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呼机的滴滴声响了。不用看也知道是芳儿发来的。
云平去茶厂。炎炎夏日茶厂的帮工没有一个不是汗淋淋的,然而茶叶的清香扑鼻而来,冲淡了人们身上的汗臭味。
看到这一幕,云平就想起小时候采茶来这里过称,然后芳儿给钱。自己先笑了笑。
坐在办公室里,芳儿倒了一杯茉莉花茶给云平。
还是我们自己的茶香。
那当然了。我们的茶,都是纯天然的。不用添加剂,也没有超标的浓药。不过,那些碎末袋装的茶千万不要喝。
噢,以前我在福州读书时,在宾馆里有喝过袋装碎末茶。
你看我们大门口,一大堆垃圾碎末,就是被人收购去包装成袋装碎末茶。以后,不要再喝这样的茶。还有就是现在人用的洗发水别用得太勤,最好换用茶橼饼洗头。
也只有在茶镇才能用上茶橼饼,到城市里大家都用洗发水。我在警察学校毕业后,把剩下的半瓶洗发水带回来,结果我爸用水给它灌满。他说现在年轻人用钱太浪费了,这样能省一点。
不能怪你爸。茶镇谁不知道,你爸年幼就当家。又要照顾老母亲又要照顾弟弟妹妹。生活对他来说,省已经是习惯了。
这个我也知道。我爸这个人就是老黄牛。
云平,你也不要想太多。现在村长要换届选举。不如,你去竞选村长。我们镇里的干部很多都是从村长升上去的。
这个我倒没有想过。
你听我说。镇政府干部也是端铁饭碗的国家公务员,只要任期满了就可以申请到县城里工作。
我没有这个思想准备。
怕什么呀。你是真正的高材生,要是你愿意,我就让我爸爸帮你造势。前几届村长都是我爸帮助他们选举成功的。
我得问我妈一下。
云平把竞选村长的事告诉了马大婶。
对于做村官,马大婶和云平一样都没有思想准备。
在马大婶的已知中,村干部都是一群农民。他们没有读多少书,初中文凭就已经算是很高学历了。若是云平要当村干部,那根本就不必读这么多书。云东也是这么说,云平读这么多年的书实在是太浪费了。现在上不上,下不下。不过,一个人高马大的年轻人,天天闷在房间里也不是办法。当不当村官不重要,云东也希望云平能到村里去跟大家聊聊天,放松心情。
云平也没有当村长的想法,反正闲在家里除了看书,别的没事可做。芳儿家不是天天都需要去帮忙的,而且去多了,流言蜚语就来了。很多人干脆就把云平当成了芳儿家的女婿。马大婶并不乐意大家这么叫。
为了让云平少往芳儿家跑,马大婶情愿云平到村部里去做客。
对于云平到来。村部里的干部是有心理准备的。因为芳儿爸已经放话说,今年要支持云平到村里当干部。堂堂一个高材生整天闲在家里跟待嫁女儿一样,太浪费太可惜了。
镇里的干部也支持云平去村里锻炼,至少能给水墨贫瘠的村部带去馥郁书香。
然而村里的干部一个个如坐针毡。论文,大家跟云平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论武,云平是正宗的省警察学校毕业的,而且还是茶镇中学短跑记录的保持者。
不管是文是武,跟云平斗,村部人都得缴械投降。
村部人看着魁梧奇伟的云平,一个个都提着精神强笑着脸。老村长戴着一副眼镜,端着一杯茶笑嘻嘻地给云平:我们的状元郎总算肯光顾茶镇村了,真是委屈大了。这是茶镇村历史性的大事件。
哎,老村长我只是来串串门。
