已经是浮梁主簿,虽然官职小,但多少还有些收入。兄弟俩就此分工,由白幼文提供钱米,白居易在家赡养老母,并同时读书备考,等到三年孝满之后,再参加科举考试。这是最好的安排,也是兄长力所能及的安排。于是,白居易打算回到符离,一边为父守孝,一边读书。
在返回符离的路上,一家人心情都很沉重。没有了父亲的庇护,在这乱世当中,一家人的性命安危,都压在了白居易身上。丧父之痛和责任,让白居易一下子长大了,他不仅要思考丁忧的日子怎么过,还要思考自己的前途。此时,白居易才感到,自己空有满腹才华,但在这个世道,却没有半点用处。
到了要和兄长分别的时候了,大哥要往北,到任所赴任,这不能耽误,白居易则要向南,带着家人返回符离。临分别时,白居易仿佛觉得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不由得写了一首诗,道出了心里的感慨:
歧路南将北,离忧弟与兄。
关河千里别,风雪一身行。
夕宿劳乡梦,晨装惨旅情。
家贫忧后事,日短念前程。
烟雁翻寒渚,霜乌聚古城。
谁怜陟冈者,西楚望南荆。
——白居易《自江陵之徐州路上寄兄弟》
多情自古伤离别,此时的白居易多么希望大哥能留在自己身边,像父亲一样,也为自己遮风挡雨。过去的十年,白居易经历了太多的别离,但那时,父亲如同一盏明灯在为自己指路。如今,这盏灯熄灭了,但和家人的离别却在继续,而这一次离别,似乎难以看到尽头。
歧路南北,丁忧弟兄,关河万里,风雪漫天,白居易的悲伤痛苦和对前途的忧心,都表达在这首离别的诗里。丧父后的离别,更让人感到痛苦。望着大哥离去的背影,白居易只能在心里对大哥说一声珍重。
这一次在符离居住,没有两年前的青春张扬,对于白居易而言,萦绕在心中的,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待和当前生活的重压。而生活的艰难,使得他的漂泊生涯远没有结束。为父亲守孝完毕后,他随母亲以及其他族人搬迁到了洛阳,安顿好家人后,他只身再下江南。按照他的打算,是先到溧水看望在那里当县令的叔叔白季康,然后再去浮梁大哥那里拿一家人的生活费。
孤独的旅途,让白居易想到了家贫多故的境况,再联想到自己前程的艰难,不由得愁肠百结,即使已到深夜,依然无法安眠。明月照江畔,一叶孤舟停泊,他站在窗边,望着流淌的江水,心绪难以平静。远处,月光下的树影斑驳,难以分辨清楚,江面上,烟波荡漾,却如同淡淡愁思起伏。前途在哪?家人如何生活?这些难题如同大山,压得白居易喘不过气来。
人在困难时刻,总会有思乡之情,白居易也不例外,但战乱时期,故园难归,在夜幕下,故园在哪已经难以分辨,但思乡之情却使得白居易努力透过迷雾,希望能看到家乡的影子。只是这种努力,到头来却是白费,一夜的辛苦寻找,等到天明才发现,思乡之苦已经让人白头。
故乡在召唤,但却有迈不过去的坎,横在白居易与故乡之间。想着自己的小弟弟和父亲,都客死异乡。在讲究落叶归根、魂归故里的时代里,成为孤魂野鬼是最为忌讳和让人痛心的事。但面对现实,白居易却无能为力。让弟弟、父亲不能魂归故乡,使得他有一种负罪感,心情自然也倍感压抑。
有谁愿意在生命最好的年华里,过着缺衣少食的生活?有谁愿意在最需要亲情陪伴的日子,无奈地选择江海漂泊?更何况白居易是一个有着宏大理想的人,只是生活逼迫他不得不为衣食奔波,寄人篱下。生活的苦涩和人生的艰辛,让白居易感受到了自己身上的责任。白氏家族能否振兴,家族日后的生活能否得以保全,能否做到不再让其他人重复弟弟和父亲死去不能回归故乡的悲剧,这一切全都指望他了。
第四节 春风得意的科考生活
白居易江海漂泊的生活,虽然让他饱经丧乱,但心里的理想却没有泯灭,他知道自己此时吃苦,就是为了那个当时读书人的崇高目标——参加科举考试。
