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沉进西方的天空里,照耀出一片紫红色的火烧云,陆铭站在一片金色的麦田前,看着长风掀起阵阵麦浪。他曾经在文川的一本书里看到过这样的插图,他知道这是秋天的风景。
麦田中流淌出一条小溪,溪水十分清澈,能看到河床堆积的鹅卵石。陆铭走到溪水旁,脱掉凉鞋,小心翼翼的踩进水里。清冽的河水漫过他的脚踝,他感到惬意极了。小溪顺着山坡向下流去,路过一株巨大的榕树后拐了个弯,他看到奶奶、文川、凤珍以及他们的家人在榕树下乘凉,凤珍追打着文川跑进了河里,两个人笑骂着互相泼水。
微风把这幅温馨的画面送进了他的眼里,扫去了他所有的忧虑,他开心的踢着河水,却见到一串黑色的液体从脚尖飞起,划过一道弧线砸向了水面,他低头一看,发现身后的河水像涌入了墨汁变成了黑色,他赶紧跳到岸上。黑色的河水从上游流下,所经过的麦田大面积焦枯,两边的泥岸上冒出一条条粗黑的烟,像黑猫的尾巴,插在泥泞的土地里,不停的甩动。河水突然汹涌起来,如一群黑色的野马朝山坡下奔腾而去。
陆铭朝榕树的方向望去,树下空无一人,他们全都跑进了河里,手牵着手,围成一个圈踩着水跳舞,凤珍和文川被围在圈里。看到这一幕,陆铭既困惑又担心,他顾不上穿鞋拔腿就要跑,可双腿仿佛陷进沼泽里使不上力气,既然跑不动,那就大喊,陆铭心想,可是嘴张开了,声音却出不来,嗓子像让狼爪子掏了去。他眼睁睁的看着腐化着大地的黑河以摧枯拉朽之势向他最亲的人们攻去……
陆铭身子抽动了一下醒了过来,他抬起印红的额头,发觉左胳膊被压的麻木了。凤珍和文川坐在桌子另外两侧,一个侧着脸压着胳膊,一个仰着脸靠在椅子背上。炕上躺着五个人,不知道睡醒没,窗外的天空划了个身露出苍白的肚皮,东屋房间传来座钟的钟声,一共敲了五下。
文川被钟声叫醒,坐直了身子,陆铭示意他小点动静别吵醒凤珍,转过头才发现凤珍睁着眼睛,似乎一宿没睡。
见他们都醒了,陆铭站起来走到炕边,又叫了一次炕上的人,依然徒劳无功。
“我还以为是一场梦。”凤珍有气无力的说。
屋里压入一阵沉默,白噪声格外刺耳。突然,随着一声凳子腿搓过砖地的吱纽响动,文川站了起来,他三步并两步冲到炕前,扶起丁闵的后背,使劲摇晃她的身体,声嘶力竭的喊着妈妈醒醒!
陆铭没有阻止文川,只是满脸痛苦的看着他,但遗憾的是,丁闵还是没有醒来,文川彻底失去了希望,扶着她躺下了。不管哪个季节,清晨总是冷清和清冷的,这段时间能把人的情绪衬托的更加清晰,思乡的人会更想家,失恋的人会更痛苦。陆铭预感到自己的情绪也濒临崩溃,于是立刻开口与他俩交流,分散注意力。
“咱们这样下去也无济于事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肯定有办法叫醒他们!咱们必须得赶紧行动去找,不然这样下去他们饿也饿死了。”
“说的对。”凤珍也强打起精神,盯着文川说道:“事情发生了肯定有原因,只要找到原因就能找到解决办法。光哭只会浪费时间。”
文川止住眼泪,咧着嘴点点头。
陆铭坐到文川旁边,尽量摆出事情明显有解决余地的口吻道:“我们一会先出去转转,看看是不是其他人也都这样,如果是,我们就得想办法联系外村人。”
凤珍分析道:“那二十三个堡估计指望不上,我们不知道它们在哪,离我们有多远,顺着海岸线这么找的话太费时间,只怕咱们有去无回,把自己饿死了,也耽误救大家。”
“常人的村子呢?”陆铭问。
“只有司责会有办法联系他们,通过盾空墙,但只有知道密语的人才能穿过,密语是自己设的,书里不可能写,袁硕肯定也经常更换。”文川说,他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
“这么说我们与外界隔绝了?”
“我们一直与外界隔绝!”
又是一阵沉默,陆铭觉得自己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再也伪装不出坚强的样子了。
文川侧过头,看着炕上的家人们说:“我有一个办法。虽然不能叫醒他们,但是能保住他们的生命。”
“赶紧说。”他俩催促道。
“美人石。”文川解释道,“也就是蛇皮老妇的粪便。它除了能让尸体百年不腐,在医学上也用来延缓昏迷者的生命。所以只要我们能找到它,塞进他们嘴里,就能暂时保住他们,也能给我们争取相当长的时间。”
“太好了!”像长途跋涉的沙漠旅人看到了泉水,陆铭两眼放光。
“可是去哪找呢?”凤珍问,刚问完自己便想到了答案,激动的说:“丰在及的嘴里!”
“只有一块。”陆铭说,“弄碎还管用吗?”
