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天空昏暗不明,微凉的风夹着湿意沁入骨髓。
泥泞的小道尽头隐约出现了一个人影,被轻薄的雾气笼罩。
那人穿一身黑衣,戴着帽子,背着双肩包,双手插兜缓缓走来。
整个村子都静悄悄的,他半途折了一枝月桂,抵在鼻下轻嗅,清香缭绕,悠然又惬意。
随后,他轻车熟路地从后屋院子里翻墙进了一间屋子,走到客厅放下背包,然而拉链还没来得及打开,屋中忽地灯火通明。
他愣了下,直起身子,朝大门看过去。
闻昶孤身站在门前,沉默地看着他。
“何经理,午夜梦回时,你不会被惊醒吗?”
何俊奕笑了下,“闻队说笑了。”
他没有丝毫紧张,被发现后干脆就在桌边坐下了,折的那枝月桂摆在桌上,在灯下的颜色愈发显得惨淡,白得刺眼。
李骥和念波从侧门走出来,后屋的门也被砰地一声关紧了。
何俊奕环视一周,低声开口,语气中夹了无奈。
“居然都在啊。”
闻昶眉间微微一动。
他在接到杨武电话后的第一反应,的确是觉得他们错了,细想之后又觉得似乎这样才是对的。
许偲总喜欢拿女人的第六感说话,这次她也坚持何俊奕一定会回来,几人一通分析,还是念波点到了关键。
他说:“如果不是高记者推测出何俊奕可能会杀害他父亲,我们现在会在哪?”
他们一定会沿着交警大队查到的行踪,一路跟去同南,在同南大肆排查,刚好给了何俊奕充裕的时间。
又或者,他们已经到了驻马店,接到电话后选择相信杨武调查的结果,当天从驻马店赶往同南,路上又要浪费许多时间。
他利用了所有人的心理,玩了一出调虎离山计,却没想到最终他们还是选择在滩村等他自投罗网。
昨天晚上,闻昶避开几人给高砚棠打了电话,再次确认何俊奕会回来,而不是选择去找他母亲。
“上帝创造了亚当和夏娃,让他们在伊甸园中无忧无虑的生活,蛇却骗夏娃吃下禁果,从此人有了羞耻之心、善恶之分。对他来说,他父亲是上帝,母亲是夏娃,那个带走他母亲的人是蛇。”
他觉得自己是亚当,他是无辜的。而亚当会恨上帝,恨蛇,却不会恨夏娃,对她是责怪、埋怨,直到亚当也吃了禁果。
何俊奕长大之后可能也理解了他母亲的做法,但理解不代表原谅,有时候,活着比死了痛苦。
闻昶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捏着额角解释道。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事关重大,我不敢冒险,抱歉。”
他打算让警局另外派人赶往同南待命,做两手准备。
高砚棠沉默片刻,平静地说。
“可以但没必要。”
闻昶听不出她的态度,下一刻就被高砚棠挂了电话。他盯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决定事情了结后请她吃顿饭,权当赔罪了。
此时看着坐在面前的何俊奕,闻昶终于肯承认,高砚棠说她略懂心理学,确实是谦虚了。
“我爸呢?你们把他藏哪儿去了?”
何铁根跟着老刘从房间出来,苍老的脸上满是怒气。
何俊奕看过去时,却半晌没敢认。他其实很多年没回来了,大学毕业后就四处飘荡,直到在江城和苏怡结婚才算安定下来。
十多年的岁月,对他来说是从青年变成中年,对何铁根来说,就变老了。
他颇为感慨地对闻昶说。
“多谢你们及时阻止了我。”
在场的人皆是一怔,似乎没料到他会在这种时候冒出这样一句话。而紧接着,他就瞥向何铁根,惋惜道。
“真让我杀了他,也没有一点成就感。”
闻昶面色一沉。
何铁根也顾不上其他了,直接冲上去踹了他一脚,何俊奕生生受下了。
何铁根还想打他,举起来的手轻松被何俊奕拦下,那一巴掌就没落下去。
“我没你这个儿子!你还想杀我,你来啊!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带着你一起死!”
他挣扎了几下,手腕被握在何俊奕手里却纹丝不动,他这才正眼打量这个儿子。
他比自己高了半个头,比他年轻、强壮、健康。
何俊奕死死扣住他的手腕,指尖如同锋利的刺刀,要在他身上划出道道血痕。
“我当然不是您儿子,您什么时候把我当儿子了?”
何俊奕脸上在笑,眼底却冷得可怕,连带着声音都冷了几分。
李骥气急败坏地低声骂了一句,送上门的人质,他真是头一次见。
不过何俊奕却很快放开了他,用力将他推到老刘身边,主动伸出手,说。
“闻队,不是还得回去?早点上路吧。”
就像那个上路的不是他一样。
闻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李骥掏出手铐上前,何俊奕便十分配合的让他拷上了。
闻昶看见,在念波打开大门的时候,何俊奕朝他们露出了一个阴沉又意味深长的笑容。
凶手成功归案,他们的处境却不容乐观,因为何俊奕不肯开口。
沈纪把找到的几样物证整理好,送到办公室里。
熬了通宵的李骥和念波红着眼睛吃早饭,许偲趴在位子上补觉,闻昶端着咖啡,在桌前翻着档案。
他把东西和鉴定结果往他面前一放,调侃道。
“闻队,求我才能看资料哦。”
“求你?”闻昶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垂眸去看他放下的东西时,愣住了。
“这是杀害林小芬的凶器?”
