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宿迷迷糊糊地醒来,看着休息室顶上的白炽灯,半晌才缓过神。他挣扎着坐起身,眼前仿佛还满是鲜红。
“你醒啦。”许偲端着杯子走进来,递给他,“还记得发生什么了吗?”
陈宿侧头看她一眼,瞥见她胸前的牌子上写着刑侦组,知道她是警察,于是接过水杯,点了点头,“楼上死人了。”
“现在倒是冷静。”许偲打量他。
陈宿今年18岁,刚成年,高中毕业后就被他爸带着进了印刷厂,总是沉默做事,不像方励那样为人活络。不过因为年纪小,大家都挺照顾他。
“你今天不上班,为什么到印刷厂来?”
陈宿捏紧杯子,指关节发白,双唇也用力抿着,似乎并不想配合。
许偲也没催促。
他将那股心悸压下去,才缓缓开口。
“我是去拿试卷的。”陈宿说,“明天就是八校联考,试卷在四楼,今天下午五点学校就要运走了。”
“试卷?”许偲拧着眉,“你拿试卷出去卖?”
陈宿没点头也没摇头,许偲就当他默认了,这也能解释他为什么今天到印刷厂,还刚好去了四楼。
一般学校的试卷都可以在学校打印,这次八校联考,试卷数量庞大,而且各个学校之间也互相不信任,干脆挑了老师出卷子,然后给印刷厂下单,大家都放心。
许偲心想,也不知道是哪个学校的学生认识了陈宿,陈宿又能从中获利多少。
她低咳几声,问起案发现场的情况。
“你什么时候到的四楼?有看见可疑的人吗?”
“我到印刷厂的时候大概十一点四十分,这个时间大家都去吃饭了,没人会发现。但是......”陈宿顿了顿,“但是我刚到,就看到有人开车进来,还听见他打电话给胡凯,我怕跟他们撞上,就躲在一楼,等他们上楼才敢出来。”
陈宿跟漆长江几人几乎同时到了印刷厂,但胡凯带他们走的楼梯,陈宿就悄悄坐货梯上了四楼,他知道试卷放在什么地方,拿了就走,不会碰上。
但他没想到,他从货梯转角出来,就看见压印机尚未停止工作,地上的鲜血缓缓流淌,简直就是恐怖电影的开场。
他没忍住尖叫一声,跑下楼时晕倒在漆长江怀里。
许偲注意到他说,知道试卷在哪。
“试卷放在四楼,你提前去看过还是......”
“嗯,我看过。”陈宿紧接着说,“昨天试卷没印完,我趁着下班之后找到的。”
许偲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漆长江进来时没敲门,陈宿垂着头也不看他。
许偲给漆长江使了个眼色,两人带上门出去。
她简单说了询问结果,然后又说,“这小孩儿很聪明,没全说真话。”
“吓到了吧,见个血都能晕,胆子能大到哪儿去,还敢偷试卷拿出去卖?”
漆长江记得那小孩抱起来全是骨头,很瘦弱,刚才瞧了一眼,皮肤白净,头发也温顺的贴着额头,实在不像是有胆子偷试卷出去卖的人。
“人不可貌相。”许偲没多说,转而问道,“上面什么情况?”
“一言难尽。被害人被压印机碾碎了,估计没有复原的可能,看沈医生吧。”漆长江叹道,“桢桢也来了,她找了人过来拆机器,你要不出去等着?”
许偲听他描述就已经觉得恶寒,轻啧一声,手指向休息室。
漆长江说,“我来。”
漆长江再进去时,陈宿已经从床上起来了,他喝光了水,站在桌子边没动。
“你上四楼的时候,没遇到其他人?”
陈宿摇头,侧身看了他一眼,忽然对他说,“谢谢。”
漆长江摸着下巴,有点明白许偲说他聪明是什么意思了。陈宿晕倒前竟然还看清他的样子了。不说别的,情商就很高。
漆长江坦然接受了他的道谢,又说,“试卷的事到此为止,我们不会深究。不过还是希望你仔细想想,凶手当时很可能还没离开现场。”
陈宿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思索片刻后说,“从我进印刷厂,到发现四楼出事,整个过程不超过二十分钟,这中间没有其他人。”
这一点漆长江也确定,如果陈宿没有说谎,他们过来的时间跟陈宿差不多,真有人他不可能没发现。
要么凶手就是工厂里的员工,要么就是提前进入印刷厂,并且现在还没有离开。
案发之后漆长江叫人过来封锁现场,在印刷厂的人基本都被控制起来,但是中间有一段时间,警察还没有到,跑出去反而引人注目。
可惜印刷厂内部没有监控,只能看技侦那边有没有找到线索。
漆长江知道再问下去也没有意义,叮嘱了几句让他出去不要乱说,领着人离开时,他压低声音在陈宿耳边说。
“你要试卷不是为了卖吧?”
