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伙计最先发现李胜仁夫妇的尸体,后经专业人士调查判断,凶案过程为寇艳菊用碎酒瓶刺死了李胜仁后再服毒自杀。
刚平静下来的祥河村又生起舆论的风波,在有人把此事和梦垒联系起来的当口,李胜仁的邻居站了出来,道出这对夫妇感情不和已久的秘密,悲剧的根源找到,有心人士的口舌方才被拴住。
于是,人人开始扼腕叹息这对儿女双全,家庭幸福的模范夫妻了。
不管这件事是否和梦垒有关,祥河村近期灾祸不断是有目共睹的,村民合计为李胜仁夫妇举办葬礼后,抬一出大戏给祥河村冲冲霉运。
这是祥河村被梦垒封锁的第四天了,这天下午五点多钟,村喇叭底下的十字街道上,一米高的圆形戏台搭建起来。戏台上铺着草绿色蓬盖布,中间立着一根竹杆,杆顶悬挂着一盏大瓦数的白炽灯,工作人员将各种各样的道具搬至舞台不同的地方,有饭桌,水缸和床铺等等。观众围了好几层,对上好妆但没换戏服的演员指指点点。
北街上,离戏台不远的地方摆放了很多开天雷和鞭炮,等戏落幕后就燃放,是进一步驱除霉运用的。
丁闵央求了老半天,庄念禾才答应来看戏,等五个人吃完晚饭抵达时,还以为谁家小卖部在一折抛售呢,十字街被村民围了个水泄不通,连街角人家的屋顶和墙头上也满是人影。
他们没往里生挤,戏台够高,站在最外圈也能看个大概。
过了半个来小时,舞台布置完成,演员在邻舍里换好了戏服,乐器组也准备就位了,一只古铜色的唢呐在戏台后面抬起头,迎着火云燃尽的红色天空,道出一声苍凉的啼鸣,正式拉开了大戏的序幕。
这场戏的名字叫《嫂宴》,伽湳戏,一共分五场,分别是:月光;月圆;月缺;冷月;血月。
伽湳是弭海海岸之外的地方,具体在哪里,现在的祥河村人也不知道,老一辈传言那个地方极其重男轻女,在他们的传统中,女人的使命是伺候男人,结婚是她们人生中最光荣的事。婚后如果丈夫死了,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个女人将彻底失去社会地位,她不能改嫁,要以仆人的身份,为婆家当牛做马一辈子,因为她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那就是没有照顾好她的丈夫。
唢呐奏毕,报幕人登场,这人是杨发的大女儿杨新兰,今年二十岁。她涂着煞白的粉底,眼睛正下方各抹了一晕胭脂,桃粉色连体束身纱裙卷着层层荷叶边,她轻飘飘的走到了舞台中央,向观众简单的问了声好,然后清唱起了《嫂宴》的故事背景,内容大致如下:
女主角叫震秋月,付清人,自幼丧母,与父亲相依为命。她的父亲震才方做丝绸生意,家境殷实。因工作关系,秋月成年后跟随震才方来到了伽湳,在这里遇到了她未来的丈夫尹忠。然而那时,秋月还没有觉察到当地男尊女卑的传统,也没有预见结婚后等待着自己的悲惨命运。
报幕结束,杨新兰退下,饰演震秋月的女角登场。她叫魏青云,祥河村黎山派第九代传人,冥戏一姐,魏家长女,五岁接触戏曲,一唱就是三十年。虽然她生了一张娃娃脸,涂脂抹彩后仍显老气,饰演大十七岁的角色略有难度,好在她悟性很高,对刚刚成年又初来乍到的少女的表现拿捏的恰到好处。
首章“月光”正式开场,象征爱恋的月光用白炽灯模拟,正好,天色也暗了下来。
男女主角的相遇十分的简单。震才方随一行生意人去楼上喝茶,秋月觉得无聊,跑到楼下闲逛,逛累了倚在酒楼门口的石狮子旁休息,眼睛望着墙角发呆,尹忠正好从墙角处拐过来,顺着她的目光,就那样大摇大摆的走进了她的心里。
尹忠的长相,用秋月后来的话说,鼻子再大一点,或是眉毛再高一点,或是嘴巴再小一点,都会偏进别人的心里。那次相遇,让情窦初开的她明白了一见钟情的肤浅与深刻。
尹忠也觉察到了秋月,但并没有动心,不是秋月不漂亮,而是在当时他压根没有考虑太多,秋月只是路上随便偶遇的一个美女,让他养了一下眼睛而已。
