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勇骄傲自豪地走在队伍的一侧,旁边跟着一名瘦小的副将。他不时呼喝两声,附近士兵投来的服从和羡慕的目光让他颇为享受。
上次他做为人族士兵的一员随神族将士一起袭击魔族聚集点。据战后统计,他斩杀了三名魔族黑骑兵,因此荣升为神军的一名将军——尽管是最低级的将领。闪着银光的铠甲送到面前时,他兴奋激动地差点儿叫出声来。在几位要好士兵——其中一人就站在身边——的帮助下,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穿戴齐整。从他们望着自己的目光,许勇就能想象出自己威风凛凛的模样,他们的眼神和自己看神族将领时几乎别无二致。
接下来几天,他奉命和其他几位得到提拔的人族将领一同给人族士兵讲述他们是如何击杀魔族黑骑兵,建立功勋的。那一天看着演武场下黑压压的人族士兵,他不由地紧张不安起来,手心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幸运的是他不是第一个开口的人。第一个人族将领是个身材魁梧,腮边长满浓密胡子的雄壮汉子,说起话来瓮声瓮气。虽然人长得粗犷不羁,说话却口若悬河,井井有条。他描述了魔族长得什么样儿,形容他们是可怜的小鸡崽儿,引得人族士兵轰然大笑。接着他讲了自己如何轻松斩杀了第一个和他交手的倒霉蛋,然后是第二个。最后恨恨地说因为自己太过勇猛,小鸡崽儿们竟不敢近身,所以才没有击杀更多魔族将士。
演武场响起热烈的欢呼声。许勇从侧面望着壮汉脸上陶醉的笑容,不禁问自己,他和魔族交手的时候没有感到任何恐惧和畏惧吗?他看了看那人高出常人一头的高大身材,说不定魔族见到他真会害怕。
下面几个人讲的大同小异,都说自己怎样怎样勇武,面对魔族之人皆砍瓜切菜似的将其斩杀。轮到许勇时,他尚在沉思前面几个人到底害没害怕,因为他清楚地记得当一名黑衣黑甲宛如催命恶魔的黑骑兵冲过来时,他差点儿尿裤子。
传令将士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许勇才醒悟过来。他的脸微微红了,攥了攥湿漉漉的双手,站到了石台的中央。感受着成千上万双殷切的目光,脸颊上好像燃烧着两团炙热的火焰。从干燥的喉咙里发出了模糊不清的声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人族士兵却猛然高呼起来。这给了他极大的鼓励和信心,他缓缓松开紧握着的拳头,开始讲述杀死黑骑兵的经过。
许勇回想着自己躲在一名神族将士身后,紧紧跟着他,希望可以得到他的庇护。那名神族将士横冲直撞,专挑黑骑兵聚集的地方。神族将士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在割断黑骑兵的喉咙或者洞穿他们的心脏时,总会有意无意地瞥一眼他。
看着毫无反抗之力,垂死挣扎的黑骑兵,许勇不知是受勇气还是贪婪的驱使,走上前去,将手中的长剑狠狠刺入黑骑兵的身体,直到他们彻底失去生命。如是者三,许勇跟丢了神族将士,他击杀魔族的数目最终停留在三上。
不过许勇给千万人族士兵讲述的却是另一个版本。他化身成了神族将士,遇到的魔族黑骑兵比小鸡崽儿还弱——小鸡崽儿好歹知道逃窜,任由他收割他们的性命,就好像踩死蚂蚁那样毫不费力。他讲完之后,人族士兵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欢呼声,最起码他是这么认为的。
在转身回去之前,他突然用右手使劲撞击了一下左胸。崭新的战甲发出沉闷的响声,随之他吼了一声神族万岁。演武场响起了震天响的呐喊声,许多人族士兵学着他的样子一边使劲拍打胸膛,一边高呼神族万岁。
回到自己的位子之后,许勇心潮澎湃,脑袋嗡嗡嗡作响。无论后面几人讲述他们杀了四个亦或五个黑骑兵都没能激起人族士兵更大的热情。那一刻许勇尝到了战功或者荣耀的甜头,暗暗发誓下次一定击杀更多的魔族,让自己一人接受人族士兵的欢呼声。
