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当初只是借助凤珍的“眼睛”瞥见了丰在及的容貌,但文川对他从棺木中摔出来的那一幕记忆犹新。他暗黄色的皮肤,布满伤疤的手臂,那张宽宽的国字脸以及精致的美人尖,文川都记得。所以他十分确定,眼前这个目光涣散的老人就是丰在及。
“是你吗?丰在及……爷爷,老爷爷?”文川不知道该尊称他为什么,毕竟他毕生从未碰到过已经去世近半个世纪的人。
不过什么称呼也无所谓,因为丰在及好像根本听不见,也看不见。文川在他面前呼唤了好久,他始终不为所动的坐在浮标上,双腿淌着海水,眼望远方,像在等一条没有归期的船,又或许只是在发呆。
“丰老?”文川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膝盖。突然,丰在及抬起那条腿,海水飞溅,文川没被踢到,却被吓了个半死,一头扎进海里,呛了几口苦涩的海水。
接下来漫长的五分钟里,回荡着丰在及积攒了近五十年的笑声。
文川没有打断他,让他尽情的笑,等到他心情平复的差不多时,才开口问道:“这里是哪里?”
丰在及擦干眼泪,低头看着在海水里泡着的文川:“你吃炸鱼酱吐骨头吗?”
文川本来挺开心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了,可这种没头没脑的对话,他实在觉得荒谬又诡异。
“不吐,我妈炸的鱼酱骨头很软。”他先顺着他的意愿回答,然后说:“换你回答我了,这里是哪里?”
“我好久没吃过鱼酱了。梭鱼酱,鲅鱼酱,啧啧。”
“我问你话呢,你听见没?别提鱼酱,告诉我这里是哪里!”文川不耐烦的说,不在乎他元老或者长辈的身份了。
丰在及像从美梦中惊醒,神情变得严肃,转过头扫视了文川一眼说:“你最好给自己留个念想,不然将来这里吞了你,兴许也是连骨头都不吐。”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但看您老人家好像终于醒盹儿了,所以请别叨咕那些玄了吧唧的梦话,回答我的问题。这里是哪里?”
文川话音刚落,丰在及眯着眼睛迅速反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尝试进入我父母的梦垒,结果就来到了这里。”
“所以啊。”丰在及张开双臂,摆出向客人介绍自家客厅的姿势。
文川读明白了:“你说这是梦垒?”
“没错。”
“那我父母呢?”他四处张望。
“我看你脑袋瓜里装着挺多知识啊,你应该是个聪明的孩子,别再自欺欺人了,你心里清楚的很,你进错了人家。”
缓和的海浪推搡着文川,他把着浮板,尽力平衡在和丰在及不远不近的地方。我进错了梦垒?我进错了梦垒……心底有个疑问一层层往外冒,最后变成了丰在及的音色,人称换了,口气也变得肯定:你进错了梦垒,你进错了梦垒……
“我得出去,请你告诉我方法好吗?我还得……”
“还得救你的家人,以及你的朋友陆铭和凤珍的家人,甚至是全村的人是吗?”
“你都知道?”文川瞠目结舌。
丰在及用食指和中指点了点太阳穴:“你以为我是靠掰手腕守下的祥河村吗?我能看到人们记忆里的事。”
文川觉得这样更好,态度也软了下来:“所以用不着我多说了,求求你让我赶紧离开这里,我们也是在拯救祥河村啊!”
“说你聪明你却老犯傻,如果我能轻易的把你送走,还用被困在这里这么久吗?你和你的朋友偷看他们挖我坟时,我都漂在这四十七年了,零头都不算给你。”说完他抬起了头,默然的盯着太阳。
太阳挂在穹顶正上空,文川猜不出它即将落向哪个方向,丰在及可能知道,他是靠数日出日落计算时间的吧。
文川也盯了会儿太阳,眼泪刷的流了出来:“那怎么办啊?”他绝望的、有些耍赖似的哭喊着,双手顿时失去力气,身子沉进海里,不一会,窒息感又逼迫着他游出水面,海水泪水在脸上混成一片。“你就没试图寻找过出离捷径吗?”
“我的能力是看穿人的过去,可这里除了我没有别人,我无法施展能力。”丰在及低下头,喃喃自语,眼神又涣散开去,像一滴墨水落入大海中,“不过……”他停顿了一下,郑重其事的说:“我也有我的猜测。当我发现真相后,我也离不开了。”
“什么真相?”