沈纪打了个响指。
李骥和念波都抬头看了过来。
“怎么说呢,这东西都是砚棠找到的,我答应她了,要你求我才能给你。”
于是闻昶立刻毫无节操地丢下“求你”两个字,放下杯子,迫不及待地仔细翻阅起来。
沈纪无奈地摇了摇头,说。
“我们在筒子楼找到的细绳,后来机缘巧合发现了铅垂线从而找到的凶器。今天凌晨她给我发了消息,觉得细绳是用来挂照明灯的,马兴荣和苏怡的死都与之相关。”
“筒子楼?”闻昶指尖一顿,“你们上午去城郊了?”
“嗯,还去了趟友谊巷,不过没什么新发现。哦对了,她说如果抓到何俊奕了,可以把他的全身照给房东看看,嗯……一定要穿黑衣服。”
闻昶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随后敲了敲桌子,“李骥、波波,吃了饭回去休息,把许偲偲也叫回家睡去。”
念波喝了口粥,问他。
“算休假么?我不想失去全勤奖。”
闻昶哭笑不得地过去敲了下他的头,“算!”
审讯室里,漆长江正在试图撬开何俊奕的嘴,但很显然他失败了,何俊奕一言不发,完全在耗时间。
他并不在乎被抓、被判刑,他在乎的,就是他认为自己是对的。
漆长江起身出去,刚好碰上闻昶过来。
“也好,让他自己待着吧。”
两人去了隔壁会议室,闻昶把新线索补充到关系网上。
漆长江坐在对面看着,一边分析着。
“赵鹏利用肖军和刘梅把马兴荣约出去,方便何俊奕作案,可是凶器为什么是树枝?这都算不上武器,以马兴荣的体格,很容易就逃跑了。至于作案地点选择在城郊,根据赵鹏和肖军交代的,马兴荣很可能曾经在那里做过什么,杀人抛尸?”
闻昶落笔的手顿了顿,他想到了赵鹏说的那个女孩。
“一会儿让翔子带技侦过去搜,多注意……地下,带着警犬。”
漆长江沉默了一瞬,随后低咳一声,敲着桌面。
“林小芬这条线比较明确,动机和手法显得简单多了。马兴荣和苏怡……他们是怎么跑到筒子楼顶层,中途为什么没有逃跑?”
闻昶将高砚棠和沈纪找到的线索简单说了。
“高砚棠说细绳是为了挂照明灯,我有个想法——生物趋光性。”
“确实有可能。”漆长江看着细绳和铅垂线,冷哼道,“他倒是聪明,直接把铅垂线拆开使用,这东西一般人根本接触不到,也想不到这上面去。”
闻昶疲惫地捏了捏额角,他一夜没睡,甚至精神高度集中,一直在找这个案子的突破口,他们在这边猜来猜去没有意义,要何俊奕开口才行。
漆长江见他眼底有血丝,忍不住说。
“你先去休息吧?他估计还有的熬。”
“不用,现在我也睡不着。”
闻昶把资料收拾好,又看了看理出来的关系网,起身往审讯室走。
“还是要尽快让他开口,他很聪明,时间久了想得越多,还不知道要编出什么剧本。”
闻昶一进审讯室,就将几样东西摆在桌上——
城郊搜到的沾血木棍,兴荣地产发现的水泥袋和劳保手套,筒子楼里的细绳,以及工地仓库里的铅垂线。
杀害三个被害人的凶器全齐了。
何俊奕看了一眼,笑了。
“找得还挺齐全。”
“所以你打算交代吗?”
何俊奕啧了一声,冲闻昶挑了挑眉,挑衅道。
“闻队这么厉害,自己猜啊。我的杀人动机、作案手法。”
“作案动机我们基本掌握了。”闻昶顺着他的话往下接,“至于手法。”他顿了顿,忽然问,“你是基督徒吗?”
“…………”
“肖军威胁马兴荣,如果不去城郊就举报他,但赵鹏手里肯定握着什么证据,这对马兴荣来说是不利的。他去赴约,应该是为了解决赵鹏和肖军。”
“马兴荣没想过自己身边的人会被刘梅收买,陪他玩了一场黄雀在后的游戏。而你……”
闻昶指着细绳,“你用这些绳子将照明灯绑在筒子楼的楼梯角落,光探照的范围不大,却刚好能指引他跑到顶层。你早就等在案发现场,在马兴荣跑得精疲力尽,几乎没有反抗之力的时候慢慢折磨他,直至死亡。”
闻昶又指向几截树枝。
“至于为什么用这个,你是想表达什么?他不配为人,所以就应该随意死去?曾经他高高在上,有钱有势,在你面前却只能被最普通的凶器杀死?”
