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又浓了几分,寒意也重了几分。
朱由检发完了一通火,心里的郁闷之气少了不少,走到暖阁一把雕龙花纹的黄花梨木椅前,坐了下来。
背后和臀下都放着用上好的棉花充塞的锦垫,两个宫女站在身后轻轻地给他揉着臂膀。
宫女的力道恰到好处,在四只纤纤玉手的揉捏推敲之下感觉浑身都舒坦了不少。
黑夜能静人心。
他喜欢在这个时候思考,思考他的未来,大明的未来。
这具身体的前任也喜欢深夜,不过那个他喜欢在夜里批阅奏折,忙着无用功,像那无头的苍蝇。
呕心沥血,夙兴夜寐,万里江山最后还是给他人做了嫁衣。
他可不想这样,竹篮打水一场空。
自打建奴入关,便用边关战事要紧这个由头,下诏停了前任定下的风雨无阻都要进行的御门听政。
堂堂正正偷了个懒。
不然每日天不亮就要起床,觉睡不好也就算了,还要听着一群文官们在那里说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具身体的前任认为皇帝就应该勤政,不能学他的皇兄天启一般不问朝政。
而朱由检觉得想要彻底改变大明的命运,不在于他这个皇帝勤劳不勤劳,而在于如何知人善用。
把每个对的人用到对的地方,才是他应该做的。
若是什么事都要管,什么事都要他这个皇帝亲自批阅,也不见得效果会有多好。
毕竟一个人的精力终究是有限的,就算是拥有超于常人的身体与毅力,也无法承受住这样一个庞大帝国方方面面的事务。
明朝已经绵延了二百六十余年,各种积弊已经深沉,矛盾多如牛毛。
每天从全国各地送进乾清宫里的奏章好似雪花一般积堆在御案上。
各种文书太多,有不少各地的政务军务急报,也有不少狗屁倒灶的小事。
不是今天弹劾这个是阉党,就是明天说那个奸佞,仿佛全天下就他们这帮人是清官能吏,其他人都是尸位素餐的昏碌蠢材。
治国良策说不出多少,无用的废话倒是一大箩筐。
文臣们写的奏章文书篇幅太长,言辞晦涩难懂。
而这帮文人又向来喜欢引经据典臭显摆自己的学问,却不知道这样其实大大降低了皇帝的批阅效率。
于是他命通政司的官吏在收到奏章时用黄纸把奏章所奏之事用简练的言辞写出,贴在前边,称做引黄。
再用黄纸把内容摘要写出,贴在后边,叫做贴黄。
而后再由司礼监的太监分拣出重要的读给他听。
至于不重要的,那就暂且放着吧。
朱由检随手拿过御案上右手边的一本奏折,看也不看就丢进了脚下炭火烧得正旺的白云铜大火盆里,火苗迅速吞噬了那黑白相间的奏折。
“这些奏折也不是全然无用,还是有几分用处嘛,起码冬天用来烤火倒是挺不错的。”
侍立在一旁的王承恩陪着笑了会儿,他早就习惯了皇上最近各种频频出格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了。
一个宫女双手托着烫金的红木托盘,穿过门帘,进了暖阁,轻声慢语地说:“皇上,皇后娘娘遣人送来了银耳莲子羹。”
“这么晚了,皇后还没就寝?”
“皇后娘娘见皇上日夜操劳,担心皇上夜里饿了肚子,特亲自熬了这银耳莲子羹,为皇上暖暖胃。”
皇后这几日每天夜里都会遣人送来些点心粥汤之类的,很是用心,他也颇为感动,但是他还没去见过皇后,而皇后知道最近军情紧急,也没有前来打扰。
倒也是省了他不少麻烦,毕竟自己是冒牌货,心里多少有些隔应,不愿面对。
“嗯,皇后贤惠,朕心甚慰,回去转告皇后,夜里霜重露寒,早些休息。”
“是。”
朱由检接过宫女端过来的银耳莲子羹,吃了几汤匙,驱散了些许寒气,问王承恩:“曹化淳呢?有消息了吗?”