他深吸了一口气,把目光举向远方,开始娓娓道来:“那天我突然开窍了,一直窥探别人的过去,为什么从未想过审视一下自己?于是我对自己下手了,我开始追忆我的过去,才发现这一切都是阴谋。”
文川认真的聆听,听得出丰在及的声音在颤抖,他能感觉到他激动的心情,但分辨不出这是出于公布真相的快感,还是因为真相本身的重量。
“我遭遇的这个梦垒不是战后地雷,而是一个陷阱,是曾经和我并肩作战的同伴为我设下的。”他的表情逐渐僵硬,“我重温着和他相处的每一个瞬间,沿着我们共同的记忆一步一步的走,当时没有觉察的,现在全都看清了,他鼓励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引诱我迈向那个他布置好的陷阱。可惜当时的我只能看到人的回忆,看不到他的内心……”
“我没有办法向你列举他的罪恶行为,因为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后,一切都变了,我再回顾过去,记忆的画面开始萎缩、坍塌,往事一件一件变成空白,有些事情再努力的想,也只能想起一些细枝末节,记不得全貌了。再后来,关于他的事,我只记得一件,就是他背叛过我。我没能力回去了,我也回不去了。”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想办法逃出去,出去后把那个人大卸八块。”
“你不会的。”丰在及肯定的说:“你跟我一样,也被人出卖了。那个叫李凤珍的女孩,是她把袁硕祭奠在我坟墓里的梅花枝放到你枕头下,才让你错进了我所在的梦垒,那株梅花枝算是我的信物。而我之所以能看到,是因为当时你用了托物入梦这个方法,让自己处于催眠状态,催眠的真正意思是身体休眠,让灵魂感知,你被催眠后,灵魂活跃,依然能看到你闭上眼后的世界,只是无法输送进你的意识里,并且你的灵魂和你即将进入的这个梦垒连通,我在那时就已经看到了当时发生的一幕,见到你本人后,那一幕更加清楚——她摘下了眼罩,从眼洞里拿出那截梅花枝,放在你的……”
“你胡说!”文川高声反驳,“看来你真的读不懂人心,你完全不知道我和凤珍陆铭的感情有多深,她能对我做这种事,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丰在及没有立刻回嘴,他抬起头看着太阳,打趣似的说道:“巧了,在这里,太阳就是东落西升。”
“胡扯!你怎么能分辨方向?”
他转过身,从背后的浮标架子上摘下一个挂坠,打开后给文川看。那是一个指南针。“我们可以等待着,让时间验证,虽然那样做有些冒险。”
文川恶狠狠的盯着那个指南针,一言不发。
“我是无法读到凤珍的内心,所以我只能告诉你她的行为。她的确把梅花枝放在了你的脑袋下面。不然你怎么会来到这?”丰在及的话语变得冷冰冰的:“还有一件事,你难道不好奇吗?你的方法是对的,可你既枕了你父母的胳膊,又枕了我的梅花枝,为什么偏偏走进了我的梦垒?”
文川听到这个问题,仿佛看到一条鲨鱼从脚边游过。
丰在及没有咄咄逼人,而是岔开了话题:“你刚才为什么哭?当你听到自己出不去时?”
过了好久,文川才反应过来,可是嗓子锁的很紧,说不出来话。
“是因为自己被困,还是因为救不了家人,哪一个因素更多一些?”
文川继续沉默。
“如果我跟你说,有一个办法,或许能搭救那些村民,你愿意尝试吗?”
他终于开口,嗯了一声。
“我不知道他是心存一丝仁慈还是更恨我,他设计的这个梦垒,实在巧妙。首先它一直‘保护’着我,不让我自杀,我在这里饿不死淹不死,怎样都死不了。其次,这是一个非定向梦垒,战争中用于轰炸的梦垒都是非定向的,因为轰炸重在数量,所以他把这个陷阱做成非定向的才合理。下面是巧妙的地方,这个梦垒只能长久的容纳或者保护一个生命。当它里面有多过一个生命个体时,它会被梦垒吞噬,我不确定时间长短,但应该不会很久。说白了,你进来以后,如果不加干预,不久就会灰飞烟灭。”
丰在及喘了口气,歇息片刻后继续说:“由于进入梦垒相对容易,他这样设计,是防止有人进入,在我这得到真相,恰巧又有强大的能力找到出离捷径,出去后昭告天下,毁掉他的前程。他只在意他的前程!”
