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风暴中幸存下来的船队陆续驶回祥河村,李胜仁的渔船最后抵达。当他踩着船跳板踏上码头时,听见鱼贩正绘声绘色的对路人讲风暴的事。
“十来条,至少十来条又粗又黑的龙从海里钻出来,围着船就那个搅啊,快把海面搅到天上去了,那么重的发动机忽悠忽悠的就升了天了……”
李胜仁白了他一眼,踢了脚他家盛海贝用的泡沫箱子,离开了码头。
司责会的首领袁硕听闻消息后立即赶往码头,他已经年过六旬,身体却十分硬朗,花白浓密的头发总是抹很多油背在脑后,后脑勺光可鉴人。这次他穿了一件淡蓝色亚麻长衫,走在隆起的码头上,长长的裙摆被海风吹得四处翻飞。他叫来几个帮手统计渔船的损失,最后人们惊讶的发现,除了亏掉近五成的蓝奇夫子,船员中只有陶贤一人遇难。那一刻,劫后余生、还在心惊胆战的人们突然觉得损失不算特别惨重。
除了李胜仁。随着时间的推移,海上出现假山的场景越来越难以分辩真假,逐渐的,他开始怀疑是自己害死了陶贤。
回来后的几天,他像丢了魂魄似的,常常坐在码头的石头上发呆。伙计们吆喝他上船,他也充耳不闻。被拉上船就犯恶心,呕吐。之后他把船交给伙计们打理,自己回家休息去了。
休息的这几天,儿时听说过的一个故事像复仇的鬼魂似的寻着了他。这是一个在祥河村流传很广的故事,说曾经有一艘很大的渔船去远海捕捞,船上有三十几名船员,半途遇到了风暴,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大船在汹涌的浪涛上几度险被掀翻。这时,船头上空,乌云旋起巨大的旋涡,一道洪钟般的声音从漩涡中镇压下来:“拿来!”声音盖过了风暴的咆哮,清楚的撞进所有人的耳膜,紧接着,风雨和浪潮戏剧化的停了下来,一道金光从乌云中射到甲板上,“哐啷”一声,光芒中砸下来一个东西,众人围上前去一看,是一个生锈的弯嘴铁壶。没等人们议论,大风大浪再度袭来,飘摇之中,船长当机立断:老天爷要姓胡的!船上真有一个姓胡的伙计,被所有人淋湿的眼睛盯住了。他们在心中盘算着一个十分简单的选择题:他死了,我们可以获救,他不死,一船人都得陪命。最终,人们把姓胡的伙计推进了海里。海面上漂浮着很多大船上甩落的东西,幸运的伙计捡到了一个泡沫救生圈,他套上救生圈,一会功夫便被海浪推到了离船很远的地方,他绝望的看着渐渐远去的大船,心中的希望被无垠的海面压入深深的海底。
“咔嚓”一道刺眼的紫光从乌云的旋涡中劈下来,击中了大船,船上所有的人都被劈死了。雷暴过后,风雨缓了,浪头平了,姓胡的伙计被余波又推回到了大船旁边,他带着复杂心情重新爬到了船上……
躺在床上的李胜仁一遍一遍回味着这个故事,船长出现时,那张老谋深算的脸变成了他的模样。
他怀揣着无法与人诉说的苦闷心情,终日躲在家里,对渔船的事不闻不问。但是码头却出现了一片繁荣的景象,归来的人们摆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姿态,更加勤奋的劳作,在努力生活的同时,也偷带着预感福运快瞅见自己的小心思。总之,繁忙的码头笼罩在一层欢快的气氛,买卖里讨价还价的嘴脸也比平时和善了许多。
直到一个星期后,一口棺木驾着黎明前缥缈的黑暗来到了祥河村的渡口,在醒来的白昼中登上了灰色的海岸,才打破了愉悦欢腾的热闹气氛。
