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贾文望着贾方花白的头发,额间的皱纹,心里颇不是滋味。
“文儿,难得你有空暇,快过来陪为父喝两杯。”贾方啜了口酒,双眼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为父已记不得咱们父子上次喝酒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贾文又瞥了一眼父亲斑白的头发,如果自己没有做那些事,或许父亲不会是现在这个模样。
贾方似乎猜到了儿子在想什么,装出一副年轻力壮的姿态。”别磨磨蹭蹭了,今日我们就看看咱俩谁先喝趴下。”
贾文跨进凉亭,坐在父亲对面。贾方凑到他的面前,露出一脸轻浮的坏笑,故作神秘地说道:“你不知道,现在府里的许多小丫头看见为父都羞涩地躲开,活脱脱一副怀春的样子。咳咳咳……”
“父亲,你没事儿吧?”
贾文急忙走到贾方身边,一边揉着父亲的后背,一边想着这几年里好些富有的人都娶了两个,三个,甚至四五个年轻女子,而父亲却始终没动过这种念头。此刻为了宽慰自己而编出如此滑稽的玩笑,真是难为他了。
贾方摆了摆头,“今日的风倒是挺大的,不知将什么东西吹到了嗓子里,痒的难受。咳咳咳……”
“父亲,我们去屋里吧。”贾文搀住贾方松松垮垮的手臂,父亲却没有起身的意思。
“文儿,无妨。来,坐下。”贾方反手握住儿子的手腕,将他推回到对面的石凳上。“让为父好好看看你。啧——啧,瞧你瘦的,要是乐儿能将他身上的肉分给你就好了。看看你们兄弟俩,一个胖的跟那什么似的,一个瘦的就像街头艺人手里的猴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为父捡来的呢。”
贾文看见贾方眼里的忧虑,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在度过了头几年艰难的日子后,他明里暗中地积累起了不小的威望。加上父亲虽挂着留阳城主的名,但除了重大节日必须城主出面,一切大小事务全交由他处理,贾文早已不是当年广场上没人将他放在眼里的毛头小子。即便留阳城里的几个大户人家的家主见了他都礼让三分,他甚至觉得只要自己振臂高呼,就会有一大群人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只是这一切跟眼前苍老的父亲比起来哪个更重要?贾文被心中的苦涩所淹没。
“文儿,为父能有你这样的儿子,真是不枉此生。”贾方安慰贾文的话却让他更加难受。“来,文儿,为父敬你一杯。”
贾文心中哭了起来,端起石桌上的酒一饮而尽,浓烈的酒气刺的鼻子难受,眼泪差点儿掉出来。贾方又为贾文倒了一杯,沉浸在哀伤中的他忘记了谦让。
“文儿,别哭丧着个脸。不知为何,今日为父特别高兴,或许是心血来潮吧。你可别扫了父亲的雅兴哦。来,陪为父喝一杯。”贾方喝干了杯里的酒,拎起酒壶等着贾文。“文儿,快喝。”
无奈之下贾文喝光了杯中酒,贾方又给他满上了。这次贾方没有催促儿子赶快喝酒,看他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件无价的宝贝。
“文儿,为父真是特别高兴。虽然这些年你挨了很多骂,吃了很多苦,但再苦再难你都摇着牙坚持下来了。每次为父出门,听见街头巷尾的百姓议论你为他们做的那些事情,看见他们脸上洋溢着喜悦,为父觉得你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为父替你骄傲,以你为豪。”
贾方的声音弱了几分,语调中里满是怜惜和疼爱。“只是你要注意身体啊。如果事情按照你的设想进展顺利,你却没有等到那一天的到来,岂不是美中不足,岂不是可惜了?”
贾文明白美中不足隐含的意思是为别人做了嫁衣,可惜的另一种说法是可悲。十年间人族出现了许多个贾文,人族不再是一盘散沙,不再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变成了有组织,目标明确的各个群体。每个群体的首领或领袖不乏野心勃勃之人,幻想着有朝一日所有人族皆听从自己的号令。
最开始的时候贾文的想法和这些人一样,打着人族自立的幌子实则满足个人的欲望。但与人族百姓接触以后,他觉得比起一个王或者一个皇,人族更需要的是知识,是尊严,是勇气……
慢慢的,贾文变了,他追求的不再是声望和权力,而是人族百姓的自由和福祉。他不在乎由谁统帅人族,只要这个人能坚定不移地率领人族摆脱神族的驱使,让人族自立于天地间,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为这个人做任何事,包括献出自己的生命。只是这一切他都不能跟坐在对面的父亲说,因为他在父亲的眼睛里看见了当初在自己眼中闪烁的光芒。
“父亲,您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贾文咽了口唾沫,关切地望着贾方。“反倒是您,父亲,别再饭不香,眠不好,别再为我担惊受怕了。如果我做的这些事拖垮了您的身体,所有的岂不是毫无意义?”