当神族将领传令他率领一支由四千名人族士兵组成的队伍袭击魔族聚集点时,许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神族将领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在向他示好,这让他更加忘乎所以。即使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想起那天的情景,他仍然会笑出声来。此刻许勇看着长长的队伍,以及队尾身着银色厚重铠甲的神族军队,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旗开得胜,首战告捷。
经过两天的急行军,许勇率领的人族队伍抵达了距魔族聚集点仅有一千步的地方,甚至看见了三两个魔族。激励士气的话早就讲过了,许勇抽出腰间的长剑,高喊一声为了神族,当先冲了出去。平日里被许勇杜撰的故事日夜熏染,这支人族队伍早就将其视为效仿的对象,都梦想着有一天可以像他那样登台拜将。于是主将威武,三军用命,孱弱的人族队伍竟展现了惊天的气势,让后方不远处掠阵的神族将士颇感震惊。
聚集点中的魔族将士面对来势汹汹的人族队伍严阵以待,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对第一波冲过来的人族士兵,他们将会毫不留情的给以最不留情的打击。除了试探其中是否混有神族将士外,还要迅速瓦解人族的士气。这样才有可能逼迫他们缴械投降。
许勇挥舞着长剑,狠狠砍向一名握着弯刀的魔族。料想中的惨呼和鲜血飞溅没有发生,那名魔族轻松避开他的攻击,反手就是一刀。许勇急忙挥动缠在左臂上的圆盾格挡,刺耳的叮当声后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了,接着左臂的疼痛让他大声叫喊起来。幸亏他的耳朵听不见了,否则一定会嘲笑自己杀猪似的嘶喊声。
那名魔族抡起长刀冲着他的脑袋劈了下来,许勇下意识的闭上眼睛,缩起脖子,想不明白为何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应该自己刺穿敌人的心脏或劈下他的脑袋吗,怎么自己反而成了被杀的人了?莫名的恐惧让他松开了攥着剑柄的手,象征将军身份的长剑跌落在地上。他抱着头趴在地上,声嘶力竭地痛哭起来。
闪着冬天弯月清冷光辉的长刀在许勇扔掉利剑,趴在地上的那一刻犹疑着收回了索命的气息,跳动着奔向了他人。泥土、枯草粘在许勇的脸上,蓬乱的头发上,他无暇顾及,蜷缩着身子等待死亡的到来。然而长刀迟迟没有落下,魔族士兵好像离开了。
难道只要放下武器,黑骑兵就会放过自己?许勇困惑不解,挣扎着直起腰身,视线透过小臂和上臂之间的缝隙偷偷地张望。他看见周围没有任何黑骑兵的踪影,长舒了口气,慢慢松开了仍然抱着脑袋的双手。
接下来该怎么办,拿起武器继续战斗还是趴在地上等待战斗的结束?许勇响起了神将大人宣布的对投降之人的惩罚。可那是针对人间的亲人,虽然会让他们名誉受损,颜面扫地,我却活了下来。活着不是比死亡更美好吗?
许勇瞥了一眼冷凄凄躺在地上的利剑,选择了视而不见。他刚刚直起的腰又弯了下去。弯到一半,他感到心脏猛然一颤,紧接着一阵剧痛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疼痛让他不能自已,他张开嘴想大声喊叫出来,喉咙却堆满了粘稠濡湿的液体。他发不出任何声音,殷红的鲜血从嘴里喷溅而出,好像鲜艳的花瓣从枝头飘落。许勇的目光追逐飘散的鲜红,却看见了胸口处亮银色的剑刃。
难以形容的惊恐让许勇的眼睛鼓了起来,瞳孔悄无声息地朝各个角落爬过去。喉咙积满了更多的血浆,他伸出双手拼命却无用地抓挠着脖颈,只能发出呃呃呃的垂死声音。朦胧之中,他听到一声鄙夷嫌恶的唾弃声——叛徒。
熟悉的声音让他感到害怕和羞愧,但更让他畏惧的是响起在心中的一句话,杀死投降魔族之人与击杀魔族享同等功劳。这句话抽干了心脏的最后一滴血液,抽空了他的灵魂。许勇的身体前倾,栽倒在地上,空洞的眼睛茫然无光。