“不行。书上说美人石是成个儿出来的,内部物质被破坏会失效。说它百年不腐也是虚数,并且是对尸体而言,对昏迷者也就保个六七年,丰在即那块含了好几十年了,对活人已经不管用了。”
“那怎么办啊?目前就知道这一块啊!”凤珍的表情又暗淡下去。
陆铭却露出一脸惊喜,他看了看凤珍,又转过头去看文川,文川显然也想到了解决方法,冲凤珍歪了歪头。
“用你的杀手锏啊!”陆铭对她说。
就在凤珍恍然大悟的那一刻,她用余光瞄到了一些异样,偏过头一看,只见床上的五个人身子一同挺起,背朝她坐了起来。灰色的晨光爬进窗户,裁剪出五个人僵直的背影,那一瞬间,凤珍即激动又恐惧。
“妈!”
文川吓得抬起屁股,失声大叫。
“爸?”他又补了一句。
只有陆铭最沉着,他踩到炕上绕到庄念禾面前,发现她睁着眼睛,但目光呆滞,黝黑的脸被晨光映的发青,胸口在平稳的起伏,其他人也是如此。
“奶奶!”陆铭叫着她,在她眼前挥手,晃动她的胳膊,结果依然是徒劳一场。像飘进来一个充满希望的气泡,转瞬碎成泡影。文川经不住打击,再度崩溃,抱着丁闵哭成了六七岁的孩子。凤珍也忍不住悲伤,边哭边让文川闭嘴。
几分钟后,凤珍冷静下来,她把那两个男生从炕上拽回到桌子边上,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可他们刚坐下,炕上的五个人再次有了动静。
他们一齐转过身子,两腿搭在炕边上。两个男的站起来弓着腰,双手捧着空气,拍在脸上揉搓,是洗脸的动作。女的则面带笑容,直视前方,似乎是在照镜子,做出像梳头、拍粉的举动。
完毕后,他们全都站在了地上,去穿并不存在的鞋,然后甩着胳膊,向屋外走去。
桌旁的三个人目瞪口呆,在他们离开屋后连忙跟了上去。走进胡同时,他们看见左邻右里也有人走出来,他们的神态和举动都和自己家人相似,陆铭试着招喊他们,结果一样。
“他们这是要去哪吗?”文川问。
“跟着就对了。”凤珍说。
他们跟在家人后面来到了大街上,从胡同里走来越来越多的人,涌上了街道,他们方向一致,没有造成拥挤,当逐渐壮大的人群拐向通往海滩的道路时,一个不好的预感给陆铭当头一棒。
“他们要去海边?”他惊恐的说。
“集体自杀?”文川大叫,连忙冲上前去,拦腰抱住他的父母。
凤珍和陆铭也赶紧上前阻挡,可这五个人中就算是最瘦弱的庄念禾,阔步前进的也十分坚定。她像一尊可以活动的铜像,任凭陆铭怎么努力,也丝毫影响不了她的步伐。就这样,这三个人几乎是被他们五个人拖着来到了海边。万幸的是,他们停在沙滩上,没有一个人迈进海里。陆铭他们被夹在人群中间,他们松开自己的家人,紧张的环视着周围,谁也没有再问诸如“他们在干嘛”这样的废话,彼此心知肚明这诡异的现象是他们谁都见所未见的。
稀稀拉拉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最后一拨人站定在海滩上时,全村的人集合到位了,数千张嘴此刻竟然传不出一点人声,这场面也是前所未有的。相比之下,海风和潮水显得更欢腾了,风吹着人们的连蓬衣刷刷作响,浪潮冲上沙滩,冲刷着前排人们的小腿。
文川离开家人,走在人群中四处查看,他看到了很多熟面孔。有印先生,史校长以及他的同学,他们全都像被抽走了灵魂,目光呆滞的望着大海的方向。一转身,他又看到了一个人,是金占强,刹那间,文川清楚的意识到被悲伤和恐惧填满的胸膛里开辟出了一条仇恨的小路——他想抽他两个耳光!可是紧跟着的念头是:如果他能被抽醒该多好!
就在文川胡思乱想的时候,人们又出现了动静,从离海最近的人开始,他们一排一排的跪了下去,仿佛编排着某种舞蹈或者仪式。当而他们的身体如同多米诺骨牌般落下去后,人群中显露出三个站立着的不知所措的人。
跪下的人们双膝并拢,手掌朝下,拇指、食指相对构出一个三角形,额头贴在上面。这是祥河村传统礼节中最大的跪拜礼——天庭叩,一般用于祭海、祭祖或者极为郑重的谢罪等场合。
“咱们是不是也得……跪下啊?”凤珍一头雾水,疑惑的看着他俩,却看见陆铭朝大海跑去,她和文川互相看了对方一眼,也跟了上去。
原来第一排的人跪下后,扑上岸的潮水淹没了他们的脸,很容易窒息。三人合力将他们一个一个拖到后面。索性静止的他们并没有铜像似的重量,他们很快将前排的人都拖进了安全地带。
这个时候,陆铭才发现大海的异样。
那是一种墨汁般浓稠的黑色,对比之下,浪尖翻腾的泡沫像雪花一样洁白。黑色的海水让他想起了梦里的黑色河流。
“海水一直是这么黑吗?”文川顺着陆铭凝望的方向,看到了同样的问题。
“不是。”凤珍摇摇头说。
“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不知道。”陆铭答道,“但我知道我们必须得快点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