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此番与王严的生死相拼,路不杀已经伤的不成样子,独自一人在船舱里缝合伤口,一针一针下去,只是眉头皱着发出轻哼,叫也不叫一声。
这时那纯大人突然推门而入,吓得路不杀拿针线的手突然一抖,给他疼的嗷嗷直叫:“你就不能轻轻开门进来吗?”纯大人笑道:“是我不对了,给路兄赔罪,给路兄赔罪。”
这纯大人即是那姓司马的新官,叫做司马纯,而路不杀是迎海阁萧山雨在天下网罗的七个高人奇士中的一位,由于萧山雨与司马家这层关系,两人共同打着征兵的旗号出海,找寻那无名天人仙居。
司马纯虽贵为官员,又流着司马家的血,但和路不杀这江湖汉子讲起话来却是一点架子也没有,路不杀在外也都尊称他一声纯大人,平日里和他就如朋友一般,说话十分随便。
路不杀满身是伤,心头有些窝火,对这纯大人抱怨道:“你要是许我杀了这个王严,我就不至于遭这罪,妈的,差点要了老子这条命。”说罢又继续处理起自己身上一处处刀伤来。
纯大人又打趣说道:“诶,这还不是相信你老路武功高强吗?”忽然想起什么,脸色微变,又问道:“你方才说这人叫王严?是龙虎双杰里那个傲虎王严?”
路不杀停下了握着针线的手,应道:“乌黑发亮的阎王刀,龙虎神合功,虎啸神刀,绝对是他,错不了,他自己不也说了吗?”看着纯大人摸着自己的鬓发,好似在思考着什么事情,路不杀又问道:“有什么干系吗?”
司马纯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下巴,没过一会又是微微一笑,说道:“真没想到明老也有这百密一疏的一天,我原本只想擒住他让他给我们指条好走的海路再把他杀了,没想到让你我白捡这么大一功劳,路兄你好好养伤,我先走一步了。”也不等路不杀回应,推开门出了去。
这一番没所谓的话听得路不杀是云里雾里,摸不清头脑,口中骂骂咧咧道:“白捡!?真他娘站着说话不腰疼。”说完又皱起眉头,鼓捣起针线来。
离开路不杀所住舱房,司马纯径直走向了关押王严处,开门进入后一看王严仍是昏迷着,对着把守的士兵说道:“去取水来,把他给叫醒。”
一桶海水泼到王严身上,好似又在每个伤口上用刀割了一次,王严立马从这刺骨的疼痛感中醒来,看见面前的士兵和司马纯,想立马起身再战,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搭不上力气,微微扭过脖子,看见两根粗大的链圈穿过自己的琵琶骨锁在墙上。
这时王严才想起自己旧伤复发,阎王刀脱了手,已经彻底败给了路不杀,琵琶骨破裂,混乱的内息也把全身经脉给震断,曾经的傲虎现在武功尽失,只不过是个身形彪悍的废人罢了。
落得如此境地,王严也是无话可说了,埋下头去,也不发怒也不悲伤,只是觉得这十多年的痛苦总算得到了个了结,唯一的安慰是自己杀掉了那前来征兵的司马族人,为过世的兄弟妹妹报了仇。
想到这里,王严忽然意识到有什么纰漏,抬起头看向司马纯,略有迟疑地问道:“你是何人?”司马纯一直没有说话,就想到王严定会率先开口询问,于是戏谑地看着王严,说道:“免贵司马,单字一个纯,近来刚到福州上任,出海征兵一事的总领。”
这番话对王严来说比之那一桶海水泼到身上还痛百倍,顿时仿佛丢了魂一般,嘴巴张大,双眼木讷望着司马纯。
司马纯见他这副失了神的面容,又说道:“之前被你砍了头的那个,不过是上头配给我的副官,我还得在这里先谢谢你帮我杀了那个好吃懒做,成天胡言乱语的蠢蛋。”
王严已经面如死灰,与路不杀死搏了这么久,换来的却只有自己被穿了骨废了武功,又想起东青岛上的郑涛,悔恨之意翻涌,加之体内气息不顺,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
司马纯走近一步,说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王严沉默不语,双眼紧闭,什么也不想看,什么也不想说。司马纯冷笑一声,说道:“你要不想说,那我就来帮你说。”
司马纯缓缓道来:“十二年前年初,你傲虎王严,腾龙郑游穹以及其妻子王颍搭上了迎海阁萧阁主的船想要奔赴琉球退隐江湖,却不成想半路上满船的都弃你们而去,只留了你三人在那船上,
你们不会开船,只能盼着有过路小船能搭载一程,却没想到遇上的是我司马大族当世第一高手司马空明老爷子,引得郑游穹坠海而亡,王颍当场气绝。”
王严听后并不气愤,这些事情已在他心中梦中出现过千百万次,如今功亏一篑,再有多大的悲多大的怒也都无济于事,他闭着眼淡淡说道:“你是司马家的人,自然了解的很了,不必再重复了。”
司马纯并未理会王严的话语,一边踱着步一边说道:“据明老讲,当时傲虎王严意图逃走,却被明老三颗石子击沉了船,按道理来说该是沉下海去溺水而死,而如今你王严出现在这里,定然是明老当年失手了。
你当初下了船可是想要逃跑,但江湖中谁人不知这傲虎王严平生最重义气,与腾龙必然是要同生共死的,你要跑,就只能说明一件事,你们三人留有后手。”
说到这里,司马纯靠近王严耳边:“也许当年许多人都忘了,但有心人可都是记得,那日你们三人去迎海阁观潮,傲虎喝酒兴起,赋诗一首,给自己的外甥取了个响亮的名字,郑惊涛。”
听见司马纯说出郑惊涛三字,王严猛的睁开眼,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司马纯,后者继续说道:“惊讶就对了,就像明老常说的,你做的事情,你不张扬,他不多嘴,不代表就没人知道了,更何况当年龙虎双杰意气风发,哪还有不张扬的?”