不要客气了。我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可是我们茶镇历史以来难得的文武双全的状元郎。我们都盼着你能成为大城市人,到时提携提携大家。茶镇不仅穷而且小。我们村部这个小庙只怕留不住你这个大仙。
其他人连忙附和“正是,正是”。
云平讪讪笑了笑,茶也不接就走了。从那以后,云平再也不去村部了。
云平望着窗外不太圆的月亮,皱眉苦思:真的羡慕二哥的睿智,能在初中时就考虑好自己将来的人生路。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二哥师范学校毕业后又遇上全国大力推广普通话。这样,二哥轻轻松松就被分配到本省普通话最不标准却经济最发达的闽南地区大城市厦门。二哥书读得太值得了。为什么同样读书,自己读那么多年的书却发挥不出力量来呢?为什么一个娘胎里生出来的,自己和二哥差别那么大?二哥在初中就很懂事了,在师范学校还能拿奖学金给家里安装电话。而自己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又为家里做了什么呢?就跟小时候,二哥叫我和他一起去街头摆书摊。这些都说明二哥的独立性很早就有了。现在二哥不仅户口是厦门的而且工作也在厦门,是正宗发达大城市新的厦门人。绝对不是瓶根初见云香以为是厦门人,也不是云香初见瓶根认为是厦门人。听二哥打电话说,他在厦门学校的本地同事老师给他介绍地地道道的厦门姑娘。哎,二哥完全凭读书彻底地飞出茶镇,在大城市生根发芽了。而自己现在依然挣扎在巴掌大的茶镇里。
一片乌云遮住了天边不太圆的月亮。忽远忽近的虫鸣叫得云平心烦意乱。
一定要去大城市发展。如果自己是大城市人就不会龟在家里了。至少有很多公司企业的用人单位需要自己这样年轻力壮的人做工。茶镇除了芳儿家不太大的茶厂外,没有其它公司企业。至于村部能不能收留自己,那就算了吧。
云平忿忿不平地栽头睡去。
次日清晨,凉爽的风阵阵袭来。茶镇盛夏早晚刮的都是凉风。一个饱读诗书的七尺男儿整天抱着书而没有赚钱养活自己的能力真是愧于家庭、愧于亲人、愧于朋友。
云平,翻了翻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书本。望着窗外清澈的蓝天,实在闷不住,没等芳儿的呼唤就自己跑去找芳儿了。
芳儿爸对云平放弃村长竞选有些失望。按云平的资历坐上茶镇村村长的位子是轻轻松松的事。如果实在不想管事,混个村主任那也是轻而易举的。在茶镇穷得连镇政府也只是几间破旧的门房办公的地方,能混到村部去,起码吃口饭是不成问题的,难道天天闲在家里会好受吗?这么大的人,连吃饭都没有能力解决,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芳儿爸的意思是,云平应该凭自己的压倒性优势先混到村部里去,把自己生活的吃饭问题先解决了。然而,充分利用村部空闲的事实,再好好地看书,考公务员。这是非常清晰的生活之道,也是非常现实的。他想不明白,云平为什么连这样基本解决生存思想都没有?难道云平就一直活在自己的理想状态或者梦想中吗?那将来如何面对现实生活?
