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楠对养父心存感激,跟着金戾站了起来。
“楠儿,咱们今晚烤野味的愿望怕是落空了。”金戾指了指从东方天际压过来的灰黑色云朵,“再过个一时三刻就会有一场暴风雪。这个时候野兽们比咱们要谨慎小心的多,它们早就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了。咱们也赶紧回到山洞中去吧。”
金楠在父亲的脸上看到凝重之色,想必这场暴风雪会很大。他不但没有紧张不安,反而激动兴奋起来。回去的时候,金戾明显加快了脚步,间接证实了金楠的猜测。当他们离山洞黑漆漆的巨口约莫百步时,整个天地暗了下来,仿佛一只奇大无比的怪兽把周围的一切都吞到了嘴中。除了呼呼狂啸的寒风,眼前密密麻麻的雪粒,金楠什么也听不见,看不到。臃肿的棉衣又成了最大的阻碍,狂风吹胀了衣服,令他看起来好像一只气鼓鼓的癞蛤蟆。
他记不清跌倒了几次,记不清金戾折回来扶了他几次,唯一能做的就是一直往前走。黑色的洞口与四周的黑色融为一体,他不知道山洞的确切位置,甚至看不到离他两步远的父亲。最后他甚至用上了双手,仿佛一支笨拙的狗熊懒散地行走在和煦的阳光之下。
金戾来到金楠身边,抓住他的胳膊,拖拽着他前行。百步的距离竟让他们花费了小半个时辰,他们一头冲进山洞,瘫坐在地上,用尽全身的力气使劲喘息着。原来在这么大的风雪中,强如父亲也举步维艰,寸步难行,金楠一边留意父亲的呼吸,一边暗自感叹苦寒之地恶劣的天气。
呼吸平复后,金戾站起来。“楠儿,我先行一步去把火升起来。你再休息一会儿,赶紧跟上来。”
金楠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勉强点了下头。金戾迈着疲倦的步子走进了黑暗中,金楠歪靠在冰凉的石壁上,继续回复体力。
洞外的狂风发出肆虐的大笑,仿佛在讥讽金楠的渺小。金楠朝洞口啐了口唾沫,结果却被狂风送回到自己脸上。他恨恨地瞪了一眼洞口,寒风笑得更加猖狂。身上的汗水慢慢凉了下来,他觉得浑身又湿又冷。不能再坐下去了,一旦生病就会耽误父亲的行程。他右手撑住地面,挣扎着站起来,却由于双脚的酸麻重新跌坐回冰冷的地面。
必须站起来,走起来,再等下去,说不定双脚就会彻底冻僵了。金楠咬着牙艰难地站起来,脚底上似乎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爬,又好像踩到了千万根尖刺。他双手扶着石壁不让自己摔倒,一边忍受着强烈的酥麻感。渐渐的,双脚恢复了直觉。金楠跛着脚,蹒跚前进,大概走了十几步,不适已经完全消失了。这时他看见了山洞深处传来的橙红色火光,便走得更快了。
走到火堆边上,狂风的怒吼听不见了,金楠的眼里只有散发着炽热光芒的熊熊火焰。冷冰冰的双手凑到火堆边上,温暖的热流立刻传遍了全身,他情不自禁地轻呼了一声。
“楠儿,把衣服换上。”金戾扔到金楠怀里几件衣服,都是由动物的毛皮裁剪而成,跟金戾所穿的一模一样。“在火堆旁穿着那身衣服,一会儿就该出汗了。若火势减小,一热一冷,极有可能生病。”
“谢谢父亲。”比轻便又保暖的衣服更让金楠高兴的是金戾照顾他,帮助他的那份心意。他麻利地脱下棉衣,换上金戾给他的衣服,觉得身上一下轻松了许多。“父亲,这么大的风雪常见吗?”
金戾的嘴角扬了上去,“这么大?常见?哼……”
金楠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同时表露出这么多的负面情绪,沮丧、愤懑、无奈、不甘、怨恨……而这个人却是待自己如同亲生儿子的养父。“父亲,您还好吗?”
“唉……”金戾忧伤地叹了口气,折断手里的树枝扔进火堆里,些许火星飞扬到漆黑的洞顶。“这里十天有七天是这种鬼天气,这种强度的风雪也称不上大。”
金楠咽了口唾沫。这都不算大?我差点儿回不到山洞中。“什么样的风雪才称得上大?”
金戾的眼睛空洞而无助地凝视着噼啪作响的火堆,好像没听见金楠的问题。
“父亲?”
