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落到山后,木余的茅屋里没有任何动静,桑浮变得越来越不安。她在屋前的草地上走来走去,十指交叉在一起,大拇指不停地绕着圈,眉宇间的焦虑好像天际吞噬了太阳的黑云。在她克制住内心的恐惧,抬脚走向后山之际,木余从林中走了出来。
“木大哥,你怎么浑身湿漉漉的?我这就去给你拿衣服,赶快把湿衣服换下来。晚上天气变凉了,小心感冒生病。”
桑浮拔腿冲向了木余的草屋。
“站住!”
木余粗鲁的命令让桑浮硬生生停了下来,她转过身委屈地望着木余。木余眼角闪过不易觉察的懊恼,声音小了几分,“这是新鲜的鳟鱼,你熬汤喝吧。”他将两尾鳟鱼递到桑浮身前,“我已经吃过了,不用管我了。”
木余将鱼塞到桑浮手中,从她身边冷漠地经过,看都没看她一眼。桑浮拎着沉甸甸的鳟鱼,看着木余冷冰冰的侧脸,欲笑不能,欲哭无泪。
桑浮告诉木余怀孕后第二天发生的事情成了他们以后生活的缩影。木余对桑浮一直冷若冰霜,尤其是在看到她日渐鼓胀的小腹时,让桑浮最为心痛的厌恶之色又出现在他的眼中。不过他总是为她带来各种野味,鲫鱼虹鳟,野鸭山鸡,山菇香蕈……即使在大雪封山的日子,他也能捕到一些小动物,采到一些山货野果。
晚上木余习惯在桑浮的小屋暗下来后,再上床休息,却经常被半夜急促的咳嗽声惊醒。一天他悄悄地下山去镇上问询了一位老郎中。大夫漫不经心地告诉他寒冬季节本易咳嗽气喘,无需大惊小怪。多加些被子,将炉火烧得旺些,就万事大吉了。木余狐疑地看着大夫脸上深深的褶子,昏昏欲睡的眼睛,半信半疑地走了。那天他在桑浮的房门旁用木柴堆起一座高高的小山,当晚他睡得香极了,没听到任何声音。
“木大哥,你醒了吗?今天下了好大的雪。”
清晨木余被桑浮激动兴奋的声音吵醒。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便听到了外面呼啸的风声。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迅速穿好衣服,冲到门前,感到朔风顺着门的缝隙挤进屋中。他迟疑着打开门,一股强劲的寒风裹挟着鹅毛雪片扑面而来,堵住了他的嘴鼻,蒙蔽了他的眼睛。他勉强睁开双眼,看见桑浮挺着肚子在雪地里翩翩起舞,喜悦欢快之情充斥在周围,为这场风雪平添了一种异样的风情。
木余任由风雪肆虐地刮到脸上,动也不动地静静观赏雪中曼舞的桑浮,眼中竟出现了痴惘之色。忽然桑浮脚下一滑,身体向后倒去。木余一个箭步冲出去,抢在凛冽的寒风之前托住了桑浮。桑浮水汪汪的眼睛被甜蜜包围,白皙的脸上布满了红晕,嘴角挂着幸福的微笑。
木余扶着桑浮站稳,面无表情。“外面风大雪急,快回屋去。”说完走向了自己的小屋。
桑浮盯着木余被风雪遮掩的模糊身影,鼓足勇气大声喊道:“木大哥,无论你怎么对我,怎么讨厌我,嫌弃我,我都喜欢你……”
一阵狂风吹散了桑浮的真情流露,天地间唯有呼呼的风声围绕着她,仿佛在嘲讥笑她。漫天的大雪遮住了桑浮的视线,她没有看见当她喊出心中的痴恋时木余的脚步停顿了刹那,身体微微晃了晃。桑浮注视着隐藏在白色后面的茅屋,失落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小屋。
第二天,木余又被惊呼声叫醒。“木大哥,你快点儿出来看看,好美的梅花。”
木余凝神细听,在确认风雪不见了踪影后,将被子拉过头顶,试图隔绝桑浮的声音。耳朵听不见了,脑海里却不停回放着昨日她差点儿摔倒的画面。木余心中烦闷,无法入睡,一把扯开被子坐了起来。
“木大哥,你看。”
木余不想被桑浮左右,却身不由己地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在离他们居住的草屋约莫二十几丈远的一座山峰上开满了红色的梅花,鲜艳欲滴,光彩照人。当整个世界屈服于银色之下,那一方红色倔强地尽情绽放,宣誓着不一样的格调。
“再遇到这种天气就不要出来了。天寒地冻,摔倒就不好了。”木余摆出一副若无其事,漠不关心的嘴脸,口吻比此刻的天气还有冷上几分。
桑浮忽略了木余冰冷的口气,只保留了言辞中关心自己的部分。“嗯。木大哥,我知道了。”她点了点头,偷偷瞄了一下木余。“木大哥,今天一起吃饭好吗?”