司马纯冷笑道:“说来郑惊涛这名字也真是有够土够好记的,你王严今日上了我的船,若说不是来杀我的,怕是没人相信,也姑且不说什么我是无辜的了,我们不妨先来做个演算。
离这里最近的岛屿只有两座,一座东青岛,一座银花岛,那银花岛在我船西北方向,而且岛上尽是毒虫蛇蜥,根本没人住,反观东青岛物产丰盛,造船业也算不错,还就在我们这艘船的正前方,相距不到十海里,碰巧这两日海上西风吹得正盛,你那艘小舟驶过来至多要用两个时辰,想来,你这十二年在东青岛上隐姓埋名的生活过的不错吧?”
听完司马纯这缜密的分析,王严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父亲曾对自己讲过的一句话:“王家有名人,司马家无弱。”眼前这司马纯,虽不知其武功深浅,但依照刚才这一番话,足矣判断出他的见识之广,思维之清晰,让王严为之汗颜。
司马纯见王严脸色煞白,一边转过身去一边说道:“不用再说了,我已经全然明了,来人,传话下去,不用加快航速,我们按计划明日天亮前到达东青岛就行。”就要走出门去,司马纯又停下脚步,说道:“放心,我现在还是不会杀你的。”
次日卯时,大田像往常一样早早去了学堂,郑涛还躺在大田床上,对王严的担忧让他整夜翻来覆去也睡不着,突然大田推开门来,对郑涛叫到:“小涛小涛快起来,快起来。”郑涛疑道:“我今天不想去学堂,你自己去吧。”大田急切道:“不是,哎呀,你快跟我出去吧,外面有征兵的官船来了。”
郑涛猛的起身,心里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想到:“是舅舅没与他们碰上吗?那可真是最好不过了。”立马下床来同大田跑了出去。
到了东青岛岸边已是挤满了人,整个村子都来了这儿,就连平日里常住山林的老黑也在,郑涛和大田已经挤不进去,只好在人群的缝隙之间往里边望。只见司马纯领着一众士兵缓缓走到人群前的一片空地。
岛民个个无动于衷,一士兵怒道:“大胆!见到大人还敢不跪?”东青岛民在岛上活了一辈子,没见过什么官,下跪也只是跪给父母或成亲之时拜拜天地,一时面面相觑,满脸疑惑。
郑涛心想:“从小到大我只在给爹娘上坟的时候才跪过,连舅舅都不曾让我跪拜,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让我们给你下跪?”
司马纯对那士兵说道:“退下,谁要你多嘴的?”又对着众村民笑了笑,道:“相亲们不用理会他,本官名作司马纯,今日来咱们东青岛所为征兵一事相信大家也已经有所耳闻,近年来东海上贼寇猖獗,望父老乡亲们都能踊跃报名,以保一方平安。”
自从征兵一闻传到岛上,许多青壮小伙子都想去试试,有军饷拿不说,还能去外边开开眼界,再也不用从阿多阿闻两兄弟那了解那广阔的中原。
看着人群中有不少人跃跃欲试,司马纯继续说道:“在正式开始之前,还有一重要之事需要乡亲们成全,把他带下来吧。”
话音落下,一对士兵将王严从船上抬了下来,只见王严脚踝被镣铐锁在一起,一根粗铁棍架在其肩,两只手被缠在铁棍上,琵琶骨被一圆环扣住,满身的伤痕与血色,原本刚毅神气的脸虚弱的不成样子。
众村民看清此人面容后皆是大惊失色,纷纷说道:“这不是老王吗?”“怎么成了这般样子?”而郑涛从缝隙中看见王严这番模样,几乎是脱口而出:“舅!”但立马就被田叔捂住嘴巴,田叔凑在其耳边说道:“不能冲动,涛儿,不能冲动!”
司马纯走到王严一旁,提高了嗓子,一本正经对众村民说道:“这乃是我们前来东青岛途中所遇上的贼寇,此人屠杀了船上许多官兵,手段毒辣,下流无耻,委实罪大恶极,但好在我们的士兵训练有素,将他逮捕了起来,对付这种胆大妄为,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本官决定把他带到咱们东青岛来,斩首示众,以敬皇天!”
