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皇和隐藏在黑大袍服下的幽颖目不转睛地看着花园空地上练武的小男孩。男孩穿着黑色的紧身衣服，手腕和脚腕都缠着红色的束带，一招一式颇具风采，让人赞叹不已。
无休止的练习大半天之后，汗水顺着男孩红润的脸颊滚滚滑落，留下几条蜿蜒的痕迹。他的呼吸变得紊乱，不像平时那般顺畅，眼中却透漏着坚毅的光芒，没有半分停下休息的意思。终于体力完全透支之后，脚下不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幽颖身形一动却被魔皇抓住手腕，硬生生拉了回来。她明亮美丽的的大眼睛不解地询问魔皇，魔皇温柔地笑了，沉醉在明媚的眼眸中。
“你若是关心我有幽羽的一半，本皇就心满意足了。放心好了，他没事的。若魔族男子经受不起这点儿挫伤，还谈何击败神族，直接冻死在冰原荒野上算了。”
幽颖一甩手挣脱了魔皇有力而温暖的手掌，眼中依旧满是关切。
“颖，面纱后面的你太美了。”
尽管幽颖关切地注视着倒在地上的男孩，眼中却闪过一抹娇羞，一丝红晕悄悄爬上白皙的脸庞。
男孩从地上爬起来，脚步仍有些踉跄，转身发现了凉亭中的魔皇和幽颖。他仿佛看见仇人似的盯着魔皇，又看了一眼魔皇身边的幽颖，眼中的怒火愈发炽烈，倔强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一言不发。最终他狠狠地瞪了魔皇一眼，从花园的另一边跑了出去，消失在树木花草之间。
魔皇面无表情，眼底深处却闪现着无奈，望着幽羽的背影，悠悠地说道：“幽羽对本皇的怨恨什么时候才能消除呢？”
身旁的幽颖同情地望了魔皇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在父亲率队刺杀神皇之前，小羽一直视陛下为无所不能的大英雄。尽管他或多或少知道那是父亲强烈要求去做的，却执拗地认为陛下肯定可以阻止父亲的。”
“可是陛下并没有拦下父亲，他便将父亲的死归咎于陛下，迁怒于陛下。父亲不想死在病榻上，战死在神族手中是父亲所希冀的，是父亲最好的归宿。尚不满八岁的小羽终归不太明白父亲做为魔族大将军的骄傲。父亲活着，守着他，便成了他唯一的执念。”
魔皇看上去颇为忧伤，眼睛望着遥远的天际，思绪飞到了过去。他悲伤地说道：“本皇视大将军为父为兄，为师为友，大将军则殚精竭虑，夜以继日地为我族费尽心血。身上的陈年老伤引起重视时，已是病入膏肓，非药石可救了。”
“大将军忠义，自知不久于世间，便请命亲率我族高手行刺神皇。大将军和本皇都知道，这其实是以命换命的做法，纵使杀死了神皇，也没有人能够活着回来。但当本皇看到大将军眼中的坚定和骄傲时，本皇竟无法拒绝他。”
魔皇悲伤地叹了口气，语气中有深深的自责。“若本皇早日觉察到大将军的隐疾，让大将军能够静心调养，或许此刻站在本皇身边的就是你们父女俩了。”
“或许别人不知，但我却知道陛下让父亲带去了全族所剩无几的传送符，那可是历来只有魔族皇族在生死攸关之际方能使用的救命符，你却给了父亲一枚。可是父亲还是没有回来，并非他没有机会使用灵符，而是他根本就没想过要回来。”幽颖的脸色又苍白起来，一片水雾笼罩住明媚的双眼，语气却沉稳坚定。
魔皇瞥见了幽颖苍白的脸色，眼中涌起怜惜之色，悲伤地说道：“本皇知道大将军的求死之志，但仍报了一丝侥幸的希望，幻想刺杀行动顺利进行，大将军可以平安归来。可惜奇迹终究没有发生，那枚灵符权当为大将军送行了。”
“以父亲的性格，他定不会暴殄陛下给他的灵符，一定将它用在了别人身上。只是不知那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迟迟没有归来。”
“即使他活了下来，想必已身受重伤，生命垂危。要想安然回到我族，首先要找个地方调养伤势。最好的地方自然是那名神秘神族提供的住所，但为何他却只说活下一人，至于是谁，伤势如何，何日返回我族，却只字未提呢？”魔皇微微皱起眉头，面色依然是淡定从容。
“莫非陛下怀疑活着的勇士并没有去神秘人提供的住所？难道神秘人让父亲他们觉察到了什么，致使那名勇士心存忌惮，隐匿在神秘人无法查到的地方？可是我族勇士对神都知之甚少，哪里既能躲过神秘人的查探又能躲过神族军队的搜索呢？”
魔皇侧过头，注视着幽颖蹙起的蛾眉，欣赏着她眼中因认真专注而浮现出的神采，心无旁骛，柔情似水地说道：“颖，你真美，本皇可以抱抱吗？”