“风可裂石,雪可杀人。”
金楠睁大了眼睛,隔着跳跃不息的火苗看着金戾,满脸的惊愕和不相信。“父亲,狂风怎么可能破开岩石,飞雪又怎么能杀人?”
喀喀——喀喀,金戾手中的树枝断成了如指甲盖大小的碎片,反手向着身后的石壁甩了过去。树枝打在石壁上竟发出了叮叮咚咚的声音。“楠儿,你过去看看。”
金楠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石壁近前。石壁上有许多大小不一的坑洞,几乎全都跟石壁一样呈现出青黑色,而有几个微小的凹陷却是灰色,正下方还有些碎末。“父亲,您太厉害了!”金戾很少在金楠面前展露武技,仅仅是教导他技法。
“我这点儿微末的力量跟能杀人的雪粒比起来有如泥云。我用断枝可以在石壁上击出坑洞,飞雪又岂不能洞穿血肉之躯?”
金楠心知父亲的话里有自谦的水分,却相信了飞雪可以杀人的事实。“父亲,您能模拟一下狂风裂石吗?”
“呵呵……这个父亲可做不来。”金戾又朝火堆里扔了几根树枝,一时间噼啪声大作。
金楠坐回到金戾的对面,透过火苗看着他。“父亲的意思是有人可以做到?”
金戾仍注视着烧个不停的火堆,似乎里面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吸引着他。“陛下,还有神皇淳于颉都可以做到。”
他的眼睛跳了一下,倒映的火焰变成了一只巨大无比的飞鸟,大概那只巨鸟一族的王者也可以做到。
火光将金楠的眼睛染成了红色。“我要成为魔皇陛下和神……”金楠顿了一下,其实他并不恨神皇,恨的只有一个人。“我要变得和魔皇一样强大,请父亲教我!”
金戾没有回应金楠投来的亢奋目光,用手里的木棍拨了拨火堆,一群宛如萤虫的火星蹦跳着飞向了空中。“楠儿,我教不了你。”除了天赋,毅力,功法对能不能成为超一流高手同样重要。“不过,如果你只是因为要报仇才渴望变得强大,现在的你已经有能力杀那个人了。你想没想过报仇之后,你还会继续追求强大的脚步吗?”
金楠眼前一片恍惚,父亲和火堆重叠在一起。他未曾忘记过杀母的仇恨,可有时候没有期望中那么强烈。金楠并不是薄情之人,从他对金戾的态度就可以看出这一点儿。这么多年来,金戾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一次那个人,那件事,希望他不要被仇恨扭曲,希望他像个正常人似的生活。正是由于金戾的呵护和体贴,金楠才能像阳光下的小树苗般成长,而不是岩石堆里挤出的杂草。如果那个人站在金楠面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利剑刺入他的心窝,就像他杀死母亲那样。
“我想应该会吧。”金楠有气无力地咕哝道。
金戾心中轻轻叹了口气,他一直努力做的就是不让仇恨左右金楠,此刻看来还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楠儿,追求强大因为强大本身而非其它原因或目的才可能成就正真的强大。”
这句绕口的话让金楠蹙起了眉头,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没听懂。“父亲,如果遇到你所说的那种杀人天气,附近又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我们该怎么办?”不想再纠结下去,金楠转回到开始的问题上。
“应对之法倒是有几个。如果骑着马或捕到大点的野兽,我族之人通常会割开它们的肚腹,掏出内脏,整个人躲到它们的身体里去。如果身边没有可以仰仗的野兽,只能就地挖出一个深洞,藏进去。”
金楠想象着包裹在热气腾腾的尸体中,脸上、脖颈上、手上沾满黏滑湿热的鲜血,胃脏不由得抽搐了一下,几乎呕吐出来。他赶紧转移了注意力,“父亲,万一大雪掩埋了雪洞,不被压死,也会被憋死啊。”
“族人们能想到这种避难的方法,自然想到了你说的问题。通常情况我族之人外出打猎的时候都会随身携带一根可以拉长和缩短的中空铜管。全部拉开足有一人之长,缩起来的话仅有匕首那么大小。我们钻进洞里后,会用铜管洞穿雪层,这样就可以呼吸了。如果积雪变厚,我们就继续拉长铜管,直到无法再长为止。那时候族人们的性命就要看苍天的心情了。”
金戾语调中的那抹忧伤扎进了金楠的心里。他仿佛看见魔族之人辛辛苦苦挖掘出一个避难所,怀着生的希望一次次拉长铜管,却因积雪越来越厚而无法呼吸,最后窒息而死。金楠的面孔变成了青灰色,好像自己蜷缩在又黑又冷的小洞里,亟需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