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支棱了一天了,铺天盖地的热浪烘烤着祥河村的每一处角落,秫秸花耷拉着头,干涸的祥河瘦成了沟渠,土狗瘫在墙根底下伸着舌头,急促的呼吸着,每个人的脾气都被温度拱到了顶点,一点就着,恨不得朝最亲的人发一通火后,再一头扎进井里。
七点来钟,焦渴的白昼终于送走了太阳,地平线切断了高温的供养,大地迎来了黑夜,只是夜晚像不知被谁打断了腿,绵延的丘陵又门槛似的太高,让它一直爬不进来,祥河村一时间被笼罩在一层昏暗的天光中,炎热依旧阴魂不散。
“我们是去抠螃蟹呢!”文川不耐烦的朝屋里吼道,“不洗澡!黑灯瞎火的洗什么澡啊!”
上个星期,芦田家的老幺在河沟里游泳溺水身亡了,这件不幸的事扯紧了每一位家长的神经,其中绷得最紧的人中有文川的妈妈丁闵,这一个星期里每次文川出门,她都要问清楚去哪,只要是跟水有关的地方,她都禁止他去。
“我都十七了,不会再去河里游泳了,但是要去钓鱼抠螃蟹什么的,你能不能别那么紧张。我会水,而且再过两年我要出海干活啊,那海不必河厉害?”
文川从不撒谎,每次去哪都是实话实说。只要一听是河边,丁闵便会条件反射般的激动起来,开始的时候,文川会耐心解释,可丁闵根本不听,久而久之,他对她过于频繁的过激反应感到十分厌烦。他和陆铭他们早约好了今晚要去石桥底下捉河蟹,出门前又被阻止,火气便一下窜进了脑袋里。
“天那么黑,滑沟里怎么办,又是今晚的潮!”丁闵在屋里喊着,她心里也知道自己多说无益,可嘴上不会放弃。
“我又不是不会水。”
“你三舅还会水呢,那水鬼就爱叼水性好的,遇了巧了阳沟都能淹死人……”
文川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气冲冲的在外间屋的柜子里翻找手电筒,找到时手抽回的太快,手臂被柜门上生锈的铁钉钉帽划了一道浅浅的伤口。屋里面丁闵还在絮叨,文川把手电筒塞进书包,用手掌狠狠的搓了一下胳膊上的伤口,朝屋里嚷了一句:“淹死我得了!”摔门而去。
凤珍和陆铭已经在木匠家的车斗旁等着他了。他俩都穿着短袖汗衫,一人一双塑料凉鞋,手里提着水桶,背包里装着手电筒和长竹筷。
“烦死我了,我妈又唠叨我一顿。”
“要不咱们就别去了,我奶奶也不放心。”陆铭说。
“你怎么也这样?咱们去了多少次了能出什么事啊?再说这几天静海,不抠螃蟹吃啥?不抠螃蟹拿什么换这种塑料鞋?”文川义正言辞的说。
“行了别吵了,都出来了就去吧,早去早回。”凤珍催促道。
文川赶紧附和:“对对对,赶紧的。”说完跑到他俩身后,推着他们往前走。就这样,迎着渐渐垮塌下来的夜和凉下来的风,三个人朝村西石桥走去。石桥跨在祥河的一条支流上,退潮后,宽阔的泥滩裸露出来,上面布满了鹅蛋大的洞眼,豁然的像被潮水卷走了眼皮的大眼睛,密密麻麻的挤在桥底下。
与此同时,还有三个人像他们一样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出发了,只是去的方向正好和他们相反,这三个人的目的是村东头的圆风地。他们拎的也不是木桶和竹筷,而是麻袋和铁锹。
“要滚现在滚!你要是敢告密,我就把梭刀按进你嗓子里。”秃双福的大儿子杨俊英揪着他的同伙呈祥的衣领恶狠狠的说,“我大不了服十年海刑,但你已经死了,这笔账你自己算清楚。”
呈祥不说话,仰着头斜睨着杨俊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人看不出他的情绪。
“俊英你先撒开他。”第三个人吴海涛推开了杨俊英,背过身朝向呈祥,他的身材十分魁梧,像一堵高墙挡在两人中间。“你可别忘了,飞魂香你已经给我们了,我俩要真被人逮住,绝对会把你供出来,你就算今晚不去也逃不了。再说我们不过是挖几铲子土,给那箱子撬个角,拿点东西出来再埋上这么简单,飞魂香足够让那老头睡一宿的,没人会发现。我知道你还担心司责会,可你想想看,埋个棺材都那么费劲那么隆重,司责会会随随便便再打开它?假如过了几年真的又要开棺,谁能查出是咱们干的?谁能?”