金戾百无聊赖地坐在幽暗的地下室内，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作伴。最近他好几次想要开口告诉女人自己打算离开的决定，每次话到嘴边都被女人淡淡的微笑退了回去。想到女人的微笑，金戾变得烦躁不安起来，心中好像有万千啃噬蜜汁的蚂蚁。他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却不敢弄出太大的声响。
吱呀一声，一道明亮的光线照了进来，他慌忙坐回床榻，装出平静悠闲的样子。令他大感意外的是，那道光线一直亮着，不像之前那样转瞬即逝。金戾警觉起来，从小在生死边缘熬炼出的生存本能让他全身紧绷，手轻轻地放在了枕头底下的兵器上。他如同一只黑色的豹子蛰伏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等待着。
一道怯生生的声音传入金戾耳中。“喂，母亲让你出来透透气。”
接着传来急速跑远的脚步声。
金戾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却没有放开按在冰冷武器上的手。他迟疑起来，为何突然要让自己出去，万一那名神秘人不期而至该如何是好，或者那人已经在外面了。为什么是男孩来叫自己，女人和老人呢，莫非被神秘人挟持了？金戾脑海中闪过无数的念头，每种都让他感到极度的危险。忽然金戾眼前飘过女人淡淡的微笑，他决定出去。
刺眼的阳光让金戾紧紧闭上双眼，定定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他的耳边没有响起大呼小叫的喧嚣声，也没有响起一拥而上的脚步声，只有丝丝微风划过耳际。他享受着和煦的阳光，嘴角扬起幸福的笑容，心中却为方才的犹疑而自责。
“金……金叔叔，我母亲请你去园中的凉亭，她说那里的空气更清新，景色更优美。”
“小公子，告诉你母亲，我这就过去。还有，谢谢你，小公子。”
男孩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又跑开了。金戾微微睁开眼睛，感觉没有那么刺痛了。他半眯着眼，顺着光亮来到院子中。
“楠儿，去扶金叔叔一下，领他过来，当心前面的假山和小桥。”
金戾感到眼前晃过一道瘦小的身影，左手臂便被一双柔弱的小手轻轻搀住。他在男孩的指引下，步履缓慢地穿过层层假山，越过潺潺溪流，终于来到了等候多时的女人身边。金戾的眼睛已然适应了阳光，他睁开眼睛，看到女人沐浴在金色的光辉中。他分辨不清她是在朝自己微笑，还是冲儿子微笑，却是他曾见过的最美丽的笑容。
楠儿松开扶着金戾的手，快速走到母亲身边。女人抓起他的手，轻轻抚摸着。金戾又想起了他的那个梦，不由地露出神往的笑容。
女人抬头望着金戾，羞涩地问道：“我可以称呼你金大哥吗？”
“求之不得。不，我是说，当然没问题。”
楠儿被金戾语无伦次的窘态逗得呵呵笑了起来，金戾摸着光头跟着傻笑起来。
“金大哥，此次让你过来，是有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金戾望着女人忧愁而认真的眼睛，止住笑容，侧耳倾听。
“如今金大哥的伤势已经基本痊愈了，”金戾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女人要赶自己走？虽心有疑惑，但他没有打断女人。“是否快要离开了？”
金戾觉得好像身上绑缚着无法挣脱的沉重石块，正被拉入寒彻入骨的冰湖，张开嘴却不能喊出任何声音。
“金大哥，你的脸色怎么一下变白了，是不是又牵动了哪里的伤口？过来坐下休息一下吧。”
金戾像被人牵着似的走到女人身边，茫然地坐下，眼睛仍然被空洞包裹。
“金大哥，现在是不是感觉好点儿了?敢问金大哥什么时候离开？”
迷失的金戾没有注意到女人眼中的期待，他那颗冰冷的心又抽搐了一下，机械地回答道：“应该快了吧。”
“金大哥，可不可以带我、楠儿和朱伯一起离开？”
女人微不可闻的声音没有到达金戾的内心，后者的思绪沉溺在梦醒时的怅然若失中。女人见金戾迟迟不作答，失落之情将她包围，但埋藏在眼底的忧愁和绝望让她顾不得那么多。她提高声音痛苦地问道：“金大哥，我们可以和你一起离开吗？”
女人声音中的痛苦将金戾唤醒，他急切地问道：“夫人，何事让您如此痛苦？如有需要，我定竭诚为夫人排忧解难。”
若非亲眼目睹金戾真诚的眼神，女人一定会觉得他在戏耍她们母子。
“金大哥，难道没有听清我刚刚说的话吗？”