是二号河道的秃双福第一个看到的。那天是六点半的潮,昨晚出海的伙计们把一切收拾妥当,只等养足精神第二天起航。秃双福晚餐蛤贝炖海梭吃咸了,咕噔了一大勺凉水,约莫五点多钟的光景,他被尿憋醒,摇晃着身子奔到了船头,眯瞪着眼一把抹下裤子,开闸放水,像横开浇地的水管子,湍急的焦黄色水柱越过船舷飞射进河沟的水面里,激起一圈荡不开白色泡沫,泡沫包裹着水柱入海的声音,催眠似的把立在船头的秃双福拿的越来越低,眼看要一头栽过去时,水流断了断,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还没来得急后怕,眼瞅着一个黑乎乎的大家伙幽幽的漂进河道,撞上了船头。
当袁硕赶到现场时,秃双福已经带着伙计把它抬到了岸上,人们也不出海,也不卖货了,全都凑过来看热闹。海上的来物被三四层人围了起来。
有人小声嘀咕道司责会的来了,人们回头张望,给袁硕让开了一条路。袁硕走进去,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口棺材,而且是一口“裹石棺”。
它和普通的棺材形状不太一样,一头大一头小,俯视像个花瓶。总长约三米,高一米,棺体侧面呈圆弧状突出。纯黑色的原木封盖,没有雕花,上面有两圈乳白色的年轮,一大一小,一上一下,像一对漂浮的水母母子,风干在了木板上。棺材头尾的封板不见了,露出粗糙的暗红色石壁,石壁上的花纹有黑色,白色和橙色,像一层层海浪推在沙滩上的痕迹的叠加。
“袁叔,您说这是个啥?”秃双福抢着说,“我一泡尿还没撒完,愣是让这家伙给吓回去了。”
周围人哄笑起来。
袁硕冷着脸,盯了棺材石壁处的花纹一会,抬起头对秃双福说,“你没尿它身上吧?”
“没有,离得老远呢还,起先我以为哪漂来个船呢?”秃双福说着靠近棺材,指着石壁说,“可你说这中间是石头不,怎么石头还能漂呢?”
“有木头裹着啊。”袁硕抬头望着人群,“李胜仁呢?”
人们纷纷左顾右盼,寻找李胜仁。
“李大哥这几天病了,在家休息呢。”远处李胜仁的一个伙计说。
“那你几个,招呼袁同,王友家几艘船,一起把这家伙拖回海里,拖得越远越好,让它哪来的回哪去。快点。”
“别介啊袁叔,不打开瞧瞧里面是什么吗?是不是石头船上的百宝箱啊,怪好奇的。”
“打开?你得亏没尿它身上,不然现在早捂着裆到处找你的命根子了。赶紧!袁同,王友呢,架回去。”
袁硕神情严肃,不容许其他人再开玩笑,旁人询问这是什么,他也不置可否。袁同和王友被叫了过来,了解情况后,立即招呼自家伙计过来帮忙。
众人在袁硕的指挥下,将他们还不知道的棺材推回海中,等它浮在海面上时,袁硕命人用木板和麻绳给棺材套了个棱柱架子,三根手腕粗的绳子绑住架子后又分系在三艘大船上,由这三艘船拖着入海。
“一艘不行,必须三艘,相互照应。”面对人们的疑惑,袁硕如是说,“拖到我们最远的捕鱼圈,再远二十里。”
三只渔船加足马力,一路全速驶入大海中,第二天晚上回到了码头。三艘船的人员安然无恙的登陆,告诉好奇的人们,他们已经把那个黑色的大盒子放到了蓝奇夫子迁徙带以东三十里远的地方了。
第二天清晨,依然是六点的潮水,一波在浅海筛小蛤贝的妇女们又看到那个黑盒子的身影,悠悠荡荡的划进祥河村的海岸。
“你们放的不够远。”袁硕断言,我跟你们去,你们这两个来回烧的曼鲸骨油,伙食开销,司责会承担。”
袁硕跟着出发了,在他勉强认同,也是船只互相搭救可以返程的极限地带,释放了棺木,西风吹着风浪,拍打着棺材往更远的东方漂去。船上的人目送着它逐渐消失在东边的天海一线中,才启程返航。
他们回来后已经是深夜了。第二天,在黎明到来之前,袁硕站在棺木两次漂入的河口岸边等待着,黎明前的黑暗一点点褪去,天空露出淡淡的玉白色,阴天,云层背后氤氲的晨光细细的漏进人间,逐渐明亮的海面上,那口黑色的棺材意外又不意外的走进了袁硕的视线里。
