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望着身边突然流泪的熟悉又陌生的父亲,心中不由得难过起来。他并非哀伤自己从未见过的母亲,亦不是哀叹自己从小便没有母亲,只是觉得一直冷漠严酷的父亲忽然悲痛地哭泣,他的内心肯定伤心极了。他猜测父亲一定非常爱母亲,才会在提到她时如此悲伤。可是既然父亲这么爱母亲,为什么影像中的母亲看起来郁郁寡欢呢?
虽然心中满是疑惑,木子却没有说来,而是耐心地静静等待木余开口,一如往常父子二人相处时的那样。木余的眼中不再有泪水涌出,但悲恸之情仍清晰可见。木子想要安慰父亲,却不知该怎么做,正如木余不知如何表达他对儿子的关爱一样。木余觉察到木子的心意,或许不想让儿子担心,或许觉得他的样子在儿子面前有些难堪,艰难地逼出一抹微笑,思绪也从遥远的过去转到即将的别离。
稍稍稳定了情绪,木余故作轻松地说道:“木子,我可能要离开你返回神界,你要照顾好自己。”
木子意识不到隐藏在轻松背后的沉重,以为像往昔那般,父亲很快就会回来,机械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木余看着儿子木然的反应,眼中闪过忧伤之色,“这次可能会去很久,许多天,几个月,甚至几年,十几年。”
木子幡然醒悟,紧张而慌乱地问:“父亲是不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可不可以带着我一起去?我一定不会成为父亲的累赘。”
木余注视着儿子脸上惊慌失措的表情,第一次感到自己对木子的不舍,第一次感到父子间的分别竟如此沉重。他试着安抚木子的紧张情绪,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只是去完成神皇交代的任务,而且小蝶不会跟我一起回去。我不在身边的时候,你要替我肩负起保护小蝶的任务。”
预想中的因为能和小蝶在一起,木子高兴地一口应承下来的情形没有发生,木子反而变得更加紧张和不安。“父亲,这次是不是非常危险的任务?会危及到你的生命吗?”
木余一怔,在钦佩先生眼光的同时感到深深的愧疚和自责。身为人父,对自己的亲生儿子竟然如此不了解,一直被儿子木讷害羞的外表所蒙蔽,从未注意到那颗聪慧敏感的心灵。他暗暗叹了口气,一切皆是因为自己没有给予木子充分的爱。
刹那间木余打算如实告诉木子。他平静地看着儿子,坦然地说道:“没错。这次的事情很是棘手,我甚至可能为此丢掉性命。”他停顿下来,吸了口气,“木子,我以前对你多有疏忽,有时甚至对你冷眼相向,我……我不是个合格的父亲,我有愧于你,有愧于你的母亲。”
木子终归还是个孩子,听到父亲有生命危险,由于恐惧和担心,泪水已然在眼眶中打转,只是因为异于普通小孩的坚强才没有哭起来,但说话时却满是哭腔:“我不想你死掉。我从小没有母亲,不想再失去父亲。”
话一说完,木子没有忍住还是哭了出来,这或许是他自记事起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哭泣。
木余的眼睛跟着湿润了,他不仅没有给予儿子充分的父爱,还忽略了他仅是个孩子。他伸出手将木子揽到怀中,清楚地感到儿子抗拒和僵硬的身体慢慢地接受他,接受一个父亲的爱。
“木子,有些事情纵使充满危险,危机性命,也要去做,只因为心中的信仰,心中的爱。从表面上看神皇和我,一个高高在上,万众敬仰,一个一介凡夫,默默无闻,但我们之间有超越生死的友情,兄弟情。假设今日遇到危险的是我,他也一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人生在世,谁都渴望长生,畏惧死亡,但有些事情是在死亡之上的。当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们只能勇敢地面对死亡,无所畏惧地一往无前……”
木子躲在父亲的怀中,仰头倾听。渐渐的,他看到父亲的脸上发出了圣洁的光芒,犹如一盏来自未来的明灯,指引着自己的人生之路。
木余停顿下来,眼睛空洞地望着未知的远方,仿佛看见了过去。片刻之后,他收回游离的目光,脸上的光辉又明亮了几许。
“有些事情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做的,即使不做便意味着死亡,也不可以做。人们常说宁愿死去也不想忍受非人的痛苦和苦难,但真正能够让一个人丧失活下去的渴望的并非一时的伤痛,而是日复一日,时时刻刻压榨肉体和精神的磨难。纵使这样,也不要轻言死亡,因为活着就有希望,有希望重新来过。”
木余低下头凝视着儿子,脸上浮现出慈爱的神情。感受到父亲真实的关爱,木子露出了欣喜的笑容。猛然间木余的双眼黯淡下来,悲痛和悔恨又袭上他的脸庞,“我曾经因为一时的骄傲和脆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当我清醒时,又因为虚荣和所谓的自尊一直在逃避。当蒙昧的心终于被爱唤醒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听着父亲的述说,木子有种不祥的感觉,却拼命告诉自己那是不可能,是荒谬的。他离开父亲的怀抱,想要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又害怕知道真相,害怕知道真相后不知怎么面对父亲。木余说完之后好像在等待着木子的质问,父子之间出现了诡异的静默。时间缓缓流逝,沉默仍然在延续,一个没有勇气说出口,一个没有勇气张口询问。
远处传来了小蝶清脆的声音:“木余叔叔,木子,吃饭了,晚了就没有了。”
木余站了起来,吃过饭,再跟小蝶和宗上谈谈,自己就要返回神界了。他迈开脚步准备和小蝶、宗上汇合,耳边传来木子忐忑不安的声音:“母亲叫什么名字?”