木余一愣,看见桑浮将头深深埋在胸前,或许因为害羞,亦或许担心被拒绝。他沉吟了片刻,鬼使神差地回答道:“好。”
话一出口,木余就懊悔不已,而桑浮猛一下抬起头,既惊讶又高兴。“太好了,太好了……”她忍不住跳了几下,忽然哎呦一声,用手捂住了肚子。
“你怎么了?”木余闪身来到桑浮身边,关切地问道。
桑浮温柔地抚摸着肚子,“小家伙长大了,时不时要舒展一下筋骨,活动一下手脚。”
木余脸上的紧张不见了,又变回冷漠的样子。“中午我做饭,你好好休息。”
桑浮望着走回自己草屋的木余,嘴角露出一抹幸福的微笑。右手轻轻揉着圆滚滚的肚子,对着里面的小人儿说着悄悄话。
冬去春来,银装素裹的山川露出青灰色的面目,鸟儿站在露出嫩芽的树枝上欢快地歌唱,人们褪去厚重的棉衣换上轻柔的春装,一切都欣欣向荣,充满了无限生机。
桑浮的肚子更显大了,动作更加轻缓。每天上午她总是费很大劲在门口坐下来,一边晒着暖洋洋的太阳,一边喃喃自语。临近中午时又费很大劲站起来,腆着大肚子走回房间。有时木余会将肉汤和米粥送到门口,木余不在的时候,她就会自己做点儿吃的。
日子一天一天过,乏味而枯燥,可是只要看见木余,桑浮就感到心满意足了。天气越来越暖和,桑浮餐桌上的食物越来越丰盛,水果蔬菜琳琅满目,可她眉宇间却出现了淡淡的焦虑和不安。山里的春天雨水十分频繁,夜里木余又听见了桑浮咳嗽的声音。他又去到那名郎中的药铺,这次老郎中给他抓了几副药。
桑浮看着木余塞到自己手中的中药,困惑不解。
“我听见你夜里总是咳嗽,给你买了些药。”木余仍是那副冷漠的样子。
桑浮将几包药搂在怀中,感激地冲木余笑了笑,“谢谢木大哥。”
等木余走后,桑浮的眼中踌躇犹豫起来,双手将药箍得紧紧的。
几天后,木余在将饭菜送到桑浮手中后没有马上离开,眼角的余光越过她的头顶偷偷看向屋内。
“木大哥,你在看什么?”
“那些药你喝了吗?”木余收回目光,眼神飘忽不定。“为何我没有闻到煮药的味道?”
“最近我总是开窗透气,估计药味早被风吹走了。”
桑浮有些慌乱地掩上门。木余没有多问,最近确实没再听到桑浮的咳嗽声,老郎中开的药大概起效了。
天气热了起来,夏天马上就要来了。一天早上桑浮敲响了木余的房门。木余诧异她只是敲门却不说话,他打开门看见了桑浮慌乱的面孔。
“木大哥,我好像要生了,麻烦你给我请个产婆好吗?”
看着桑浮没有血色的双唇,苍白的脸颊,哀求的眼神,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你先扶你回屋里躺下,然后马上去请产婆。”
木余扶着桑浮小心翼翼地走回她的茅屋,也是他第一次进去。搀着她瘦削柔软的手臂,他觉得手中的分量重逾千斤。桑浮在床上躺好之后,木余便急匆匆奔了出去。他纵身跃到空中,仿佛一道流星划过天际,眨眼的功夫就出现了山脚下。
他冲进老郎中的药铺,丢掉了礼仪,双手压在桌上,“大夫,接生婆去哪里找?”