这一次,流言传播稍显滞后,第三次才打开口舌市场,可能也是憋得太久了,内容格外丰富。有人说这是石头船上掉下来的魔盒,里面禁锢的全是自杀者的鬼魂;有人说这是石头船的一个时空盒,打开之后能够走进前世和未来;有人猜中它是一口棺材,是东海对岸巨人群落的棺材,里面装的东西除了巨人尸体外,其他又回到了石头船的某些宝贝上了;还有最没创意的谣传是它里面装满了金银财宝。
石头船是一艘无主之船,由黎山的龙脉石打造,轻盈如幽灵,飘荡在人间专门捕获自杀人的灵魂,让灵魂为它永恒服役。传说谁能成为石头船的主人,谁就可以掌控时空和万物的生死。
袁硕无视外界纷纷乱乱的猜测,召集其他司责会成员开会,大家一致同意由袁硕祈求海神“降身”指点。
“海神”降身指点,顾名思义,请海上的神明附身在一位有资格的人身上,传授方法,答疑解惑。祥河村的正派神明是海神,它无名无姓,像一种打了马赛克的信仰,封印在每个传颂者的脑壳上。请海神上身前,受降者需要在双臂和双腿上割下四道伤口,涨潮时分,平躺在海滩上,被海浪一层一层扑向身体,心中默念请示的祷词,等到全身被海水淹没,仍然没有窒息的痛苦时,降身成功,此时便可以发问。
降身前还有许多其他准备工作,比如静海,在降身前七天,人们不可以开发动机出海,受降者需要食素七天,七天内不可以洗澡剪头发剪指甲等等。可是这次,袁硕对这具海上漂来的棺材有着强烈的不祥预感,三送不走,更加担心它是装满灾难的潘多拉魔盒,于是通知其他司责会成员召开了紧急会议,会议通过了他提出的“恕罪请神”,即因特殊情况,省去静海、吃素等规定,直接降身。
降身当晚是七点的潮水,快到点儿时,能明显看出浪潮扑在沙滩的痕迹一层层推进,袁硕接过助手递过来的被火把燎过的短刀,在胳膊和小腿的皮肤表层各割了一道口子,最后一道割的比较深,血液像翻过山头的岩浆,从伤口冒出来顺着小腿向下流淌。袁硕婉拒了另一位司责递过来的手绢,挂着四道流血的伤口,走近大海,趴在了潮水刚刚退去的海滩之上。
一层层浪头扑向他的身体,蛰的他的伤口生疼。第一波海水涌进他的鼻腔中,他感到一阵痛苦的酸涩,胸中憋住气没有正常呼吸。第二波浪潮高了一个水位,像一条很厚的湿毛巾,捂住了他的脸。第三波海水正要盖过来时,远处黑暗的海面上突突突的响起了发动机的声音,其他司责立即飞奔过去,打开手电搜寻发现一条船正打算从河道驶离码头。
降身仪式开展的比较仓促,静海通知没能传达给每一个人。司责会人员站在岸上摇晃着手电和火把向其示意,可船员似乎并没发现。无奈之下,他们大声呵斥其熄火,但发动机的声音很大,他们必须喊出更大的制止声才行,以至于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最后,一名司责不顾危险,跳到了渔船甲板上,闯进船舱揪出船员才把发动机熄掉。
码头恢复了宁静,众人赶回到降身现场,他们惊恐的发现袁硕从海水中坐了起来,双手掐住脖子,用一种沙哑的毫无气力的声音呼喊着什么。他们赶紧冲过去,一起用力掰开他的双手,只听他声嘶力竭却像被调小了音量似的喊道:“妈妈!妈妈……”
两个司责一左一右掰着他的手,另外两个一前一后拖着他到高地上。
“上了别的仙儿了。”一位叫孙云的老司责看着痛苦不堪的袁硕说,“起来。”他推开那四个人,两只手伸进袁硕的腋下,隔着麻布汗衫,朝他咯吱窝下最软的肉上狠狠的拧了两下,还不够,又朝他大腿里子各来了一下,罢了,孙云吐了一口唾沫在掌心,对着这个比他年长十岁的老人的脸上甩了两个响亮的耳光!
袁硕先是惨叫挣扎,被打了耳光后安静下来,痴呆了似的盯着孙云的肚子,像穿透了他的身体,眺望着澎湃的黑色大海,然后叹气似的说了两个字:“厚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