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缓的音乐从老式唱片机里缓缓流泻而出,客厅里只有一盏昏暗的落地灯亮着,映着闻昶线条分明的轮廓愈发冷硬。
他手里握着一叠资料,看了很久都没有翻页。
唱片转到了最后,音乐声戛然而止,他搁下资料,起身换了一张唱片。
陆县良给了他一个消息,警局要加入一位心理咨询师,准确来说,是他们刑侦组要加入一个新成员。
每个人接触太多负面情绪都会受到影响,要是许偲、漆长江他们,痛快打一场或许就好了,但李骥不行。
他不善言辞,不喜热闹,像个闷葫芦,需要有人正确疏导才行。为了他一个人,加入一个新成员,这不像是陆局会做的事情。
闻昶联系了熟人,对方给了他一份资料,上面显示,那人是犯罪心理学专家。
犯罪心理学不是新兴专业,但在国内并不普及,警局都是老一辈的,相信一切靠证据和线索,而不是所谓的推理和直觉。
闻昶有自己的传统的坚持,但他不排斥新鲜血液,至少高砚棠就不错。
闻昶保持平和的心态跟队员们提起这件事,办公室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许偲顶着一双熊猫眼扑到他面前嚎啕大哭。
“这位心理医生就是天神下凡啊!”她把脸凑到闻昶面前,“闻队,你看看我!骥哥简直不是人啊!他昨晚拉着我打游戏,全程挂机跟我聊天,那你说何必在游戏里组队聊天呢?我还被队友举报,禁赛48小时啊!”
闻昶看着她那夸张的黑眼圈,迟疑着说,“许偲偲,你这黑眼圈,妆有点过吧?”
办公室里顿时响起一阵大笑,漆长江挑着眉,趾高气扬地说,“来来来,给钱了啊!”
念波皱着眉掏出五块钱塞进他手里,还颇为幽怨地看了闻昶一眼。袁落翔不可思议地打量闻昶,问道。
“闻队,你怎么会知道化妆?”
闻昶大约知道他们在打什么赌了,也有点难以置信地反问,“在你们眼里,我到底是个什么鬼?”
许偲没好气地白了漆长江一眼,“闻队,不怪我啊!漆哥早上过来看到我黑眼圈,就说要跟波波他们打赌,这俩孩子太单纯了。他还逼着我加重了黑眼圈,我是无辜的!”
漆长江收获打赌所得资金共二十元,喜滋滋地收下,“偲偲,晚上哥带你去拳击场!”
“不了。”许偲无力地趴在桌子上,“下班我要回去睡觉。”
“骥哥还没来?”
许偲幽幽瞥向袁落翔,“他在楼上健身房,他简直不是人!同样一晚没睡,他居然还有精力在健身房举铁?!”
闻昶坐回位子上,问。
“他昨晚跟你聊什么了?”
“没有主题,啥都聊了。他居然连他未来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叫李晋还是李竫来着......”许偲生无可恋,“他到底受什么刺激了?这么严肃的话题不能找个严肃的时间严肃的地点吗?”
闻昶昨天从高砚棠那儿知道,李骥去找过她,既然他愿意开口了,那应该就是她说了什么,但看着许偲满是怨念的小脸,他还是决定隐瞒。
闻昶拿着何俊奕案的资料去找陆局,人走了之后漆长江才后知后觉地问,“刚才闻队说,咱们队里要来新人?”
“嗯,心理医生?”
念波推着眼镜,有点好奇。
局长办公室门口,陆县良欣慰地拍拍身边年轻人的肩膀,笑道,“那就拜托了。”
闻昶刚出电梯,遇见陆局领着新成员出来,他看着那人,很年轻,高瘦儒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有个词怎么说来着,斯文败类?
“嗳?闻昶上来啦?”陆县良瞥见他,笑眯眯地招手要他过去,闻昶低咳一声,压下思绪,单手负后走了过去。
陆县良为两人介绍,“这就是刑侦支队长闻昶,给咱们局里破了不少大案。闻昶啊,这是我特意请过来的,周继青周博士,以后要好好相处啊。”
周继青侧身面对他,伸出右手,笑容得体。
“闻队,请多多指教。”
“客气。”闻昶把带上来的资料递给他,又对陆县良说,“陆局,这案子有些细节方面何俊奕还没交代,既然周博士来了,我让他帮忙分析分析,整理完了再送上来。”
陆县良哪里听不出他是在试探周继青的水平,老神在在地摆手要他们赶紧走。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可不管喽。”
闻昶带着周继青回楼下刑侦办公室,刚好李骥也从健身房回来了,人都在,他也没特意说什么,向前走几步,把跟着他的人带进来。
周继青年轻有为,马里兰大学最年轻的犯罪心理学副教授,曾经受聘于FBI,再过几年说不定就能转正,也不知道陆县良花了多大手笔才把人请回来。
漆长江对这个心理医生十分好奇,再加上刚刚白得了二十元巨款,心情不错,跟他打招呼。
“刑侦支队副队,漆长江。”
“周继青,继往开来、青松翠柏。”
漆长江一噎,心想,是我输了,名字没取好。
周继青人如其名,立如松柏,身形挺拔,儒雅的气息将俊美的样貌都冲淡了几分,漆长江打量他片刻,又暗叹一声,他遇到对手了。
警局都道漆副队是笑面虎,依他看,今天刚来的这位才配得上这称呼,看着斯文俊雅,笑容得体,内里不知道在算计什么。
周继青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垂眸轻笑一声,问。
“闻队,我坐哪里?”