听到“斩首示众”四字,村民心中的惊讶更甚,几十上百人面面相觑,许多人议论着:“不可能吧,老王怎么能是海贼呢?”“对啊,天天给咱们送柴,十二年来都没怎么休息过。”“他还帮我们家修过桌椅呢!”“肯定是搞错了吧。”
众人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司马纯所言,都气鼓鼓皱着眉头看向司马纯这边。司马纯见村民都是这般神情,心想:“没想到王严在这小岛上混得还挺好的。”又说道:“乡亲父老们,我知道这人在咱们岛上隐姓埋名甚久,但请不要被他的假面迷惑了!”
此时人群中终于有人忍不住了,跳出来说道:“你才是在迷惑我们,老王在村子里为人怎么样,大家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况且他还在岛上待了十二年了,难道我们还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紧接着又有个原本想要当兵的小伙子说道:“王叔经常帮我们家做事,从来都没收过一分钱,你说他是个为了钱财杀人不眨眼的海贼,这话谁信?你们今天要是杀了他,就把我们都杀了吧!”
郑涛还是被田叔捂着嘴说不了话,但看见村里这么多人都在为自己的舅舅与官府相争,心中充满了勇气,想到:“我还不信你敢把咱们村里的人都杀了,看你放不放我舅舅。”
王严渐渐抬起自己的头,垂目看着面前为自己说话的村民,嘴角露出微笑,心里想到:“真想来找你啊,贤弟。”
二十多年前,王严被人诬陷刺杀正气刀堂堂主项万里,偷盗阎王刀及其刀谱,被江湖各路人追杀,只好逃亡至湘江一带。
虽然王严解释了不知道多少次,但奈何诬陷他那贼人手段做的太足,根本无人信他,当时王颍身在福建疗养,只有尚未结拜的郑游穹千里独行来到王严身边,两人在岳麓山下相逢,正遇追兵紧逼其后。
那江湖中人拿着剑指着郑游穹逼问:“郑公子,你站在王严那边,是要选择跟整个江湖作对的立场吗?”郑游穹眉头也不皱一下,头顶苍天,脚踏大地,毅然答道:“我郑游穹没什么立场,我的立场就是王严!你们今天要是非想杀他,就连同我一起杀了!”
那是王严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友情,体会到义气的存在,他看着眼前这一幕幕,感叹道:“被人无条件信任的感觉真是好啊。”
见众人情绪激动,司马纯摸了摸额头,道:“啊,本来想慢慢来的,没办法了。”看向王严两侧的士兵,大声说道:“行刑吧!”
身处王严右侧的披甲士兵自腰间抽出砍刀,郑涛一看见,如野火涌上心头,田叔见那甲士拔刀心中也是惊诧无比,拉住郑涛的手不自觉松开,看见郑涛要跑上前去,心中暗叫不好。
突然一只手伸出将郑涛拉回人群,正是在一旁默默看了很久的老黑,他死死抱住郑涛,说道:“不要冲动,你要活命,你要报仇,你要永永远远地记住这一刻!”
士兵手中的刀已经高高举在半空中,愤怒的村民们也越来越不安分,有的甚至已经要冲上前来想救下王严,但被面前的士兵给通通拦下。
看了看眼前的人群,王严一眼就瞧见了被老黑抱住的郑涛,就这样默默地望着,而郑涛则是不断地呐喊着舅舅二字,只是被老黑捂着嘴发不出声音,他不理会是否能挣脱老黑,只顾着手脚一个劲的乱动。
王严望着郑涛,嘴角保持着微笑,眼神流露他这辈子最后的那一份真挚,也许是最真挚的道歉,也许是最真挚的爱意,他口型微微变化,一个字一个字地拼凑,似是在说:“无,需,报,仇。”
仇字刚落,头顶的砍刀也随着落了下来,王严的头颅也落了下来,一代天之骄子,阎王刀在这世间的唯一正传,龙虎神合功最后修炼者之一,江南论武茶会第一人,龙虎双杰傲虎王严,就此殒命。
四周的海鸟展翼盘旋于上方,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反而是原本喧闹的人群霎时安静了下来,最前面的几个人纷纷后退了好几步,面露惧色,田叔等平日与王严交情甚好的几人看见这一幕脸色刷的白了下来,许多孩子更是被吓得腿软呕吐。
老黑感觉手上重了不少,一看郑涛已经瘫软晕倒过去,想要将他带出去,但士兵们早已绕到人群之后,绝不让任何村民回去,老黑心中惊到:“难道真还准备屠村?”
司马纯面向人群,正色说道:“诛杀贼寇,安定民生,此乃天道,若是再有人执迷不悟,意图反叛,下场有如此人!”见村民们不再吵闹,他继续说道:“贼寇虽除,但我们调查到该贼寇还有一子,若未记错,此子名应唤作郑惊涛,望乡亲们配合,助本官将他找出来,以绝后患!”
无论是田叔还是老黑都暗叫一声不好,老黑心里想到:“这郑惊涛应该就是涛儿了,这人可是真够狠的啊。”