科举考试是像白居易这样的家庭背景的人走向仕途的唯一出路。当时的科举考试的常设科目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明经科,考试内容为儒家经典,与进士科相比较为注重经义背诵,因其要求相对较低,录取比例远大于进士科,故此容易考中;另一种为进士科,考试内容为诗、赋及时务策五道、帖一大经,与明经科相比进士科更加注重对诗文的理解与发挥,因其要求明显更高,录取比例远低于明经科,故此不易考中。但有唐一代尤其注重进士科,故通过进士科考试成为读书人梦寐以求的理想,也是走向仕途的必经之路。
两种考试虽然都是国家抡才大典,但与明经科考试相比进士科考试要求更高,难度更大;以考试成绩作为录取标准,明经科的录取率约为十分之一,进士科的录取率约为六十分之一。竞争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所以,文人参加进士科考试,名落孙山是常事,许多人从青年考到老年,依然难以及第。故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意思就是三十岁通过明经科考试,已经属于比较笨的了;而五十岁考取进士,仍然算是比较年轻的,还大有前途。
与考试的难度相比,更让白居易揪心的是残酷的现实。大唐政局已经在走下坡路,政治黑暗、官场腐败,而这些已经直接在科举考试当中反映出来了。当年,开创贞观之治的唐太宗引以为傲的科举考试,是为了把天下英雄尽收囊中,为大唐的长治久安服务。但经过安史之乱后,国家的抡才大典遭到破坏,权贵之家把持官场,科举考试更多地成为一种形式和陪衬,权贵子弟甚至不用进考场,就已经内定了名次。对于白居易这些需要依靠真才实学,取得进士资格的人来说,考场能否成功,更多的时候则需要看运气如何。
作为官宦子弟,白居易对这样的情形非常了解,所以,对于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他忐忑不安。毕竟,科场得胜,步入仕途,不仅是已故父亲的期望,也是实现自己抱负的开始,更是振兴家族的唯一途径。但黑暗的现实,又不得不让他为自己的生不逢时而感叹。
但不管前途如何艰难,白居易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科考之路。白居易是幸运的,他很顺利地通过了解试,拿到了到长安去参加省试即进士科考试的资格。
幸福来敲门,对于白居易来说,盼望这一天,已经有十多年了。从他十五六岁起,就为了能参加进士科考试而苦读,白天功书,夜晚课诗,甚至连睡觉时都在思考,到后来,口舌生疮,手肘都磨出了老茧,本是壮年长身体的时候,却因为苦读和营养跟不上,而变得瘦弱不堪,牙齿松动,头发也变白了,眼睛里随时都感到有苍蝇在飞动。这不能不让白居易感到悲哀,自己的大好年华,全都浸淫在书本里了。
如今,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白居易来不及高兴,就收拾行装,赶赴长安。他知道,如果这最后一搏没有结果的话,他的一切辛苦都不值得,更难以面对九泉之下的父亲了。
长安,大唐时代读书人心目中的圣地,如果能在此科举得中,就如同鲤鱼跳过了龙门。白居易少年时代,曾经游学长安,拜见了文坛领袖顾况。当年,顾况就对白居易的诗才表示欣赏,并预言他有大才,能长居长安。如今,白居易抱着长居长安的目的来了,却不知道自己能否得偿所愿。
在等待考试的日子里,白居易独居旅馆,旅馆里来来往往的人中,参加进士考试的,不乏其人,这又让白居易感受到了一种压力。毕竟,自己长久以来的愿望和抱负,能否实现就在此一举了。
昼夜轮换之下的长安城,自顾自地演绎着繁华故事。白居易,一个来自政治地缘边际的青年,眼所见,不仅有繁华,还有心里的那缕淡淡的乡愁。毕竟,小时候离开家乡,在各地漂泊求学、寄生,不都是为了今天吗?长安的美,在富人眼里,是奢华,是梦境的追求。而在白居易眼里,乡愁笼罩下的长安,让他没有丝毫的兴奋。于是,在他笔下的长安景色,就多了一层朦胧的愁绪:
轩车歌吹喧都邑,中有一人向隅立。
夜深明月卷帘愁,日暮青山望乡泣。
风吹新绿草芽坼,雨洒轻黄柳条湿。
此生如负少年春,不展愁眉欲三十。
——白居易《长安早春旅怀》
长安城里,车水马龙,人潮涌动,帝国首都的繁华,自然不是白居易所能想象得到的,满眼所见都是热闹非凡的景象:集市上的人们都在为生意而忙碌,锱铢必较的气氛尤为热烈,富人坐着轿子,忙着去赶场赴宴,车水马龙的拥挤,衬托着熙熙攘攘的欢乐气氛。
初春的长安是迷人的,小树在风中摇曳,枝条上已经有新芽冒出。春雨轻撒,润湿了柳条和道路。这是长安春天迷人的美景,暖暖的、淡淡的,让人感到心旷神怡。夜晚来临,长安城也开始了进入梦乡,各种小店已经打烊,官府开始宵禁,市民早早回家安歇,此时的长安城一片寂静。
独在异乡的白居易没有丝毫的倦意,他打开竹帘,明月不请自来,走进屋子,与他长伴。年轻的白居易正是喜欢热闹的年龄,但此时,除了月光,却没有人来与他做伴。看看对面的屋子,窗户早已经没了光亮,想必主人已经进入了梦乡。与明月做伴的白居易,此时此刻,心却变得透亮。
白居易明白长安再繁华,也不属于他,此时他的心,依然心系故乡。家族的振兴,就在此时。如果不能科考得中,自己和家族的命运将是悲惨的。抱着这样的信念,白居易没有在长安醉生梦死,而是日夜苦读。虽然有“不展愁眉”的愁绪,也有岁月不等人的感叹,但他知道,三十而立的日子在向自己招手了。
第五节 抱月远行的人生起落
唐代文人在参加科举考试时,都会做一些准备工作。身在长安,离各级官员的距离较近,正是人际关系和各种潜规则大行其道之处。作为当年被顾况所赞赏的才子,白居易在长安不是无名之辈,他也知道打通关节的好处。于是,他把自己这些年的诗歌文章,写成条轴,又写了一封信,递交给当时负责科考的官员陈京。虽然书信的措辞不卑不亢,但白居易也希望对方能在可能的范围内,为自己扬名。
一切铺垫完毕,白居易走进了考场,十多年的苦读,就为了今朝一鸣惊人。面对着考试题目,白居易不敢放松,他凝神关注,用毕生的才华去完成了对他一生有着重要意义的考卷。
当他放下笔,走出考场的一刹那,眼睛被刺眼的阳光射得睁不开。回望考场,种种经历,如同大梦一场。命运如何,不得而知!前途如何?归路在何方?他都不知道。既然走上了科考这条路,不管它有多曲折,也只能继续走下去。因为,这里面有家族的期望和自己的前途。
等待发榜的日子是一种煎熬,在等待中,白居易一点儿诗兴都没有,毕竟,进士科考试竞争激烈,大唐有才华的人,并不只有他一个,更何况,战乱之下的大唐,考试的公平性已经被践踏,许多胸无点墨但背景强大的纨绔子弟,也挤进了科考的大门,期望借此捷径,飞黄腾达。这无形中,又挤压了白居易出人头地的空间。因此,他只有期盼考官能本着为国选材的职责,不偏不倚地对待天下考生。
到了发榜的日子,白居易带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去看榜。放榜的地方在礼部,这里已经挤满了人,看热闹的和等着结果的考生挤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在期盼中,负责发榜的官员终于出来了,他们把榜文贴到丈高的榜墙,然后由礼部官员高声唱名,每喊到一个名字,就会击鼓一次,然后撞钟一声,鼓声钟声悠扬,奏成了一曲最让考生心动的音乐。
在礼部官员的高声唱名和钟鼓的伴奏下,白居易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而且还是第四名,这在科举考试中,是一个了不得的名次。而且,这一次考生只取了十七名,他还是所有中榜进士中最年轻的一位。
十多年的苦读心愿,终于在今天全部实现了。白居易不由得仰天长吸一口气,春天里的长安,微风徐徐,是如此轻柔,仿佛只有它才理解白居易这个学子内心的情怀。