“桑浮。”
木子在心中默默念着母亲的名字,没有注意到父亲离开时踉跄的脚步。
木余回到厅堂时,老人和小蝶一老一少正围着满桌五颜六色、香气怡人的饭菜争抢不休。老人的胡子滴落着汤汁,小蝶的小手满是油腻,宗上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老人看到都没看他一眼,照旧自顾自地大快朵颐,反倒是小蝶注意到了他的反常。
小蝶朝木余身后望了望,嘴里由于满是食物而说话含糊不清,“木余叔叔,木子哥哥呢?他再不来,这么多好吃的就要被老头儿吃完了。”
木余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木子在后面呢,马上就过来。”
小蝶不再多问,又和老人抢成一团。很快小蝶就打起了饱嗝,但她依然不肯罢休地从老人的筷子下抢了不少美食,不停地咕哝着:“木子哥哥应该喜欢吃这个,这个也不错。”
眨眼间,小蝶就盛满了一大碗饭菜。她端起战利品,对老人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转身朝后院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着:“木子哥哥,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小蝶走后,老人也停了下来,一脸的满足和陶醉,笑眯眯地看着宗上,“你小子别的方面弱得一塌糊涂,但做菜方面绝对是天才中的天才。能把普通的食材做得如此美味,也不枉当年浪费掉的武学天赋。”
老人真心实意的赞扬并没有令宗上沾沾自喜,看上去他反而有些懊悔。“先生谬赞了,宗上受之有愧。”
老人冷笑了一声,失望地审视着木余和宗上,“你们成年之后反而失去了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如今一个个为情所扰,失去自我,全然没有了当年的率真直爽。无趣,无趣,无趣得很呐。我老人家还是去找女娃娃。”语毕,他头也不回的走向了后院。
木余望着宗上,宗上看着木余,都发现了彼此眼中的无奈和酸楚。两人苦笑了一下,坐到了桌子前面。尽管桌子上杯盏狼藉,仍有充足的食物可以让二人果腹。
木余想着这或许是自己的最后一顿饭,很想招呼木子过来一起吃,但又觉得儿子来了可能徒添更多伤悲,于是便打消了这个念头,索性和宗上吃了起来。两人一言不发地吃着饭,宗上幻想着木余能够改变主意,木余则忧虑地挂念着木子和小蝶。
父子之间的谈话大大改观了木余对木子的认知,羞怯木讷的儿子其实是个心思极为细腻的人。小蝶为他抢菜送饭的举动或许是她对木子这个玩伴的一种自然而然的反应,但无意之举会在他心中种下怎样的情愫,这是木余所深深担心的。
人们往往在爱情之花绽放后才幡然醒悟,却不知爱情的种子早已在不经意间悄无声息地埋藏在心底。木余不想木子重蹈自己的覆辙,他只想儿子能够健康平静地过完这一生。想到这里,木余哑然失笑,有些不明白自己现在是怎么了,摆在眼前的棘手问题尚未解决,却捕风捉影地担心毫无端倪的事情。
木余将思绪从小蝶和木子身上收回,对宗上说道:“上午跟先生谈过神界的情况之后,我改变了主意。”
宗上听到这句话,不等木余将剩下的话说完,激动地说道:“是不是决定不回神界了?我就觉得先生也会阻止你回去的,先生的话你终归还是要听的。”
木余抱歉地看了一眼宗上,后者顿时感觉不妙,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还是要回去吗?”
“我不再等到封印出现问题才回去驰援神皇,我要在封印之前秘密地潜回神界,试着找出一直对神皇有不轨之心的幕后主谋,以绝后患。”
宗上望着一脸坚决的木余,明白无论如何相劝都无法让他留在人间,只好放弃了唇舌之争,异常郑重地说道:“你尽管放心的去,我会倾尽所能照顾和保护好小蝶的,还有木子。为了木子,你一定要保重。”
木余出现了一瞬的犹豫,但转瞬就不见了踪影。他朝宗上感激地笑了笑,“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