呈祥沉默的垂下眼睛,盯着漆黑的路面,他的内心一直在胆怯和好奇的矛盾中挣扎,不管是贡献飞魂香还是临阵脱逃,都是一方暂时压倒另一方时做出的反应。但是和吴海涛、杨俊英的出发点不同,他不相信棺材里有金银财宝,他家是开药铺的,除了常人的医学类书籍,他还读过很多与后觋有关的药书,他猜测海棺里装着的是某种祥河村人惧怕又解除不了的力量,他渴望探索这种力量。呈祥把左肩滑落的书包带重新提上,朝吴海涛点了点头。
杨俊英白了他一眼,皱着眉头愤愤的说:“快走吧!”
呈祥和吴海涛是童年玩伴,长大后,呈祥接管了父亲的药店,而吴海涛出海当了船伙计,两人的关系渐渐疏远。吴海涛在当伙计时结识了秃双福家的大儿子杨俊英。两个人都是直来直去的性格,一开始互看对方不顺眼,因为占船坞打了一次架,结果不打不相识,后来成了关系甚铁的哥们。但相对于吴海涛的耿直,杨俊英横冲直撞的性格里还藏着一把毫无顾忌的尖刀,这起偷盗正是他的注意,他从他的父亲秃双福那听来关于海棺种种未落实的猜测后起的邪念。
夜已全黑,三个人在吴海涛家的胡同口处争执完,悄悄的上路了。上大路怕被人发现,他们打算走前后房的夹巷,先穿过东南角的大片村落,又拐了一个大弧线迂回到树林边界。林地里堆满了落叶,三人怕脚步声会惊扰到守墓人陈三斜,走的十分缓慢。当他们终于来到陈三斜的土坯房跟前时,陆铭三个人已经在宽阔的泥滩上捉住了十来只螃蟹了。
“他娘的,老子的电把子没电了。”凤珍说。
“凤珍。”文川蹲在泥地里,把筷子从洞里掏出来,看着凤珍的背影幽幽的说道,“你试没试过站着撒尿?”
“啊?”凤珍拍打着忽明忽暗的铁皮手电,没听清他的话。
“没事儿。”文川暗自忖度了一会,又对另一边朝洞口打光的陆铭问说,“陆铭,我刚才说凤珍的话伤不伤人?”
陆铭正聚精会神的盯螃蟹窝,也没仔细听他说话,有些敷衍的回答道:“还行吧,凤珍应该不介意。”
文川哦了一声,把手电筒关掉继续问:“那为什么金占强说我的时候,我特别难受呢?”
“他说你什么?”
“他说我应该蹲着尿尿。”
陆铭用筷子夹出来一只很肥实的螃蟹,可惜由于过于激动,筷子夹的太紧打滑,螃蟹刚被夹出洞口就掉了下去,溜进洞里没影了。陆铭抱怨了一句,冷冷的看了文川一眼说:“你和他关系又不好,他那是故意伤你啊。你对凤珍只是开玩笑。”
“哦。是不是还有这个原因,女生像男生本来就不会引起人们太强烈的反感,可是男生像女生就会,所以像女生的男生受到的攻击也就更强了。”文川说着说着像走失了魂魄,直勾勾的盯着浅浅的河面愣神,他的双眼映着手电筒铜色的灯光,仿佛是两只不可能再发出声响的铃铛。
“男的女的不都是人?再说了男女平等吗不是?那男的像女的,女的像男的有什么关系?”陆铭继续心不在焉的跟他闲扯着,一心只想把那只越狱的肥螃蟹再抓回来,“像金占强那种人,估计实在没什么优点了,才会把你并不是缺点的不同之处来来回回的攻击,来显示他比你强。”
“不是你俩这死姑娘开谈心会呢?老子电把子都不着了还使劲的抠呢,你这锃光瓦亮的不好好利用……给我拿来!”凤珍一把夺过文川的手电,往泥岸上一蹲,专心致志的捉起螃蟹来。
文川看着离自己很近的两束光,感到莫名的温暖,胸膛里像被充进了甜甜的空气,实实在在的鼓了起来。他对着漆黑的夜空,肆无忌惮的放声大笑!