金榜题名从来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朝廷对于抡才大典一向重视,必不可少的琼林宴,就是让这些好命又有才的学子好好轻松一下的时刻。琼林宴对于年轻的白居易来说,是人生的第一场巅峰盛宴。才华横溢、青年得志,最容易让人迷失。好在白居易没有放浪形骸,他写了一篇《箴言》告诫自己:尚念山九仞,功亏一篑;尚念行千里,始于足下。这种自勉,对于科举高中的年轻人来说,实属不易。
高中进士是一件值得夸耀的光宗耀祖之事,更何况对于白居易这样经过江海漂泊、失去了父亲的人来说,更是难以按捺住内心的喜悦。虽然有很多人前来向他祝贺,但此时的白居易却归心似箭,恨不得马上回到母亲身边,向她报告这个好消息。
在与大家告别时,白居易挥笔写下了一首诗:
十年常苦学,一上谬成名。
擢第未为贵,贺亲方始荣。
时辈六七人,送我出帝城。
轩车动行色,丝管举离声。
得意减别恨,半酣轻远程。
翩翩马蹄疾,春日归乡情。
——白居易《及第后归觐,留别诸同年》
昔日十年寒窗苦读无人知,今天一举中第天下闻名,这不正是读书人的追求吗?只是高中,并不一定带来显贵,而只有回到家乡,接受亲友的祝贺,那才是真正的荣耀。今天,大家送我回归故里。耳边听闻丝管奏响的别离声,伴随着马车即将行驶,大家脸上都露出了不舍的神情,也满怀着对远行人的担忧。
毕竟,现在是乱世,京城周围都是虎视眈眈的军阀,走在路上,也许就被乱兵抢了、杀了。这些危险,白居易不是不知道,但在此时,他归心似箭,恨不得一步就回到家里。现在,他和大家分别,请不要误会他和大家的友情不深,人在得意时,都不会被别离所产生的怨恨侵扰,家乡虽然路途遥远,但哪怕他有了微微醉意,也不会觉得路途太远。
此时,马蹄嘚嘚,白居易带着疾风走在路上,这春天的气息里,到处都弥漫着他回归的喜悦。是啊!古人说,富贵不还乡,如锦衣而夜行,有谁知道呢?更何况白居易高中了进士,这可是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事呀,更要回家与家人同庆了。
就这样,在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诗意中,白居易满怀喜悦,朝着家里奔去。
白居易的家在洛阳。这是当初为了进京方便,所采取的措施。父亲去世了,家里老母需要白居易的照料;如果离家太远,母亲有个什么好歹,他鞭长莫及。所以,白居易才把家安置在离京城长安不远的洛阳,就是方便他能快速赶回来。现在,白居易金榜题名,那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日夜兼程很快就回到了家。
此时,白家已经知道了白居易高中的消息,正等着他回来庆贺。这其中,以白居易的母亲最为激动。经历了丧子和丧夫的痛苦经历,她没有倒下,而是把希望寄托在有神童之称的白居易身上。现在,儿子金榜题名,算是了却了一桩家庭夙愿,也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丈夫了。
母子相见,自然有一番悲情。白居易一进家门,就跪在母亲面前,把写有自己名字的榜文呈献给母亲。母亲接过,看着上面白居易的大名,幸福的眼泪流了下来。白居易看着母亲,自己也忍不住喜泪横流。是啊,从小就承担着家族振兴的重担,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苦读,终于在这一刻化成最美好的憧憬。
作为官宦之家的子弟,白居易没有过多地沉浸在进士及第后的喜悦之中,他知道考中了进士,只是具备了做官的资格,能不能最终被授予官职,还需要参加吏部更为严格的选官考试。这种考试被命名为“拔萃科”,从名字就可以知道是取出类拔萃的人才的意思。
已经冲过了科举考试的险滩,白居易自然对自己更加自信,作为正统的儒家子弟,白居易从小就胸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梦想着拥有一个能施展自己抱负的平台。这种理想、抱负在他的诗歌中也有所反映:
仆本儒家子,待诏金马门。
尘忝亲近地,辜负圣明恩。
一旦奉忧诏,万里牧远人。
——白居易《郡中春宴,因赠诸客》(节选)
金马门,古代士子走向仕途的起点,如今,白居易也在这里等待打马启程。在距离天子最近的地方,白居易担心自己会因为学识不够而有负圣恩。但白居易又是自信的,多年的追求,不是为了个人优渥的生活,一旦有天子明诏,哪怕万里赴戎机,也在所不辞。
为了能尽快实现自己的理想,白居易没有在洛阳的家里逗留太久,再加上科考之事已经完结,家人也不必再留在洛阳寄居了。白居易和家人商量,一起搬回符离老家,自己先回去,而弟弟和母亲等家人则随后。几天后,他辞别母亲,离开了喧闹气息犹存的家,急匆匆地往宣州而去。那里,有他科举路上的伯乐刺史崔衍。去拜访他,一来是感谢他的赏识,二来希望借助他的官位和名望,在接下来的吏部选拔中能再助自己一臂之力。
在大唐时代,新科进士拜访刺史,如果只想着送些什么贵重的礼品,那就是一种没文化的表现。因此,白居易特地献诗一首,在表达自己对刺史大人的谢意的同时,也委婉地希望刺史大人能在今后的日子里提拔自己。
元圣生乘运,忠贤出应期。
还将稽古力,助立太平基。
土控吴兼越,州连歙与池。
山河地襟带,军镇国藩维。
廉察安江甸,澄清肃海夷。
股肱分外守,耳目付中司。
楚老歌来暮,秦人咏去思。
望如时雨至,福是岁星移。
政静民无讼,刑行吏不欺。
□谦惊主宠,阴德畏人知。
白玉惭温色,朱绳让直辞。
行为时领袖,言作世蓍龟。
盛幕招贤士,连营训锐师。
光华下鹓鹭,气色动熊罴。
出入麾幢引,登临剑戟随。
好风迎解榻,美景待搴帷。
晴野霞飞绮,春郊柳宛丝。
城乌惊画角,江雁避红旗。
藉草朱轮驻,攀花紫绶垂。
山宜谢公屐,洲称柳家诗。
酒气和芳杜,弦声乱子规。
分球齐马首,列舞匝蛾眉。
醉惜年光晚,欢怜日影迟。
回塘排玉棹,归路拥金羁。
自顾龙钟者,尝蒙噢咻之。
仰山尘不让,涉海水难为。
身忝乡人荐,名因国士推。
提携增善价,拂拭长妍姿。
射策端心术,迁乔整羽仪。
幸穿杨远叶,谬折桂高枝。
佩德潜书带,铭仁暗勒肌。
饬躬趋馆舍,拜手挹阶墀。
霄汉程虽在,风尘迹尚卑。
敝衣羞布素,败屋厌茅茨。
养乏晨昏膳,居无伏腊资。
盛时贫可耻,壮岁病堪嗤。
擢第名方立,耽书力未疲。
磨铅重剸割,策蹇再奔驰。
相马须怜瘦,呼鹰正及饥。
扶摇重即事,会有答恩时。
——白居易《叙德书情四十韵,上宣歙翟中丞》
官场之人,喜欢听奉承话,而崔衍恰好又是一个有建树的高官,能够被新科进士颂扬,自然也很高兴。不过,崔衍也不是个糊涂官,早在白居易在江南漂泊时,崔衍就注意到了他,并勉励他走科举之路。而且白居易科举的入门考试,就是在崔衍的关照下通过的。正是出于感恩,白居易才不惜笔墨,对崔衍进行了歌颂:“政静民无讼,刑行吏不欺。”这种治理水平,放在任何时代,都属于能吏,更何况是在大乱之后。毫无疑问,崔衍对这样的话很受用,自然,也就对白居易更为欣赏。在经过一番夸赞之后,白居易委婉地向崔衍表明了自己的心境:“擢第名方立,耽书力未疲。磨铅重剸割,策蹇再奔驰。相马须怜瘦,呼鹰正及饥。扶摇重即事,会有答恩时。”自己刚刚考中进士,算是小有名气,但离真正的扬名立万还差得很远。刺史大人是伯乐,阅人无数,也算是见过不少奇人异士,被他提携的人也有很多。希望大人知道他白居易还是一匹需要喂养的瘦马,是还没吃饱的饿鹰;如果将来有一天,他在大人的提携下,大展宏图,那他一定会报答大人的恩情的。
虽然官场之中的应酬会拉低人格,但白居易对于崔衍的夸赞是出于真心的。作为一名有作为的封疆大吏,崔衍的一句话在很多时候还是很起作用的。所以,白居易希望借助崔衍的力量,让自己的仕途起步更顺利一些。