金戾尴尬地笑了笑，心中却好像塞满了龙胆草。他带着歉意，恳求似地说道：“请夫人原谅我的失礼。烦请夫人将刚才的问题再说一遍，这次我一定洗耳恭听，不敢有半分走神。”
女人面对金戾全神贯注望着自己的眼神，反而拘谨起来，但心底的苦痛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她垂下头，脸庞微红，嗫喏道：“金大哥，离开的时候可以带上我们主仆三人吗？”
金戾狠狠拍了一下大腿，感到自己听见了世界上最甜美的请求，龙胆草转眼间化为了甘饴的蜂蜜。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楠儿下意识地靠近女人，悄悄抓紧了母亲的手。女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金戾，一抹羞涩悄然升起。
觉察到楠儿和女人注视的目光，金戾不好意思地咧嘴露出幸福的笑容，摸着光头，小心地说道：“望夫人见谅。我生于冰野荒原，又浪迹于军旅之间，举止粗野，没有风度，没有吓到小公子吧？”
女人抬手想要抚摸楠儿的头发安慰他，看到金戾正在摩挲着他的光头，只好轻轻揽住楠儿。女人笑了，语气中却有淡淡的哀怨。“金大哥表里如一，毫不做作，胜过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千倍。我和楠儿都觉得金大哥的言谈举止十分有趣。”
第一次收到女人的赞扬，金戾涨红了脸，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沉吟半晌，他干咳一声，勉强控制住内心的雀跃，面色严肃地问道：“夫人方才的话可是认真的？”
女人郑重地点了点头，望向金戾的眼睛中满是期待。然而金戾却蹙起了眉头，这令女人紧张起来。难道男人也像女人那般，说翻脸就翻脸？
“莫不是金大哥不想带我们一起走？”
金戾听出女人语气中的不安，宽慰她道：“我之前向夫人许诺过，夫人但有需要我的地方，金戾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只是此事非同一般，需要从长计议，怎么才能将你们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带离神都，安全抵达目的地。”他忽然想到自己还不确定女人是要跟他回魔族还是只想离开此地，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夫人想好了要去哪里，我也好早做打算。”
女人的神色黯然下来，怅然而忧伤地说道：“天下之大，能容下我们主仆三人的或许只有这座偌大的将军府。离开了它，我还真不知哪里才是我们的安身之处。”
“夫人可否跟我一起前往魔族？”梦境中孩童清脆的笑声使金戾按捺不住，他鼓起勇气说出了憋在心中已久的话。
“金大哥，我可是神族女人，魔族容得下我们吗？”
女人的话戳中整件事情的死穴。她可以不考虑自己在魔族的生活，但她必须顾虑楠儿，她不想楠儿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更加可怕的火坑，受到魔族孩子的排挤和欺凌。
金戾沉默下来，女人说的事情在魔族中从没有发生过。纵然自己将它们安全地带回魔族，自己的同胞会接受她们吗，她们能平静地生活下去吗？对于这件事，金戾不能给女人保证和承诺。这使得他感到异常的烦躁，若非女人和楠儿在一旁，恐怕他会暴跳如雷，掀翻这座小小的凉亭。
焦躁的心渐渐冷却，他冷静地说道：“夫人，可信得过我？”
“虽然与金大哥相处时日不多，但女人的直觉告诉我，你是个一言九鼎，言出必行的人。我完全信任金大哥。”
金戾感到很幸福。他一生很少和女人打交道，没想到却在短短的时间内赢得了美丽女子的赞誉和信赖，这令他莫名的兴奋。
“既然如此，请夫人允许我独自先回到魔族。在得到陛下的允诺和保证后，我再来接夫人和小公子，那时自没有人敢为难你们。”
“如果你们的魔皇陛下没有答应你的请求呢？”
金戾不想让女人失望，他拍着胸脯说道：“我相信陛下看在我出生入死，立下大功的情面上，一定会为我开先例的。万一不行，我就丢官弃职，带着你们母子寻一处隐僻的山野乡村，过与世隔绝的桃源生活。只要不遭遇神魔大军，护你们周全，我金戾还是完全有信心能做到的。”
望着金戾信誓旦旦的样子，女人眼中涌起强烈的希望，盼望着这一天的早日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