副将冲地上许勇尚有余温的尸体啐了口唾沫,嘴角扬起一抹喜悦,眼中放射着兴奋而残忍的光芒——他终于立下了第一份战功。他跨过许勇的尸体,悄悄地走向了那些被杀戮吓破胆,趴在地上摇尾乞怜的同族。
尽管人族在神族和魔族眼里不堪一击,但当四千人一拥而上之时,仍然给魔族将士带来了不小的麻烦。纵然战前已做了充足的准备,魔族将士仍手忙脚乱了好一阵才彻底掌控战场上的局势,代价是四五名黑骑兵战死,负伤挂彩者更是多达二十几人。
当约莫仅剩一千五百人的人族队伍撤离后,黑骑兵环顾战场,惊讶地看见投降的人族士兵仅有六七十人。他们明明记得向自己缴械投降的人族没有二三十人,也得有十几人,怎么只剩下了这么点儿?领头的魔族将领传令部下仔细查看人族士兵的尸体,发现许多人族都是受了致命一击——几乎全都是心脏被刺穿而死。
魔族将领皱着眉,一言不发地审视着趴在地上的人族尸体,似乎是被人从背后偷袭而死。将军狐疑地扫了一圈周围的黑骑兵,坦荡的眼神下隐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怒火——虽然他们对不能杀死投降的人族极为不解和愤怒,却都忠诚无误地执行了命令。
魔族将领示意部下拉几个人族过来。三名满脸惊恐的人族被魔族将士带到将军面前。他们看见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的魔族将领,慌不迭地跪倒在地,嘴里不住地喊着:“将军饶命,将军饶命……不要杀我,我不想死……”
所有魔族将士眼中皆充满了厌嫌之色,他们从来没见过如此贪生怕死,没有骨气的人。
“本将军有几个问题需要你们解答。”
魔族将领威严冷峻的声音吓得三名人族噤若寒蝉,停止了大哭小叫。
“你们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魔族将领指着地上的人族死尸,“我族将士明明已饶他不死,他怎么还是死了?”
中间那名人族抢先说道:“不是我,不是我……”
“什么不是你?给本将军说清楚!”
那人将头埋在地上破碎的枯草中,嗫喏道:“将军大人,不是我杀的他。我打不过你们,也没有杀同族士兵。我,我下不去手……”
突然最右边的那名一直颤抖的人族伸手指向最左边的人族,嘶喊道:“他,是他!我亲眼看见他杀了两个投降的人族士兵,一剑刺透了他们的身体。”
最左边的那名人族好像被毒蛇咬了一口,蜷缩着身子不住地往后挪动,嘴里发出嘶哑低沉的声音,“我没有,我没有杀他们……”最后他嚎啕大哭起来,“我只是遵照命令杀死投降的人族,我没想借此累积军功的……”
哭了几声之后,他陡然直起身来,指着右边的人族恶狠狠地说道:“难道你没有杀他们吗?我看见你杀了他们之后,嘴里还念念有词,似乎在数着杀了几个。”
最先指证的人族脸色刷的一下白了,犹如小鸡啄米似的磕着头,松软的泥草地上出现了一个凹坑。“你,你……我,我……”恐惧扼住了他的脖子,急切间说不出任何狡辩的话来。
两名黑骑兵黑着脸悄然走到那两名人族身旁,手放在了刀柄之上,只待将军大人点头。觉察到遮蔽阳光的黑影,两名人族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一边大哭,一边念叨着饶命的话语。围观的魔族将士的厌恶之情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很多人甚至别过脸去,仿佛再多看一下会污了他们的眼睛。
魔族将领恨不能立刻劈了这两个贪婪如吸血蚊蝇,胆小如窃食獐鼠的可怜人族,但他忍住了。大将军严令不得杀戮投降的人族,他可不敢违逆军令。
“你们都起来,随我等返回赤阳关,听候大将军的发落。”
冷冰冷的声音却充满了希望。三名人族,尤其左右两人停止了哭泣,不可置信地看着魔族将领。而周围的黑骑兵却愤怒地看着他们三人。
“传令所有将士,即可押送被俘人族回赤阳关。”魔族将领威严的声音传进每个将士的耳中。“统计俘虏人数。回到赤阳关时,本将军不想看见少了一人。”
魔族将领转身离去,有两名黑骑兵走到三名人族面前,冲着那俩互相指认的人族吼道:“别装死了,赶紧给老子站起来!”