接到白居易的贺诗,崔衍也很高兴,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伯乐和千里马,演就了一场人生佳话。有了崔衍的赏识,白居易的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的了。
第六节 无法了却的诗愁
在宣城停留的日子里,白居易的心情较为轻松,也就有了游玩的雅兴。当年在宣城,因为要准备科举考试,所以,他从没有用心关注过宣城的旖旎风光。现在,自己已经是金榜题名之人,再看宣城的山水,那自然就是妩媚动人,格外有吸引力了。
宣城是当时江南难得的一块乐土,不少文人都曾来宣城小住。除此之外,若说起宣城最能让白居易感兴趣的地方,当属位于当涂的李白墓。
李白活着的时候,就是一个传奇,他是大唐诗坛最耀眼的太阳,引得无数人崇拜,白居易也是众多崇拜者之一。现在,听说李白的墓就在这里,白居易自然要来祭奠一番自己的偶像了。
李白和白居易是两个时代的人,在白居易出生第十年,李白就已经去世。白居易在学习写诗歌的时候,李白的诗歌就是样板,他几乎每天都要背诵、揣摩李白的诗歌,对李白的诗歌可以说是倒背如流。从李白的诗句中,白居易能感受到他激荡的才情和崇高的人格。如今,自己进士及第,实现了人生理想的第一步,怎么能不去祭奠一下他呢?
白居易来到当涂采石矶,只见一矶突兀江中,绝壁凌空,峻峭异常。看那山矶相连,茂林修竹,布满翠螺山峰,庙宇、亭阁耸立其间,如同仙境。如此地方,正符合李白诗仙的名号,自然也是他最好的归宿了。白居易走上矶头俯视绝壁、湍流、回浪,仰慕诗仙遗迹,再眺望天门山,仿佛听到李白在吟诵自己的不朽诗篇。
白居易想到李白如此大名,他的墓在此处,一定非常显眼了。但他细心找了许久,却没有找到李白墓半点踪迹。无奈之下,他只好询问放牛的牧童。但牧童不知道李白是什么人,自然也帮不了白居易什么忙。好不容易才在江边遇到一位须发老者,白居易见他偌大年纪,想必在此处居住了许久,一定知道李白墓在何处。当白居易向其询问李白墓在何处时,那须发老者打量了他几眼,见他文质彬彬,透着一股诗人的气质,想必是慕李白之名而来的,就指着前面一片荒草萋萋的空旷之地说:“前面枯草丛中隆起的那个土丘便是。”
白居易顺着他的手望去:只见一块不高的墓碑已经倒伏在泥土里,一阵风吹过,衰草和落叶随风在坟头盘旋,让人见了,有一股说不出的凄凉感。看到眼前的情形,白居易不由得诧异万分,他怎么也想不到,一位让人仰慕的大唐诗坛旷世奇才,生前潇洒,挥洒千金,拥趸无数,死后竟落到如此地步!看到此,白居易不由得掉下了眼泪。站在李白墓前,白居易怅然无语,前辈诗人的悲惨境遇,让他想到了自己的未来。虽然自己与李白相比,已经拥有了做官的资本。但是,官场险恶,像他这样无根基只有才情的人,又会得到什么样的结局呢?
白居易站在李白坟前,整整衣冠,恭敬地捧起一把把泥土撒在坟头,算是表达了自己的一片敬意。不远处,江涛拍岸,水鸟翱翔,让人如在梦里。而李白,已经在这样的梦境里沉睡了近四十年,或许这就是他最好的归宿。
望着眼前的李白墓,白居易感慨万千,不由得口占一绝,写了一首凭吊李白的千古绝句:
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限草连云。
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
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
——白居易《李白墓》
曾经的天才诗人,如今只在采石江边,拥有这么一块归宿地,周围环绕的不是读书人生前所渴望的石碑、石像,只有维持生计的农田与无垠的荒草环绕相伴。如此荒凉寂寞的地方,却埋着一个伟大的灵魂,想当初,他笔落惊风雨,行文惊鬼神的才情,让多少人仰慕。虽然自古以来,诗人都没有很好的境遇,但这里面,最为悲惨的只有你李白了。
看着李白墓的现状,想着当年李白的风流潇洒,如此才情的诗人,身后也不过如此,那自己呢?会比李白更幸运吗?