最后一句话,贾文说的言不由衷,但贾方误解为儿子仍怀抱着当初的野心,因饮酒而红润的脸庞上堆满了欣慰的笑容。
“文儿,你就不要担心为父了。为父身体好得很。咳咳咳……”贾方激动得又咳嗽起来,贾文心中默念着去请留阳城中最好的大夫——刘老先生,为父亲诊断一番,开几副调理的药。“文儿,陪为父再喝一杯。”
贾文凝望着父亲眼中跳动的欢笑,不忍拂了他的意,违心地端起酒杯,陪饮了一杯。
“文儿,跟为父说说,现在人族是什么光景?是不是已经足够团结?”贾方一边倒酒,一边兴致勃勃地询问儿子。
贾文知道父亲想听什么,可他却说不出口。
“父亲,经过头几年人族男丁青黄不接的苦痛,无数个孩子已长大成人,肩负起下田劳作,维持生计的重担。甚至有的青年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已娶妻生子。”
贾文眼中闪过一抹厌嫌,贾方忙着倒酒没有看见。
“更何况如今许多富有之人通常迎娶三妻四妾,他们所能生养的子嗣远非普通百姓所能比。单从留阳城每隔五天一次的大集判断,无论人族百姓的数量,还是百姓手中的余钱都远胜十年之前。”
贾方端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发出享受的叹息。“文儿的意思可是说,我人族离开神族反而生活得更加美好了?”
“或许现在着急下定论为时尚早。”
贾文眼前浮现出遍布在留阳城繁华大街之上的青楼,因赌钱而输掉妻子儿女的狂热而贪婪的面孔,还有时常听到的某地又发生了杀人越货的凶案……这些事情在十年前几无可闻,几无可见,如今不仅变得满天飞,而且人族百姓越来越习惯。
“哦?”酒杯停在嘴唇上,贾方皱起了眉头。“文儿,莫非你后悔引导人族摆脱神族的束缚和压迫?这跟你当初壮志凌云的豪情可是格格不入啊。”
压迫?这个词有点儿苛刻了。
“父亲误会了。”贾文赶紧低下头,避开父亲的灼灼目光。“我并不是后悔,而是感到有些困惑。如果摆脱神族的束缚却带来了疥疮,我不知该如何取舍。”
啪的一声,青铜酒杯被贾方重重放到桌上。
“糊涂!”贾方的脸因愤怒愈加红润,好像一个熟透的红苹果。“咳咳,为父宁愿身上长满了脓疮,也不想一辈子低着头!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似乎将贾方心中的怒火带了出来,他的语调缓和下来。
“文儿,为父自打坐上这个城主的位子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儿,日思夜想的就是如何伺候好那群高高在上的神族大人们。唉,殚精竭虑也就罢了,每次那些神族看为父的眼神都不如为父看府里的看门狗。那种睥睨的的眼神,眼神里的鄙夷,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为父。”
或许儿子取得的成就给了他信心,亦或许神族一直没有在人间现身给了他勇气,与贾文一桌之隔的贾方将压抑在心底的屈辱倒了出来。不得不说,时间真是个神奇而诡异的东西。十年前,儿子激情澎湃,父亲沉默冷静,十年后,热血的换成了父亲,儿子反而变得理智冷静。
“父亲,孩儿明白了。”贾文艰难地挤出父亲想听的话。他看见贾方仍然紧锁着眉头,只好继续说道:“父亲,孩儿只是忧心人族出现的不好现象,为人族争得独立自由的初衷没有丝毫动摇。请父亲放心。”
贾方紧盯着儿子的双眼,在确定他没有骗自己后才点了点头。“文儿,为父并非不相信你,只是担心你切莫因为临时的意外而误了最终的目的。来,再陪为父喝一杯。”
贾文轻轻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地喝了下去,火辣辣的美酒灼烧着他的心灵。“父亲,我还有点儿事要处理,就先不陪你了。你也少喝点儿,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去吧,去吧,你的事儿重要。”贾方轻抚颌下的灰白胡须,笑呵呵地说道。
贾文站起身,对着父亲弯腰行礼,离开了凉亭。清风吹拂着微微发烫的脸颊,他觉得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疲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