中间那名人族第一时间从地上站起来,而剩下的两人或许因为刚经历了生死一瞬,反应有些迟缓。黑骑兵对视一眼,几乎同时狠狠踢了他们一脚。两声哀嚎在空旷的原野上骤然响起,散落在各处,收拢人族俘虏的黑骑兵不约而同望了过来。等他们明白过来之后,嘴角都挂上了戏谑无情的笑意,接着此起彼伏的哀嚎、求饶声响起在战场的各个角落。
魔族将领停下脚步,侧耳细听,粗重的眉毛微微扬起,却没有勒令部下停止这种兼具取乐和报复的举动。
当人族士兵和黑骑兵厮杀之际,一百多名神族将士端坐在神俊的战马上,眺望仅十几个呼吸即可抵达的战场。有那么一刻带队的将军扬起了右臂,身后的神族将士全都一只手擎着缰辔,一只手按在了腰间的武器上。感受到背上将士传来的力量,战马打着响鼻,马蹄在铺满青黄色杂草的松软土地上刨踏着,地上一片狼藉。然而将军的手臂最终无力地垂落到身体一侧,将士们失落地松开了武器。
半个时辰之后,神族将军下令吹响撤退的号角。呜呜呜呜呜……低沉而响亮的号角声划破天际,活着的人族士兵以比冲锋时还要快的速度奔跑而回。神族将军率领手下的将士迎了上去,以防魔族黑骑兵对人族士兵穷追不舍。
神族军队一字排开,银色的铠甲在阳光下闪着绚丽的光彩,给了溃逃之军莫大的勇气。许多人族士兵甚至停下脚步,调转枪头,准备随心中高高在上的神族将士杀回去,运气好的话还能斩杀魔族。然而神族将士没有发起冲刺,而是宛如没有生气的石雕似的坐在马上,对近在眼前的魔族黑骑兵无动于衷。
人族士兵在神族将士排成的阵线后收住了败逃的脚步。他们有的弯着腰大口喘气,有的瘫坐在地上,眼神无光,面色苍白,有的蜷缩起来,瑟瑟发抖,但也有人眼中充满了炽热的火焰,期盼地盯着战马上闪着光华的神族将士。
神族将士注视着魔族黑骑兵带着人族士兵消失在聚集点后面的山道中,缓缓调转马头,审度着活下来的人族士兵。神族将军冷漠而炯炯有神的目光一一扫过每名人族士兵的脸庞,看见了恐惧,迷惑,茫然,无助,还有期待……
“如果本将军没记错的话,你是许勇将军的副将吧。”将军用手中的洁白马鞭指着一名兴奋的人族士兵,“你告诉本将军,许将军在哪里?”
被指的人族士兵难掩嘴角的笑容,慌忙单膝跪在地上,语调高亢兴奋。“回将军大人,许勇投降了魔族。但我谨遵神将大人的谕令,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周围人族的目光全集中到跪着的人影身上。神族将军盯着因兴奋而微微发抖的副将,沉吟不语。大概十几个呼吸过去了,副将额头浸出了汗珠。
“你告诉本将军,除了许勇,你击杀了几个投降的人族,几名魔族?”
“回将军大人,我共计击杀八名向魔族投降的人族,斩杀一名魔族。”
神族将军倒吸了一口冷气,神族将士蹙起了眉头,胯下战马不安地踢踏着脚下的土地。人族士兵的眼神和表情更为精彩,有的愕然,有的羡慕,有的畏缩,有的兴奋……
“不错,不错,很不错。”
神族将军违心的话让副将大受鼓舞,他将腰身弯的更低,沉声吼道:“谢将军大人赞赏。”
“传本将军将令,暂时擢升你为人族队伍的队长,待回赤首关后再行封赏。”
将军踢了马肚一下,驱策战马从跪在地上大呼感激之话的副将身边经过,看都没看他一眼。
神族将军走远之后,人族副将一跃而起,昂起头颅接受人族士兵的礼拜。有相熟之人立刻凑到跟前,翘着大拇指说着恭维的话语,副将享受地眯起了眼睛。越来越多的人族聚拢过来,赞赏他大义灭亲,勇猛无畏……原来被人簇拥的感觉是这么美好,副将心中默想,完全忘记了死在他剑下的人族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