云平不去村部就是不去,不管芳儿爸如何旁敲侧击,云平就跟当初对孟老师的一次次建议充耳不闻。
人就是人,人不会是神。七情六欲,五谷杂粮是脱离不去的。这不是芳儿爸小心眼,而是怕云平心高气傲世难容,无法面对现实生活应有的所作所为。当然,芳儿爸完全可以当年轻人阅历浅来接受云平。毕竟,年轻人是可塑之才。
云平有事没事就往芳儿家去,反而呆在芳儿家的时间比自己家中的时间还多。茶镇人早就风言风语说,云平就是芳儿的老公。这话,其他人听得都羡慕,然而马大婶闻之不屑。
因为云北通过读书已经跳出山窟窿的茶镇,成为发达的海边大城市厦门人了,连女朋友也是厦门人的真货。云平比云北会读书,人长得比云北俊俏得多,书也读得多。同样是自己生下的儿子,所以相信云平一定也会成为大城市人。现在云平遇到一些挫折,应该帮助云平重新站起来,而不是迷失方向。不能让云平折翅在芳儿家。
云香就是前车之鉴。云平和芳儿正处在青春期最旺盛的花季,干柴烈火的两个人万一擦出火花,后果就不敢想象。要是再生米煮成熟饭,跟云香那样先斩后奏。那这辈子云平就是跳不出茶镇的山里汉。到时真是枉读了十多年的书,白出名了这些年。
当然,长期压着云平这个七尺男儿在房间里读书也是不现实的。让云平去街头巷尾散步更不好,那样时不时会被乡亲们带着嘲弄的口气问“状元郎怎么还在家里呀?”别说乡亲们,就拿初中食堂吃饭的老师说,他们常常关心云平的去向。总问马大婶和杨普,云平现在在哪里工作了?是在福州还是厦门?每当这时,马大婶都装聋作哑。杨普听多了,实在憋不住就蹦出一句“云平已经在福州公安局里上班。”
这话一说出,老师们都说云平应该有这样好的日子。都说读书是茶镇孩子们出人头地的第一选择,看来不会错。自此,老师们就常常在上课时把云平作为读书可以改变命运的鲜活例子来传颂。
为了杨普的一句憋气话。马大婶一直叮嘱云平不要去学校食堂吃饭,也不要到学校食堂来帮忙,尽量不要在街上闲逛。
为了云平,马大婶从来没有这么焦虑过。
好在,家中云佳和云东的孩子多,没有太多精力留给马大婶发愁云平的事。
云佳每月准时从深圳寄钱回家。云东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云佳和小乔到千里迢迢的深圳去谋生能站稳脚跟?如果他们生活艰难就根本不可能每月准时寄钱回来。不仅如此,云佳还打电话回来说,小乔买了一部手机,店里也安装了电话。在茶镇甚至在茶县能真正用上手机的人寥寥无几。这的确说明,云佳不仅在大城市深圳站稳脚跟而且还赚大钱了。这里面肯定有诀窍,当然这样聪明的办法一定是小乔想出来的,云佳那个大炮是没有这么精明的脑袋。
云香作茧自缚,云平的工作没有着落。云佳和小乔商量一下,让马大婶和云平带着飞儿、虎儿、碓儿以及龙儿、凤儿、宝儿一起去深圳玩一段时间散散心,开开眼界。
马大婶正愁云平老往芳儿闺房里去出意外。能去大城市深圳看看世界之窗也好。
云东也乐意孩子去深圳玩一趟,一来那么大城市肯定很美,二来也探探云佳到底是真的赚钱还是装出来的。
还是坐过路车。从茶镇去深圳必须翻山越岭,云平其实怕坐卧铺车特别是出远门。但身边跟着马大婶和哥姐的孩子们,总要打起精神来。
在卧铺车里颠簸了两天,非常辛苦终于来到了大城市深圳。孩子们倒都不怕坐车。只有马大婶和云平觉得头晕晕沉沉的,庆幸的是云平这次没有吐。旅游这么美的事,对云平来说永远都是受罪。
小乔叫了一辆车来汽车站接走茶镇家里来的骨肉亲人。
云佳整天带着家人去逛深圳琳琅满目的超市,以及各种精致优雅的景点等。
真是大城市,云平本以为福州已经够大了。来了深圳才知道大城市之上还有超级城市。
马大婶对小乔说,应该想办法让云平在深圳发展。
小乔说,如果云平是大学本科生,那么可以在我们的店铺里一边读书一边考公务员。但中专文凭,在深圳就没有什么机会考公务员,去打工么又可惜。