“他娘的,你吓老子一跳!”河岸上空,凤珍的叫骂声和文川的笑声一同融进了微风里……
吴海涛三个人还没靠近陈三斜守墓的简易房子,先听到了他如滚雷般惊天动地的鼾声,从房前的小院里传出来。
“这种人守墓,那先祖们能安宁的了?”吴海涛半开玩笑的说:“飞魂香能省下了。”
可是话音刚落,陈三斜的鼾声陡然停了,三个人吓得一动不动,树林里腾出来片刻宁静,之后,一阵急促的吸气声伴随着鼾声再度响起。
“香不能省。”杨俊英低声说道。
天黑后,树林地带气温明显降低,十分舒适,林间的微风轻轻拂来,骚动着树冠沙沙作响,陈三斜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睡得昏天黑地。杨俊英轻手轻脚的跨过木桩围子,来到院内,从口袋掏出一包牛皮纸包,打开后拿出一条敷了飞魂香的手绢,利落的捂在了陈三斜的口鼻上。除了鼾声变小之外,陈三斜没有任何别的异常反应。
杨俊英朝身后吹了声口哨,吴海涛和呈祥立即绕过院子,钻进了树林里,没走多远便来到了圆风地外的灌木丛前。
不知道为何,太阳落山时天空还空荡荡一片,入夜后却乌云密布,不过这时月亮冲破了云海的封印升入高空,抖落的辉光像银色的大雨一样泼洒下来,照的树林间层层叠叠的枝叶忽明忽暗,也照亮了三个人跟前的圆风地,它袒露着每一寸的身体,沐浴在静谧的月光中,像一块被封存完整的圆形玉石,珍贵又脆弱。
吴海涛看着眼前雪亮的月亮地儿,告诉他俩不必使用手电,他们穿过几座墓碑来到榕树底下,这里光线稍微暗了一些,但仍然能轻易的分辨出地面动土的痕迹,树下有一个面积很大的方形板块,上面的土壤颜色明显比周围区域的暗沉。
吴海涛冲他们指了指那个地方,卸下书包,从里面拿出了伸缩铁锹。
三个人开始破土。
海棺比普通棺材大很多,要在日落的时段内将它入殓完毕就不能挖的太深,并且因为动土后,圆风地被破坏,司责会给它重新加持的藏穴觋文要在七天后才能生效,所以三个人很快挖到了海棺的封盖。
“涨潮了吗?”石桥底下,凤珍正追着一只逃跑的河蟹,耳边突然传来一顿一顿的沙沙声,她站起来用手电筒照着河面问,“还是有人来了?”
“怎么了?今天是十点的潮,没到点儿呢吧?”陆铭说。
明亮的月光下,文川探头看了看河面和石桥,没发现任何动静:“没人啊。就算有人怕什么?这里又不是私人的。”
“不是不是,你俩先别说话。”凤珍关掉手电夹在胳膊下面,双手廓住耳朵一动不动的站着,桥下传来的风声渐渐退去,凤珍在耳朵上用两只手掌弓出的小小空间,像破开了一个空间的豁口,接收到了另一个地方的声音,她仔细聆听着,好一会才分辨出来,那一顿一顿、沙沙作响的是铁锹铲土的声音。
“好了!”