陈宿头也没抬,一步一步走向了围观群众。
他和这些人没有区别,都只是生命的看客而已。
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四辆拉风的黑色摩托稳稳停在印刷厂门外,开车的各个戴着头盔,看不见长相。
许偲和李骥听见闹声,不由对视一眼,正想出去看看谁这么大的胆子敢来妨碍公务,警车都还在外面停着。
然后就见陆桢身边跟着一个男人从门口进来了,两人身后还跟着四个人,拎着工具箱,面色冷峻。
“桢桢,这?你找的人?”许偲迟疑着问。
这几人看着就不像普通人,身上那股杀伐之气比他们刑警还要重。
陆桢冲她抛了个媚眼,欢喜地挽住她,“偲偲姐,好久不见啊~”
年轻男人穿着考究,朝许偲和李骥两人微微颔首,“鄙姓廖,这几位是来拆机器的。”他侧身指向身后,四人齐齐抬手,板正地敬了个礼。
李骥不在意他们的身份,道了句谢,就带着几人上楼,尸体还是要尽早弄出来。
陆桢此时倒是乖乖留在下面,没有跟着去的意思,还心情颇好地跟许偲说,“偲偲姐放心,他们连坦克都拆过,几个压印机而已,小case啦!”
许偲:“.........”这其中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年轻男人闻言轻笑一声,上前揉了揉陆桢的发顶,声音温柔,“人送到,我先回去了。”
“走吧走吧!”陆桢撅着嘴嘀咕,“谁让你过来了!”
许偲小心翼翼地拨开陆桢的手,没忍住连连退后几步,满屏的粉红泡泡简直要把她淹没,恋爱的酸臭味熏到她了!
男人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亲自送人过来,不就是为了见她一面。
他单手托住陆桢的侧脸,旁若无人地垂首亲了亲她的嘴角,“今晚我早点回去,想吃炸酱面吗?”
陆桢瞧着还不太高兴,唇角却已经扬起,眉眼带笑,“想。”
许偲在一边就假装自己失明了,等听见摩托声又响起,才回头看着陆桢。
男人早就走了,陆桢却还朝门外的方向看着,即便只是一个侧影,也能觉察出她愉悦的心情。
许偲暗自思忖,陆桢恋爱的事情陆局知道吗?
“所以那几辆摩托到底是干什么的?吸引注意力?”
来去匆匆,也完全没有露面,却刚好为那个年轻男人的出场退场做足了掩护。
陆桢回过神,答道,“是啊,阿羽的身份不方便示人,只好用这个方法了。”
男人带过来的四人明显是军营里出来的,拆机器的速度又快又好,沈纪终于放心地开始清理内部的碎肉。
其实按照这个尸体损毁的程度,纵使他手法再好,也没有复原的可能,但总要试试,这是给死者的慰藉。
高砚棠和闻昶赶到印刷厂时,机器拆卸已经接近尾声,李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电话里讲得不清楚。
闻昶看了眼被拼出来的“尸体”,眸色暗沉,“身份确定了吗?”
“已经采集血样送去检查了,在等结果。”李骥想了想又说,“不过按照现在的线索,九成可能是方励。”
高砚棠在一边用手抵着下巴,盯着拆下来的机器看了半晌,“人是谁找来的?”
“陆桢,陆局的女儿。”
高砚棠了然地点点头,她大概知道这是谁的人了,不过最近江城风平浪静,也没听说有什么任务,那人怎么会来?
江城还真成了风水宝地。
高砚棠避开地上的血迹,走过去从侧面观察压印机。
鸿艺这边的压印机比一般常规的尺寸要大,完全打开的时候,宽度可以放下半张A4纸,如果真的把人往里面塞,估计有点困难。
她把手臂伸进去试了试,瘦一点的人没问题,然后她又弯下腰,低着头想试着把脑袋塞进去,余光却刚好瞥到放在角落架子上的试卷。
她下意识把视线移过去,站直了身体,脑子里有一根线接上了。
印刷厂!
高砚棠瞳孔微张,心跳顿时加快。
“闻昶!”她抬高了声音,叫闻昶的名字,目光还落在那堆试卷上。
她说,“我想起来了,是书!”
闻昶还有些不明所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自然也看见了试卷。连沈纪都停下动作,她现在叫闻队的名字倒是顺口许多。
高砚棠来不及解释,从他手里拿了车钥匙就跑下楼。
漆长江摆着尔康手,话都没能说出来,“嗳,闻队,这什么情况?”