“但是,有一种方法能救你一命,那就是让位。当梦垒中多出一个生命时,保护的针对性会发生混乱,这期间,前人是可以死亡的,但必须是在后人同意接替的情况下。也就是我死去,你代替我,继续接受梦垒的‘保护’。”
“所以你看,他设计的多么巧妙,无论哪种结果,都不会有人从这里带走真相,除非藏菊崖违背死誓,公开逝者隐私,可惜啊,那只是个传说中的地方,谁知道我死后会不会去那里。”
听完这些,文川终于开口:“难道就没有人进来,在他被吞噬前,发现捷径离开吗?”
“有这种可能,可如果他即使发现了捷径,也走不出去呢?”丰在及苦笑着说:“如果,如果出离的捷径是一个摇摆的捕鼠笼呢?”
文川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捕鼠笼?”
“那就是我的猜测。我怀疑,出离捷径是我对他的爱。”丰在及又强调了一遍,“我猜测,他把我对他纯粹的爱做成了出离捷径。如果我爱着他,那我不会认为这个梦垒和他有关,找捷径是南辕北辙,可当我发现了他的阴谋和背叛,在破碎的爱中幡然醒悟,不再爱他了,那出离的捷径也就消失了。我卡在了一个左右为难的矛盾里,就像摇晃水瓶中的老鼠。”
“所以啊,除非是一个深爱着他的人,来到这里才可能再走出去,可是,当那个人获知了真相,如果能出去,说明还爱着他,是不会将我的话公之于众的,说不定根本就不相信我。而如果这个人选择相信我,即使还爱着他,也不会再爱的那么纯粹,那这个人也就像我一样出不去了。更何况我太了解他了,他有太多方法让人们对我和这个梦垒避而远之。”
“爱可以掩饰,可以假装,但在梦垒中,它是最真实、最敏感的存在,觋术再强大的人,也无法改变它。”
在水里泡了这会儿,文川觉得身体不但不冷,反而热乎起来:“所以,你说了半天,是想让我替代你?”
“是的。”
“可我要怎么相信你说的是实话?”
“你不觉得海水越来越热了吗?”丰在及晃悠着双腿:“这就是梦垒吞噬你的征兆,当海水沸腾起来,你就会死去,包括你的魂魄。”
文川摇摇头,他不是在否定丰在及,而是无法理清头绪:“我觉得你说的越头头是道,我就越怀疑你在编瞎话。你困在这里,束手无策,怎么能研究出这么多原理性的东西。好像一切都是你建造的,是你在自导自演。”
“四十七年,当你被困在这里四十七年,你的精神会和梦垒长在一起,它会告诉你真相,关键在于,你是否能发现,发现后是否会相信。”
“那你要怎么做呢?如果我代替了你。”
丰在及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我会借你的口,带他们找到真相。”
“具体点。”
“海上漂来的棺材里装着六对童男童女,他们是祥河村发生海祭时的贡品,那是几十年以前的事了,但事情是真的。他们这次回来,目的只有一个:复仇。他们也知道,祥河村早已物是人非,但冤冤相报何时了,只有让仇者或者他们的后代体会同样甚至更强烈的痛苦,他们的亡灵才能得到告慰。说白了,当年他们是怎么死的,这次,全体祥河村人要付出同样的代价谢罪。”
“那人们不就都死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文川觉得海水的温度明显升高了。
“在他们建筑的梦垒中应该不会。”丰在及似乎也没有把握,“但是,我肯定能带你的朋友进入那里,和他的家人会面。”
“怎么带?你的肉身都已经消失了,你知道吗?”
“但是我的灵魂还没有,我会在灵魂消失前,带领他们走进真正的入口。”
“你并不单纯。”文川戏谑的说。
“也对,也不对。我可能本身并不单纯。”丰在及承认道:“但我的目的是单纯的,我只想尽快结束生命,彻底闭上眼睛,长眠后永不做梦。如果你同意,成全我也会成全你;如果你不同意,我就当你没来过,继续在这里享受比死亡还要漫长和煎熬的永生,选择权在你。”
文川盯着海面,看着一丝丝蒸汽从波纹中飘散开去,在空中化为乌有,他脖子上的伤口又开始痛痒起来。
“我不会忘记我妈做的炸鱼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