何俊奕听得很认真,不由得为他鼓掌,笑得十分开心。
“闻队真厉害,你应该去当编剧啊,这剧情引人入胜,绝对大卖。”
闻昶不为所动,继续说。
“你利用张跃新掌握苏怡的行踪和习惯,安排他跟苏怡吵架,又在晚上约她出去,一步一步都计划好了。苏怡跟马兴荣不同,你恨马兴荣,杀他为了泄愤,但却将苏怡视为所有物,所以给她留了全尸。”
这一次何俊奕没再说话,甚至脸色都阴沉下来,眼神锋利。
闻昶指着最后一样凶器,他组织了语言,想开口时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因为整件事林小芬都是无辜的,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他叹了口气,在椅子上坐下,将视线与何俊奕平齐。
“你去杀她的那天晚上,她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何俊奕眼睑微动,“说什么?”
“关于生活、未来……亲人。”
闻昶自顾自地说着:“她是孤儿,自小被父母遗弃,警方查了她的亲生父母,他们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身体健康。”
何俊奕在他说出身体健康四个字的时候,明显愣了下,他知道林小芬的凝血功能有问题。
闻昶说:“她背对你,完全信任你,你却利用她的凝血功能问题致她于死地。她当时真的没有跟你说什么吗?”
其实说了。
何俊奕垂着头想。
但他很快收敛了情绪,略有些嘲讽地开口,“闻队到底想从我这儿听到什么?人都死了,凭我一张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毕竟死无对证啊。”
死无对证,任他颠倒黑白,谁又知道真假?
可是闻昶并不是想让他说什么,他只想知道,在何俊奕听完林小芬的话后,是怎么忍心痛下杀手的?
她想跟他在一起很久很久,奔着结婚去的,她已经写信给自己的养父,过几天他就要来江城了,还带着她的嫁妆。
在她转身的瞬间,他真的毫不迟疑地落下了高高举起的手吗?
“闻队,蒋木春到了。”
漆长江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你什么时候让人去绿植舍接的人啊?”
闻昶思绪被打断,有些诧异地睨了睨玻璃墙。
他刚刚才想让人去接蒋木春过来,还没来得及叫人,谁这么懂他的心思了?
他看了看毫无反应的何俊奕,起身出去了。
李骥和念波、许偲都回去了,漆长江让袁落翔带人去了城郊,办公室还剩下谁?难道是沈纪?
蒋木春的精神状态很不好,这两天估计也没怎么休息,但看见闻昶的时候还是点点头打了招呼。
“闻,闻队,是李警官给我打的电话,说你们抓到……凶手了,让我过来一趟。”
李骥?
闻昶看他面色沉重,嘱咐道。
“人在里面,还没有交代作案经过,你尽量不要激怒他。”
他答应会在凶手抓捕归案后,给他一个机会问问为什么要杀林小芬,尽管这个时机并不好。
蒋木春刚进审讯室时还算平静,他上下打量着坐在椅子上的人,似乎想把他和林小芬联系起来,可他很快就放弃了。
除了那封信,他再没有关于这个人的只字片语,他只能想象。
他在门边站着,哑着嗓子开口,“你就是跟小芬在一起的人?长得倒是斯文,可惜是个禽兽!”
后面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才说出来,想到在停尸间里小芬冰冷的尸体,他就抑制不住地浑身发抖。
“她到底,哪里做得不对?从小被亲生父母抛弃,我条件不好,养她到初中她就自己出去打拼,这么多年没怎么跟我联系,好不容易收到她的信,来了却只看见她躺在冒着冷气的冰柜里!”
“小芬那么好看的孩子,头发全被剃光了!你怎么下得去手!”
“你不是人!你不是人啊!”
何俊奕听他大骂着控诉,声泪俱下的模样似乎取悦了他。
他是为了林小芬在痛苦,这个认知让何俊奕起了一点兴趣。
他好奇地看着蒋木春发抖、流泪,说。
“人真的很奇怪,你不过是她的养父,还多年不联系了,知道她死了还能哭得这么伤心。我父母倒是亲生的,可他们怎么就舍得一个跑了,一个把我当仇人一样打骂?”
“原来有人在意是这样的……真有趣。”
蒋木春愕然地望向他,忽地几步上前站在他面前,“你,你说有趣?你对小芬动手,就是为了个有趣吗?”
“不是。”何俊奕摇头,“她说要跟我永远在一起啊,现在多好,她永远属于我了。”
蒋木春没见过这么疯狂的人,他不能理解何俊奕的想法。听到他这句话后,泪流得更凶,手上动作比大脑更先反应,直接扣住他的肩膀,怒吼道。
“你怎么能对她下手啊!?她想跟你永远在一起,她想跟你结婚啊!”
蒋木春跌跪在椅子前,浑身力气都像被抽走了,喃喃着。
“我,我连她的嫁妆,都备好了。”
何俊奕仿佛被定在原地,脸上满是茫然的神色,“结婚?”
他心跳得飞快,怔了好久才压下那股陌生的情绪,看着跪坐在地上的人,又重复了一遍。
“跟我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