秋月看他走进了一家药店,她以为他去买药,可这一进去就没出来,等震才方谈完生意下楼,她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之后是隔层纱戏码。秋月第二天去了药店,发现他竟然坐在柜台里面,于是赶紧假装生病抓药,这一抓就是半个月。秋月将所有能想到的病“生”了一遍,就是没想到可以替人拿药。尹忠觉察出了端倪,但没有往那方面联想,是一位老病号戳破的窗纱。老病号第三次来看病时又遇到了秋月,等她走后,她对尹忠撂下了一句话:小伙子,姑娘得的是心病。
两人正式认识,虽未确立关系,可彼此心照不宣。这段日子其实是最值得回味的,就像包下了全部的奖券,你知道其中一张是大奖,每过去一天就刮掉一张,中大奖的日子越来越近。凌驾于命运之上,玩弄着本该玩弄人的中奖游戏的体验,比中奖本身更让人上瘾。
他们像置身于一条漆黑的小巷,夜空垂下了一束只属于他们的月光,照亮了通向彼此的路。
男女主角在沉默凝视的戏份里跳脱出来,通过画外音的形式,各自欢唱着内心的渴求,感染着观众。
次章月圆主要讲婚礼。婚前几幕小戏,引出了尹忠的家人,分别是尹父,尹母,大哥尹义,大嫂绮枚以及侄子小继五人。饰演尹忠侄子的小演员是杨发家的老幺杨健旭,今年只有七岁。
迎亲部分将戏剧推向了一个高潮。乐队里,唢呐齐鸣,锣鼓喧天,演奏着大家耳熟能详的婚乐,舞台上,众人披红,载歌载舞,比现实中的婚礼还要热闹喜庆。
观众的情绪被点燃,十字街爆发出一波接一波的鼓掌和喝彩,有些人不由自主的跟随旋律舞动起来,台上台下,一片欢腾。
第三场:月缺。题目里透露着不详的事情即将发生。剧情没有急转直下,而是躲在秋月婚后对迦南男尊女卑传统的认识过程中,一点点转变。看似平淡的几幕戏里埋伏着很多暗示,包括大哥对秋月的垂涎,震才方生意破产,婆婆家人的虚伪以及尹忠的死亡。本场结局,秋月被诊断出身孕,同一天,采药回家的尹忠因救落水人遇难。乐队用铁板和铜锣模拟出了一道雷声,宣告秋月悲惨命运的开始。
第四场“冷月”一开场,白炽灯突然熄灭,黑夜迅速扯紧十字街的兜口,今晚月光很亮,但一时照不进观众刚刚被抽走光线的眼球里。他们以为是剧情需要,惊叫了几声没有了动静,等白炽灯再次点亮时,人群最外圈,离庄念禾十几步远的地方,又出现了一双湿漉漉的脚印。
冷月的戏份里,先是震才方生意被骗,又被债主追杀,与秋月失去了联络;之后尹忠救人遇难,秋月成了寡妇。葬礼后,婆家人卸下了面具,以遵照传统为由,将秋月视牛马鸡狗对待,公公婆婆和大嫂对她的打骂如同家常便饭,尤其是大嫂,只要秋月干活一怠慢,她就拿织网的铁梭子刺她,对外还编排了一套秋月人尽可夫的过去。
整场戏,秋月全都穿着肮脏破烂的粗布衣,露着的身体涂了红色紫色的药水,模拟梭针刺后的伤口。她的脸上抹了煤灰,头发披散着。她的唱调里加入了哭腔,哀伤的戏词勾下了很多人的眼泪。
最令人发指的是,大哥露出兽性,对她开始了肆无忌惮的侵犯,舞台上用诡异的舞蹈动作表现着强尖的场面。秋月生不如死,她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咬牙坚持着。她逃跑过很多次,每次都以失败告终,他们把她抓回来后,也不打她,而是扒光她的衣服,给她泼一身鸡粪,拎到大街上示众,告诉外人这个女人坑害了她的丈夫后不尽守寡之责,试图逃跑,乃枭獍之心,背恩忘义。很快,伽湳的老百姓都知道了尹家有这号破烂货。秋月人人喊打,被无数双正义的眼睛盯着,逃出尹家大门也无济于事。到最后,就连她的大侄子,在大人的教唆下也改变了态度,用石头子砸她的肚子,诅咒她生一窝老鼠。
第四场终了时,全场寂静。
报幕人再次登场,她换了一身深紫色的旗袍,走到舞台中央,用凄凉婉转的腔调唱着衔接剧情的戏份:
命是长河一岸
一去无牵绊
平顺无常
风浪不歇
把闭月羞花
打得月残花谢
后无家前无岸
怀中骨肉系生念
谁知
月黑风高凄冷夜
人皮兽心再作孽
呜呼
一地红池两心散
涕泪流干血脉断
奈何
回春妙手伸地府
孤魂野鬼回人间
也罢
以恨为水仇为米
吃尽人烟做鬼差
且闻鬼差声声哀
恶渣!
拿!命!来!
终章“血月”被一群密集的鼓点声催促着拉开帷幕。不知道是夜色更暗了,还是灯光更亮了,舞台上用简单的道具搭建的家显得窗明几净,大圆饭桌上摆着月饼,水果和两根燃烧的红蜡烛,今天是中秋节。
“你放屁啦?”