闻昶沉吟片刻,眉头终于慢慢蹙起,不是新闻,是书。
“她一直跟我说觉得案子眼熟,特别是黄媛案。”
高砚棠从来自信,特别是记忆力,她有印象的东西肯定是存在的,只要用心一定能找到。这次是她失误了。
她一心认定黄媛的案子是曾经报道过的新闻,根本没有往其他方向思考,到印刷厂的时候也没多想,直到她看见试卷。
印刷厂是印刷书籍杂志的,印刷厂里发生命案,她也看过!
医院楼顶水箱出现尸体,根本不是什么新闻,是书里写的案子,并且被媒体曝光了,所以她才会有这是新闻报道的错觉。
高砚棠手脚发寒,将车开得飞快,想起这几起案子都是书里写过的,如果她没记错,那本书里可不止三起谋杀案。
刑侦组会议室里,闻昶和漆长江各自翻着书,越看越觉得心惊肉跳。
“这简直......”
漆长江第一次看书看得这么认真,这本叫《深渊》的悬疑小说,第一个案子就是医院。
肿瘤科护士柳金金,出轨病患的丈夫长达一年之久,病患无意中发现后,趁着傍晚人少,避过监控把她骗到楼顶,用铁棍打晕了她。
女人当时身患重病多年,没有力气把一个成年女性搬起来扔进水箱,但她很聪明,利用楼顶的围栏和水箱上的铁把手,制作了一个简易滑轮,轻松把昏迷的柳金金投进水里。
然后她用买来的锁,将水箱封起来。
柳金金是被狭窄黑暗的环境逼疯了,后来饿得只能喝水,把自己喝死了。
半个月后,水箱检修人员发现了水箱里的尸体报警,柳金金的尸体已经形成巨人观,面目全非。
警方调查后发现了柳金金和病患丈夫的事,嫌疑人锁定在两位丈夫身上,没有人怀疑是病患做的,她只是一个病弱无辜的女人而已。
但最后,那把新锁出卖了女人。
女人在病房里自杀,她死前将自己名下所有财产都捐给了红十字,什么都没有留下。
《深渊》的主角是商圈新贵钟景延和犯罪心理学家郗徽,女主角智商极高,年少成名,回国参加朋友的生日会时,卷入了一起杀人案中。男主角当晚恰好在会所,两人误打误撞相识,做了彼此的不在场证明。
这部分是作为楔子写了男女主的初遇,案件过程一笔带过,正文开始才详细写了凶手作案手法。
漆长江看完第一个案子,浑身汗毛都不自觉战栗。
作者对于细节描写和人物刻画,包括气氛渲染,文笔都十分熟练,自成风格,让人忍不住想要继续读下去。
柳金金的案子和黄媛案相比,除了职业、抛尸地点相似外,几乎没有共同点,可是乍一看就觉得凶手是在模仿作者的小说杀人。案件的整体脉络,和小说如出一辙。
“《深渊》作者苦菩,真实姓名伏抒妍,今年25岁,毕业于哈佛商学院,现职编剧。”
高砚棠在书店买书的时候,顺便给新闻社打了个电话,从内部拿到的信息,速度很快。
她站在投影前,在座几位全都直勾勾看着她,想必是对她拿到资料的速度表示震惊。念波在印刷厂附近查监控还没回来,没了消息来源,他们刑侦组相当于断了一只臂膀。
闻昶下颚紧了紧,放下书,双手交叠抵住下巴,神色清冷。
高砚棠继续说。
“你们可能不知道她,但是镜中影和山河枕总看过吧。”
“我超喜欢山河枕!”许偲久违地露出点笑容,音量都拔高了。
高砚棠点头,“这两部剧的编剧都是她。”
镜中影和山河枕是古装权谋剧,全年龄向原创剧本,问鼎两年收视率第一,网友还扒出这两部剧的背景相同,属于同一朝代的不同时期,相当于续集。
观众可能更在意演员和导演,对于编剧了解不多,但是在高砚棠看来,编剧是一部剧的灵魂人物,是TA创造了一个世界的框架,然后才能有人去演绎。
剧中人的爱恨纠葛,悲欢离合,都在编剧手下诞生。
这个世界,以我为王。
文字是最忠实的,这也是为什么她喜欢去写去看,只有在文字里,她是绝对自由的。
“伏抒妍在网上留的地址是江城二中,应该是她高中时期注册的笔名,现在的住址还需要你们调查。”
高砚棠盯着《深渊》封面看了会,想起那位责编朋友发来的照片,微微蹙眉。
“波波那边结束了吗?”
漆长江抬起手机,“他刚给我发消息,已经回来了。”
闻昶点头,“印刷厂的案子漆哥负责,我跟高砚棠去见见伏抒妍。”
高砚棠听见自己的名字,下意识看向闻昶,他却已经垂下眼眸,修长十指按在键盘上,登入了警局内部系统。
许偲若有所觉,诧异的目光落在闻昶身上,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