办公室现在是六个人,闻昶和念波都是一个人一张办公桌,闻昶收集了他来江城近三年的案件资料,念波那边则是被两台电脑占得满满的,全是电子设备。
闻昶考虑了一会儿,跟袁落翔说,“翔子,去储物间给周博士搬椅子,放我对面。”
“哦哦。”
周继青不动声色地道了谢,眼底却染了些探究。
这个被陆局认定患有PTSD的刑侦支队长,确实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清冷漠然。
刑侦科这几天没什么事,除了值班的人留下来,其他都是来打个卡,早退是常事。闻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
许偲后来撑不住,中午就跑回去补觉,漆长江叫人去吃饭的时候,看见办公室里只有周继青一个人了。
他自从坐在位子上,翻开何俊奕案的资料后,就没有动过。
漆长江搂着念波的肩膀,小声问,“不是说他下周才正式上班么?而且他看案件卷宗干什么?”
念波摇摇头,低下头仿若沉思,确实有些不解。
漆长江也懒得纠结,两人一边往食堂走,他还一边感慨。
“我看咱们支队也能组团出道了,绝对风靡全国。”
“取个名?”
“唔,我想想,天下第一无敌美帅。波波,你这是什么表情?这不酷炫狂霸拽吗?”
“.........”
嘈杂声渐渐远去,周继青也终于从卷宗里抬起头,他手边的记事本上写了许多东西,闻昶说这个案子有很多细节不清楚,他原本以为只是说说,现在看来,还真不是。
何俊奕突然认罪的举动,在一般人看来可能只是有点突兀,闻昶意识不错,估计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却找不到症结所在,但在周继青眼里,这件事里外都透着诡异。
还有,周继青摘了眼镜,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两下,这个案子里,有他的同行参与了。
临近下班的时候,刑侦科就一个郭婷婷坐在外面玩手机,高砚棠跟她打了招呼,走到办公室敲门。
她探身进去,看见闻昶站在窗边,而他向来空着的对桌,竟然坐着一个人。
闻昶穿上外套,刚要介绍两人认识,周继青已经转身看到了她。
高砚棠有些惊讶,“周师兄?”
“小棠?”周继青沉了一天的脸色,终于肉眼可见地舒展开,“你跟警局有合作?”
“也是国庆之后被陆局找来的,我还在想要不要让陆局请位心理专家,你竟然已经在上班了?”
周继青朝她微微眨眼,“陆局盛情难却,刚好我打算回来发展,至少不用担心回国就失业。”
高砚棠觉得天下无巧不成书,她在去谢菲尔德求学之前,在美国待过一段时间,当时是高家给她安排的院校和专业,她不喜欢。
她一边在美国完成经济课程,一边四处求学,在某次枪杀事件里,遇到了周继青。
彼时周继青在马里兰读博士,却早就显露出他在犯罪心理学上的天赋,FBI有问题都喜欢来找他——因为他的几位老师醉心研究,不喜欢跟警察打交道。
高砚棠骨子里有高家的血性和执着,哪怕她不从军政,也无法掩饰。她就是敢在未成年的时候一头栽进京城政客角逐之中,也敢在刚成年后在异国他乡孤身犯险。
周继青注意到她,最先是因为两人同是中国人,从别人的只字片语里勾勒出了一个坚韧倔强的形象,又听说她在求学,就为她引荐了马里兰新闻系的著名教授波兹曼,马里兰大学的新闻学系亦是世界一流。
他们其实算不上正经的师兄妹,高砚棠在马里兰待了不到半年就去了英国,两人也不是一个学系,后来的联系也逐渐淡了。
直到两年后,周继青到谢菲尔德进修心理学博士学位,与高砚棠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师兄妹,交际圈有了重合,关系也更进一步。
闻昶看他们久别重逢、相谈甚欢,心底莫名不悦,咳嗽一声表明存在,高砚棠这才想起她过来的正事,跟周继青说。
“我最近跟着闻队学拳击,就在旁边拳击社,咱们周末再约。”
“好。”
周继青朝闻昶点头当做道别,看他们一前一后离开,摸着下巴喃喃道。
“参与的同行竟然是小棠吗?”