王承恩正在批红,听到皇上问他话,放下手中的朱笔。
“回皇爷,自京城戒严以来。曹公公就没有消息传过来了。”
朱由检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画着五爪龙纹的青花瓷汤碗,立马有宫女接了过去。
“哎,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王承恩知道皇上在想着那事,安慰道:“皇爷不必担心,终究是会找到的。”
朱由检点了点头。
“嗯,但愿如此吧。”
正沉思之中,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尖细的呼喊声,隐约间听到“下雪啦,下雪啦”的声音。
“何事喧哗?”
朱由检的声音有些不悦。
一个乾清宫的当值太监一阵手忙脚乱走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忙报喜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老天爷降瑞雪了,好大的瑞雪。”
王承恩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太监,眉头不经意间抖动了一下。
只是一股怒色还没爬上眉头,立马又换了张笑脸,转身向朱由检恭贺道:“奴婢恭喜皇爷,天降瑞雪,明年必定是个丰年。”
但是眼瞧着皇上脸上却并无太多喜色,还以为是因为不满被这太监的呼声惊扰了,转身斥问那太监:
“在宫中喧哗?成何体统?”
地上跪着的太监瘦弱的身子骨颤抖了一下,哆哆嗦嗦地告饶:“奴,奴婢知罪。”
王承恩也跪了下来,说:“皇爷,奴婢没有管教好手下的内侍,无故喧哗,惊扰了皇爷清净,请皇爷降罪。”
朱由检有些恼怒,什么祥瑞?建奴都快打到京城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下去,下去。”
“谢皇爷。”
“谢皇上开恩。”
王承恩一脸厌恶地对着那个小太监使了个凶狠的眼神,那小太监吓得连滚带爬地出了殿门。
要说这下雪为何成了一件祥瑞事,那是因为这几年北方居然没怎么下过几场大雪。
天启年间,北方天气就越发显得异常。
先是播种季节不降雨,各地不断发生旱灾,接着到了冬天降雪也减少,来年又是蝗灾。
北方老百姓的日子越发难过,现在已经是勒紧了裤腰带在过日子了。
当年魏忠贤掌权专政权倾朝野的时候,便有人说这是国有妖孽,横行不法,所以老天爷降下了惩罚。
一时间流言蜚语甚嚣尘上,物议纷纷。
可如今阉党都倒台了,旱灾却越演越烈,丝毫不见好转,甚至更加严重。
陕西是北方几个省中受灾最为严重的。
天启末年陕西有流贼乘势而起,裹挟饥民作乱,毁损了不少城池,朝廷派了大军才将这股造反气焰打压了下去。
今年降雪比往年晚了不少,各地百姓以为又如去岁一样,到了年关才下了场不大不小的雪,来年蝗灾继续严重。
还好老天垂怜,今年比去年早些降了下来。
朱由检挥手示意身后给他按摩的两个宫女停下,从座椅上站起身来,缓步走出殿门。
借着昏黄的火光,看着一片片雪花从天空中缓缓落下。
他此刻心里想到的不是什么祥瑞,不是什么明年是个丰年。
因为他知道明年不会是个丰年,后年也不会是,大后年也不会是,甚至之后的十几二十年都不会是什么丰年。
朱由检望着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今日出宫见到的那些难民,不知道这风雪交加的漫漫长夜他们要如何度过。
可是他除了叫户部多提供些棉被和粮食,也没别的办法,眼下的朝廷那是穷的叮当都不响。
“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尚仪局安顿了吗?”
王承恩知道皇上说的是那个今日被救下来的那个小女孩,被送去了尚仪局学习宫廷礼仪了。
“没人欺负她吧?”
“奴婢打过招呼了。”
“好。”
风吹起了他的衣袍,丝丝寒意浸入了他的身子,他却毫不在意。
朱由检叹了口气,神情有些落寞。
“朕乃天下臣民之君父,如今建奴入关杀我百姓,掠我民产,致使百姓背井离乡,终日食不果腹,此乃朕之过也。”
王承恩很精明,时刻保持着为君分忧的姿态,宽慰道:“皇爷不必自责,实在是那东虏可恶,皇爷贵为圣天子,天命所归,人心所向,那东虏只是跳梁小丑,蹦跶不了几时。”
跳梁小丑?
恐怕你想不到这跳梁小丑会在十五年后毁了这汉人最后的荣耀吧。
这次建奴入关就是开始,以后还会有三次,抢去了无数的人口,资源,依靠这些慢慢发展壮大起来。
朱由检静静地看着在空中飞舞的雪花,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