观众发出一声质问。
“谁放了?”
“不是!真臭!”
“咳咳!”
舞台上,蜡烛抖动了一下熄灭了,棉芯上冒出一缕苍白的烟,像人死后的鬼魂,升入了夜空里。
最先登场的是小继,他腆着圆圆的肚子,一手拿着啃过的月饼,一手拿着弹弓,从舞台一头跑到了另一头,嚷嚷着要喝水。他跑进厨房,掀开水缸盖子,拿起木勺,假装咕咚咕咚的喝水。
秋月登场,从暗处一步一步走进灯光下。
观众发出惊呼。太美了。
和上一场乞丐般的装扮对比,秋月判若两人。白皙的皮肤,丰满的红唇,偏分刘海,厚重的长发垂到腰际。她穿着一件黑色勾边的绛红色旗袍,裙摆上绣着纷飞的金的落叶,外面还披了一件及地的黑色开衫纱衣,黑色包裹着红色,像被乌云吞噬着的一轮血红的月亮。
她慢慢的走到厨房,来到了小继的身后,将他按进了水缸里。
水缸里并没有水,小继假装溺在水里,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可是他真的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他的喉咙被水缸的边沿死死的卡着,很快勒的满脸通红。秋月挡住了离他们最近的观众,其他地方的人看不清细节,只觉得小演员扑棱着双臂,演得十分逼真。
小继的胳膊垂了下去,杨健旭死了。按照之前排演,怕小演员在地上装死太难受,设计的情节是等他死后,秋月把他扔进缸里,躲开观众的视线。
秋月把他扔进了缸里,盖上了缸盖。
尹母登场,她坐在梳妆台前梳头。秋月走进屋子,尹母瞪了她一眼,秋月未等她张口,冲上去拿起梳子,殷勤的替她梳头。尹母哼了一声,默许后说了一句话。
“让你换身干净衣服过节,不是让你重操旧业。”
梳头和上妆完毕后,秋月给尹母系上了一条紫底银丝印花的丝巾,并用它勒死了她。
漫长的一分钟,人们在恐惧中惊讶着老戏骨的演技,场面实在太逼真了,有人不太相信这是演戏。秋月把身上的黑纱脱下来,盖在了她的尸体上。
“饭呢?”舞台另一头响起尹父的怒喝。
秋月拿起尹母屋内的一瓶酒,打开瓶塞,从袖口里抽出一个纸包,将里面的药粉倒入了酒壶中,端着酒壶款款的走了过去。
尹父也是个色胚,人前把秋月当狗一样对待,睡着后把她吃了一遍又一遍。此刻,精心打扮过的她站在他面前,让他一瞬间回到了梦里。秋月不傻,早就从他眯缝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肉体,三言两语就劝他喝了酒。
尹父脸色铁青的趴在桌子上时,尹义从台下笑着走了上来,一路对着观众唱说自己下午掷骰子赢了多少钱。
他走到舞台中央时,停了下来,灯底下摆着一张盖着红布的圆桌,是第四场戏结束时被人抬上来的。秋月背着他站在桌子另一边,当他转过头时,她恰好也回过身。秋月一把扯开红桌布,大盘小盘的炖肉炒肉挤满了一桌子。
“弟妹好手艺!”尹义淫笑着坐了下去,抽开旁边的凳子,边朝秋月笑边用手抚摸着凳面。
秋月漏出一个直挺挺的笑容,机械的走了过去。
双方开始歌唱。
男问女答。
“你的身体怎么这么香?”
“你只穿了这件旗袍吗?”
“你夜里踢不踢被子?”
“你的脚冷不冷?”
……
秋月用平直的音调唱着回答。
最后尹义问了句:“你嫂子去哪了?”
“这不都在这吗?”秋月手朝桌子上一挥,漏出一脸的天真与无辜。
尹义以为是个玩笑,直到秋月手里的尖刀刺进他的腹部。血流出来,顺着尹义的衣角流到了地上。
观众还在鼓掌称赞逼真的道具,工作人员却全部吓傻了。他们看着满手是血的秋月站起来,踩到了桌子上,用血把白炽灯涂成了红色,远看像一轮血红色的月亮。光线一下子暗了下去,猩红色的光芒氤氲在十字街,每个人仿佛都在透过一只红眼睛看外面。
“啊!”
尹义仰面倒下去时,前排的人叫了起来,他们看见饰演尹义的男演员肚子上的刀只露着刀柄。
秋月站在红色的灯泡底下,漏出曾在寇艳菊脸上出现过的笑容。
众人惊恐的朝后退去,有几个胆大的男子冲上舞台,两个人控制住了秋月,其他人查看其他演员,他们互相报告着演员已经死亡的消息。
“青云!”魏青云的爸爸在人群里大喊。
魏青云闻声打了个寒颤,一双脚印从她身后偷偷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