拳击社里,高砚棠已经换好了运动装,闻昶领着她走到自己常去的沙袋边,给她讲了些注意事项,他说。
“教你拳击,是希望你能自保,以后不要逞强。”
“我没有逞强。”高砚棠拧着眉,“我只是尽力而为。”
闻昶看她表情不像说假话,竟然轻易相信了,很久之后,他想到这一天,总是会后悔自己对她还不了解,她口中的尽力而为,在旁人眼里就是拼命。
“拳击靠的是拳头攻击,需要力道和速度兼备,握拳手法是成功的第一步,也是基础。”
闻昶说,“握拳看看。”
高砚棠照着做,举到闻昶面前,她比大多数女生好,至少握的不是粉拳。闻昶原本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见状不得不亲自纠正她。
“四指并拢内屈,拇指压在中指和食指上。”
高砚棠手指纤细修长,因为要敲键盘,指甲都修得圆润干净,十分好看。
闻昶握着她的拇指往下压,触手冰凉,他愣了愣,“不要翘着大拇指,出拳的时候很容易受伤。”
“这样啊,用拳峰挥拳么?”高砚棠试着挥了几下。
“你觉得冷?”
高砚棠摇摇头,江城的十月份还在夏季的尾巴,运动一会儿就觉得热,哪里会冷了?
“你的手......”
“啊?”高砚棠反应过来,勾着唇偏头朝他笑了,“没听过冰肌玉骨嘛?”
“.........”
“我体质就这样,一年四季冷空调。”她调侃道,“原来闻队也不是这么不近人情,还知道关心人呢。”
闻昶面无表情地睨她一眼,把双手又收回了口袋里。
“拳击的基本拳法包括直拳、摆拳、勾拳、刺拳等等,其中直拳是最基本的拳法,路线短、冲击大、速度快,使用频率很高。”
此后,闻昶再也没伸过手。
高砚棠被简单的握拳、挥拳搞得精疲力尽,手臂酸痛,走的时候还一心二用地想,闻昶真的幼稚又小气。
她下车时捏着手臂,尽管很难受,也一句抱怨都没有,闻昶自然看出她是真心来学拳的,于是嘱咐道。
“回去泡个澡,用热毛巾敷二十分钟,晚上早点休息。”
“知道了,明天下午我直接去拳击社等你。”
高砚棠摆摆手跟他告别,闻昶从后视镜里看着她的身影渐渐变小淡去,心潮涌动。
已经很久,没有人对他说“等”这个字了。
这些天高守维又开始忙起来,何俊奕案结束后,上面也没有正式文件下来,说明如何安置城郊那块地,高守维和市高官等人商量了很久,环保局跟土地开发处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还是高守维一锤定音,他说,“就按照原计划竞拍。”
土地开发处的主任眼前一黑,“高,高市长,这里可是案发现场......”按原计划,马兴荣是要在这里建城郊别墅的,现在谁还敢住啊?
“活人住不得,死人还不能住?”
“咳咳,您是说,建......”
“墓园。”
城郊筒子楼那一块地要被改建成墓园的消息很快就传出去了,不少公司听到墓园都是一惊,迟疑着不敢参加竞拍,结果宏宇地产的老板直接去见了高守维,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宏宇地产在与兴荣地产的上一次交锋之前,就已经和高守维谈过对这块地的看法,这位白手起家的冯老板,最初的想法就是要建一处墓园。
城郊这块地搁置多年,环境好,远离城市喧嚣,也确实是建别墅的好地方,但是这同样有一个弊端,建别墅就要砍树平地。
江城是全国示范文明城市,在环保这一块做得不错,很多古迹、树林都被保存下来了,高守维从一开始就属意宏宇地产的策划方案,至于为什么最后是兴荣地产竞标成功,这位冯老板则是三缄其口,一个字都没透露。
高砚棠后来听高守维说起,就顺口问了一句。
高守维说,“廖晖到江城来潜伏了不少时间,盯得又是兴荣地产,明显就是廖书记查到马兴荣有问题,半年时间差不多了。我本来想的是,马兴荣被双规,我刚好可以把宏宇的提案放出来救急,谁知道出了何俊奕的事。”
“.........”
她大哥还是她大哥,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她想到那天她转述廖晖的提醒时,高守维平淡的脸色,她还傻乎乎地以为他不在乎,原来是早就知道,胸有成竹地准备着。
她朝高守维拱拱手,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