马大婶叹了一口气,云平自己也叹了一口气。
云佳说,还是云北有机会来深圳发展。广东人普通话也很不标准,现在深圳松岗镇的各小学初中大量向全国各师范学院以及学校招收老师推广普通话。镇上第一小学的校长,经常来我们店里定制衣服。这些消息还是那校长跟我说的。
那好,赶紧打电话给云北,让他来深圳发展。
小乔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他很有信心把云平安排到深圳松岗镇上的小学当老师。他打电话给云北,向他说明了情况。
云平心头如撞鹿睁开大眼盯着小乔手上的大哥大。眼珠子随着小乔震动不停的手在一上一下地转动。他多么希望这是给自己打的电话。
云北在电话里头犹豫不决,他知道深圳是全国一线大城市肯定比厦门发展机会大。但对一个人来说,只能选一个城市来生根发芽。北京,上海,广州也是一线大城市。好的城市还很多但不是每一个都能选择。
最关键的是,云北在厦门发展得很好,马上就要结婚的未婚妻又是厦门本地人。丈人丈母娘对自己跟宝贝儿子那样。这样的生活云北知足了。
当然,云北婉拒大姐和大姐夫的好意,没有让马大婶想不通。虽然,马大婶没有去过厦门,但厦门的名气在福建省是如雷贯耳。
云平对于二哥,总是能自己稳扎稳打地规划人生非常羡慕。好事总是奔着有规划的人。云平非常想留在深圳,但深圳不是想来就来的城市。没有技术,没有文凭,没有能力在深圳想过上中等人的生活是不现实的。要么就去打工。马大婶是一万个也不同意包括云佳也不同意。读了那么多书,应该考公务员。打工还有什么意思呢?特别是云平虽然书读很多却文凭低又没有一技之长,打的都是低级工种。
老太太房东一扭一拐地又来提前要店租了。小乔从来都是提前给房东店租。老太太见云佳这么多孩子非常开心,操着广州话在拉呱。
马大婶和孩子包括小乔,都只能听云佳翻译。
老太太无非就是羡慕马大婶子孙满堂,一家人其乐融融。
马大婶笑道:你们深圳人才是身在福中。遍地都是企业,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大街小巷都是轿车,酒店超市比我们老家的人口还多。
老太太闻言,收了嬉笑。一副暗淡的脸地说道:以前,我们家也是人丁兴旺。那时深圳还是一个渔村,打鱼晒网是我们家的基本生活模式。后来改革开放,大量资本和工厂涌入,深圳一夜之间就发展成了世界大城市。我们家的土地都被企业租去,每年都有大笔分红。我们苦了一辈子,就不希望孩子们再苦一辈子。只要孩子想怎么过得舒服就任由他们。因为家里有钱,我们家的孩子再不用打鱼打工了,他们每天都在看电影染头发。常常逛酒店夜市,什么时候染上赌博吸毒,我们也不知道。每次毒瘾发作就把家里折腾得鸡犬不宁。把房子和土地都卖了去赌博吸毒。后来,又染上艾滋病,不久相继死去。老头子也抑郁死了。一家人就剩我这么一个老不死。现在,我住在松岗镇上的老年公寓里。自己雇了个保姆一起过日子。
云平闻言,大吃一惊。以前在读警察学校时,经常听老师讲“黄赌毒”是祸害一个家庭和人生的根源。没想到,眼前这个人人羡慕的当地深圳人家居然就是被“黄赌毒”祸害得家破人亡的家庭。当然,从房东老太太的讲诉中可以知道,她们作为家长管束不严甚至放纵孩子,也是造成家庭不幸的重要原因。
瓜无滚瓜,人无完人。无论是身处繁华大城市,还是生活在落后的山区小镇,家庭教育的自律性是立身之本。
结束了深圳之旅。云平坐上“离别号”卧铺车上,小乔给家人买好票,孩子们坐在车上开心地吃着各色各样的零食。望着一片繁荣昌盛的深圳,云平十分不甘就这么回去,但又能怎么样呢?万般无奈,云平再次回到了开门见山的茶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