一个低沉的男声从她耳旁,也从村子另一头的圆风地中同时出现。
吴海涛示意他俩停手,月光下,他看到海棺的封盖已经漏出来了,而他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同时传到了凤珍耳朵里。
“老杨东头,呈祥西头,我在中间,咱们朝南掀盖子。”
说完,三人各拿出一把铁镐,摸索着棺材盖板的缝隙边砸边撬。声音不可避免,叮叮咚咚的像给流水般的月光配上了声音。
“陆铭!文川!”凤珍叫了起来,“你俩赶紧过来!我听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有人好像在……”
一阵木板扭动的刺耳声扎进了凤珍的耳朵里,像魔鬼的长指甲刮擦着坚实的黑夜。吴海涛三个人将封板向南边翻了过去,棺材边缘竖着长长的铁钉,他们把手电掏出来,拧开前,杨俊英和吴海涛的脑海中闪过一片金光银光,然而,当他们把手电对准棺材口时,三束光像三只受惊的小老鼠,溜近黑漆漆的棺材里消失不见了。棺材口把月光、手电光全都吃掉了,形成一方真正的黑色,显得深不见底。吴海涛挪眼看了下远处的树林,雪亮的仿佛黎明到来。
“是不是盖着布了?”杨俊英冒失的把手伸进了棺材里面。
吴海涛还没来得及制止,只听杨俊英说了一句:“是水。”
三束对着棺材口的手电光重新出现,他们借着光看到了棺材里面的水纹,水位在升高,很快溢满而出,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如石油井喷般爆发出来。三个人目瞪口呆,一时间被恐惧锁住了脚步忘了逃跑。黑水越发疯狂,以超越现实逻辑的喷涌速度淹没了圆风地,等吴海涛他们反应过来逃跑时,半截身子已经淹没进了水里,吴海涛看见黑色的水浪中卷出一团团白色的东西。
杨俊英和呈祥被黑水冲到了灌木丛边上,吴海涛抱住榕树,顶着激流爬进了树干里。暂时站稳的他又看到了那个白色的东西,有两个,像人又像鱼,从杨俊英和呈祥的身边跃出水面,抱住他俩拖进了水里。吴海涛惊恐的看着他俩消失的地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头顶上,在浓密的树叶层间,有一个细长的东西正一截一截往下探,像一个被强行拉长的人体,脖子被绿色的藤蔓勒着,紫色的皮肤上布满了树皮疙瘩。当吴海涛发现它时,它柔软又粗糙的胳膊已经缠在了他的脖子上。
石桥底下,凤珍像突发癫痫一样倒在泥滩上痛苦的扭动着身体,她的衣服上沾满了泥巴。陆铭和文川吓得不知所措,一左一右按住她的肩膀,大喊她的名字。挣扎了一会,凤珍突然停了下来,偏着头,眼睛斜睨着远处的河岸,用不是她音色的声音哭喊起妈妈来,又过了片刻,开始冷笑,转过脸瞪着陆铭,恶狠狠的说:“慢慢折磨你们”然后又哭着喊道:“难受”,又恶狠狠的说:“不杀,不杀,慢慢折磨……”她的身体就像一个空花瓶,被装进了五六个灵魂,这些灵魂轮番在瓶身上映出各自的喜怒哀乐。
一只只螃蟹从泥洞里钻了出来,朝同一个方向爬去,越来越多,逐渐汇集成了大规模的迁徙,石桥底下压下来一片蟹钳摆动的声音。
文川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书,里面有一段内容和眼前凤珍的状态近似。他决定放手一搏,便一把推开陆铭,扭过凤珍的脸朝向自己,然后抡起胳膊,使出最大的力气朝她脸上打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凤珍被打愣了,她的脖子像弹簧一样甩到一侧静止了片刻又反弹回来,那张脸变得十分苍白,喜怒哀乐和其他不明所以的表情同时绽放出来,文川赶紧又朝她大腿内侧狠狠的拧了一下。
“哎呦!”凤珍的声音又回来了,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脸上挂满了汗水和泪水,像刚跑了五公里似的,然后猛地抬头看着他俩说:“出事了!咱们得赶紧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