未来事,难以预料,但毕竟前途刚刚开始,白居易自然不会轻言放弃,他认为,只要自己踏踏实实地走好每一步,就一定能避免李白不幸的遭遇。
宣州有白居易的大哥在此为官,兄弟俩盘桓数日,白居易的大哥面对着即将走入仕途的兄弟,自然要多叮嘱几句。正当兄弟二人诉说衷情时,战乱又起,白居易被阻隔在宣州,无法返回家里。想到已经从洛阳启程,搬迁回符离的老母,白居易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步赶回到母亲身边。
好在天可怜见,这一次战乱持续时间不长,战事一结束,白居易就急忙往符离赶去,期望自己的家人能一切平安。
等到他回到符离的家,母亲等人已经平安到达了,这让白居易松了一口气。毕竟,战乱时期,没有比家人平安更让人感到幸福的事了。
符离的家,虽然破旧,但却是每个白氏家族成员永恒的牵挂。尤其对于白居易这样自小就四处漂泊的人来说,家永远是他依托的港湾。想着在不久的将来,自己要参加吏部的筛选考试,有可能要离家很长一段时间,他就有些揪心。或许只有如今多和家人在一起,才能减轻一点儿未来的遗憾。
刚刚经历战火的符离,已经是一片肃杀,眼前所见的山河,还沉浸在悲风之中,杀气还没有消退,人人都如同惊弓之鸟,担心战火会再次降临。乱世为人不如太平犬,白居易深切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曾经的符离给白居易留下了青春的记忆,他走在符离的街头,仿佛又回到了以前无忧无虑的日子。白居易来到好友刘五居住的古庙,或许因为这里是佛门净地,那些只想抢夺财物的乱兵,对这里不感兴趣,也就没有侵扰到这里来,使得这里还保持着记忆当中的样子:寺院古松,还是那么富有生气。白居易走进庙内,见佛像庄严,不悲不喜,或许是见惯了战火弥漫所带来的悲剧,它已经漠然处之了。
白居易站在庙里的台阶上,想到了好友刘五。当年,他就寄住在这里,自己多次来这里拜访他,一起饮酒作诗,一起听禅观雨。如今,风景依旧,却不知道这位好友去了哪里,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在为功名前程而忙碌呢?
想到知己好友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了,白居易不觉有些伤感。自己科考及第的喜悦,无法与这些朋友分享,当年激扬文字的情景,仿佛还在昨天,但现在却物是人非,只留下思念在萦绕着自己。
贞元十七年,对于白居易是有着太多伤感的一年,虽然他考上了进士,但家庭变故迭起。在符离安家的日子里,他的外祖母、六兄、十五兄相继病故。接连不断的意外打击,让白居易身心俱疲,尤其是六兄和十五兄,都不到四十岁,正是大展宏图之际,却不幸永别人世。命运如此不公,人生如此脆弱,这让白居易想到了自己。
此时,白居易已经迈入了而立之年,人生不过百年,如今已经走过了三分之一,白居易知道属于自己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如果不能通过吏部的考试,自己纵然是进士,也只能在家蹉跎岁月。而如果像两位兄长一样,过早弃世,那白居易无论如何,都心有不甘。
于是,白居易在忙完丧事后,又开始在符离专心准备吏部的考试了。毕竟,这次考试,承载着家族的期望,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出现差错的。
贞元十八年冬,踌躇满志的白居易又回到了长安,准备参加吏部的选拔考试。自从科举及第后,白居易除了庆贺,就是在忙碌这件事,该找的人已经找了,招呼也打了,承诺也得到了,现在,就要看自己的临场发挥了。
参加吏部选拔的士子都是大唐当前的才子,所以,竞争是激烈的。经过漫长的考试选拔,到第二年春天,白居易又一次闯过了险关,成为八名幸运者之一,并被任命为秘书省校书郎。
这一年,白居易三十二岁,十多年的寒窗苦读,到这一刻,才真正结出了硕果,让白居易走上了仕途。长安城,终于要迎来一位长居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