老郎中下意识地缩回身子,待看清来人是相识之人后,咳嗽了一下,示意木余把手从桌子上拿下去。木余看着郎中低垂的眼皮,无奈地收回了双手。
“出门右拐,大概一百步的距离有一家门口朝东,大门漆成枣红色的院子,住着这里唯一的接生婆。”
郎中的话还没说完,木余已不见了。老郎中摇了摇昏昏欲睡的脑袋,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那个老婆子心黑得很,没有足够的钱是请不动她的。”
木余很快来到了郎中说的宅院,举手敲了两下厚重的木门。没有人应答,急切的木余手掌发力,又使劲拍了几下,咚咚咚有如战鼓的声音吸引了路人的眼光,他们好奇地停下来观望。
“吵死了!谁这么不开眼,敢如此用力敲我妙手婆婆的大门?”
木余默不作声,耐心等待接生婆出来。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一道尖利的声音冲到木余近前。
“刚才敲门的人可是你?”一头银发,但脸色红润,几乎没有皱纹,精神矍铄的老妇人站在门口,上下打量了一番木余,眼中渐渐显出鄙夷之色。“说吧,找我什么事?”
“在下想请您去帮我的一位……”木余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桑浮。
自称妙手婆婆的老妇人冷笑了一声,“不要难为情,做都做了反而不好意思了?这种事我见多了。”老妇人的目光在木余身上游移了几圈,“为正常人家接生,我只收十枚银币,而像你这种人,则要收五十枚银币。现在交钱,我马上就跟你走。”
“老婆婆,我现在没有钱。”木余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垂下眼帘避开老妇人讥讽的眼神。“等这件事过去后,我一定会加倍还你的。”
“啧啧啧……,没想到有人不仅喜欢上一个穷光蛋,还要为他生个孩子,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这么不长眼。”
木余心中升起一股无名怒火,双手攥成了拳头。“老婆婆,请你务必跟我立刻就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见惯了女人生孩子的妙手婆婆丝毫不为所动,寸步不让地说道:“要么付钱,要么另请高明。”
“老婆婆,求你了,日后我一定重重答谢你。”木余放下了所有的尊严,生平第一次求人。
妙手婆婆不屑地瞥了一眼苦苦哀求的木余,啐了口浓痰。“并非我见死不救,怪就怪自己无能吧。”她一边伸手关上大门,一边又咕哝了一句,“有你这样的父亲,孩子还是不要生下来的好。”
一只苍白的手挡住了即将关上的大门,任凭妙手婆婆使再大的劲,那只手掌纹丝不动。
“拿开你的臭手,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妙手婆婆厉声呵斥木余,“小心一会儿再也拿不回去了。”
木余心急如焚,耽误不起一点儿时间。他手掌一转,大门便被缓缓打开了。“你需要什么东西,赶紧去拿。再不动身,休怪我无礼。”
妙手婆婆觉得喉咙有点儿干涩,但她不相信眼前的落魄之人有多大能耐。“大熊,二熊,赶紧出来,有人要打我。”
顷刻间,两个足足高出常人一头半的的魁梧壮汉拎着混铁长棍蹿了过来,嘴里骂骂咧咧的。驻足观看的路人不禁为木余捏了一把汗。
“立刻跪下给我磕头认错,说不定能让你少受些皮肉之苦。”妙手婆婆歪着嘴发出嘶嘶冷笑。
“请你赶紧收拾东西,立刻跟我走。”
妙手婆婆躲到一边,指着木余恶狠狠地喊道:“给我打!”
两条混铁棍以雷霆之势砸向木余,不少人用手遮住眼睛,从指间缝隙里等待木余血溅当场的画面。众人臆想的情景没有出现,反而两条混铁长棍被木余攥在手里。妙手婆婆的两个儿子使出吃奶的劲儿,脸憋得通红,但混铁棍好像生了根似的,不能前进分毫。木余双手猛一提,两条混铁棍便飞了出去,大熊和二熊的手掌一片通红。他们两人敬畏地望着木余,强忍着疼痛,大气都不敢出。
木余朝着妙手婆婆迈了一步。
“你别过来。”木余在妙手婆婆眼中化为了厉鬼,她不由得向后退去。
“请你立刻跟我走,不要再拖延了。我不会伤害你的。”
木余诚恳的语气让妙手婆婆稍稍感到安心,她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屋中又回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木余走到她身边,抓住她的一只手臂,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两人便已跃到了空中,留下了面面相觑的大熊,二熊和目瞪口呆,看热闹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